初妆·张爱玲-不平静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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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这一次回国住了很久,我的生活就像跳入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吃西餐、看跳舞,到外面旅行。那是我童年最欢乐的一段记忆。我不是一个会怀旧的人,但孤独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一段日子,总觉得安慰和温暖。

    关于母亲的一切,看起来都是舒服的、美好的,漂亮的衣服,好闻的香水,优雅的举止。她总是把头发扎成干净的鬏,露出明亮的额头,不化妆,但有很亲切的笑容,可以把我融化掉的那种亲切。母亲给家里增添了许多花草,长着鲜活、健康的叶或藤,墙上排列着我和弟弟的小相片,还有装饰富丽的小油画,是我心目中家的样子。家里还养了一条哈士奇,临睡前母亲给我和弟弟读她从国外带来的童话书。虽然她和我们描述的时候总说国外一切是那么好,但我可以感觉得到,她对上海,对这个家还是依恋、不舍。对父亲,也还是有一点感情。父亲自从病好之后也温和了许多,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对我母亲言听计从的一段时间。母亲把在死亡线上徘徊的父亲送到医院去戒毒,并要他和以前的狐朋狗友断绝往来。父亲都一一答应了。母亲还订阅了大量的报纸杂志,那时候上海有多少新创办的报刊啊,家里的报刊多得数不清,我天天在家贪婪地阅读,和母亲抢着看老舍的连载小说《二马》。每天邮差一到,我们母女俩一阵疯抢,母亲先抢到手,就坐到抽水马桶上去读,一边读,一边咕咕咕地笑。我靠在门边等她看完,心里急得不得了,知道她又看到精彩的一段了,要母亲读给我听,母亲笑得直不起腰,用力将我推开,说:“你不怕臭啊?”

    我以为生活会照着这个看似幸福的轨道继续下去,我以为我可以永远做个优雅的小淑女,让母亲温柔地牵着我去看电影,给我读老舍小说。我还没来得及尝尝幸福生活的滋味,这个家又风云突变—父亲戒毒后,在家没有消停几天,又开始寻找各种理由往外跑,他是耐不住寂寞的。母亲用带哭腔的声音对姑姑说:“我实在是看不到希望了,他又开始了,这日子怎么个过法?”“你就不该心软,当初你要回来我就不同意的,怎么和你说?我从来不会相信他,这种男人会变好?”姑姑这样说她。母亲突然哭出了声:“我是想这两个孩子,这些年在外面太累了,我也想歇会儿,也怪我太相信他了。”可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缘由,姑姑对于父亲的态度很偏执,她知道父亲的习性,她从不在父亲身上寄托希望。

    父亲渐渐开始不给生活费,之前所有的承诺都化为泡影。他不出生活费,他想用另一种方法束缚我的母亲,要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这样母亲想走也走不掉。我相信那时的父亲还是爱着母亲,他想方设法要控制她,留在他身边。可母亲性情刚烈,哪里肯依?母亲内心的不安分是与生俱来的,她天生就与这腐朽、阴暗的遗老遗少的生活格格不入,即使那金莲似的小脚也束缚不了她要穿着高跟鞋走遍全世界。为了自由,为了梦想,她可以抛弃一切,包括她的孩子。

    他们又开始了剧烈的争吵,和从前一样。每每这个时候,吓坏了的仆人总是把我和弟弟拉出去,叫我们乖一点,少管闲事。我和弟弟默不作声,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姐,妈妈还会离开我们吗?”弟弟突然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天空蓝得奇异,大朵大朵白色的云在风中行走,晚春的阳台上,门上挂着绿竹帘子,阳光透过稀疏的缝隙投到地板上,密密麻麻的。这稀疏的缝隙就像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可能永远也缝合不了。

    天黑了,聆听着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心里突然很悲哀,对生活,对这个家充满了愤怒,愤怒的下面却潜藏着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和软弱。翻个身,透过窗帘的缝隙默默地看着月亮从云中走出来,好像还伸了个懒腰,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个应该被诅咒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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