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湖南人，骨子里有辣妹子的野心，虽然体形瘦弱，像极了营养不良，但内心却强大无比，从不放弃人生追求，她一直告诫我：“要做个独立的女性，自由的女性。”她给予我的关爱和照顾要比弟弟的多，她说在这样的社会里，男孩子总是不怕的。她痛恨这个腐朽、充满鸦片烟雾的家，就如同痛恨自己的小脚一样，沉溺其中苦不堪言，却又不能真正了断。我性格里的倔强、无惧、坚持、孤独和冷漠，都和她脱不了关系。

    家里生活难以为继，争吵已成为家常便饭，到最后，甚至就靠变卖古董过日子，经常到了午饭时分，厨房里悄无声息。我们进去，何干和张干在灶台后头悄悄咬耳朵，她们早已忘记了她们曾经是冤家对头。而母亲和父亲从来不在饭桌上碰面，即便在家里碰到，也互不说话，甚至不再看对方一眼。母亲决定重新出国，这次想要带上我，姑姑教我怎么说怎么说，要我向父亲要学费。按她推算，家里虽然日渐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时半会不可能连生活费都没有，这明显是父亲做给母亲看，要将她的私房钱逼出来。

    那天我故意吃饭磨磨蹭蹭，等待父亲下楼，和他说我想出国的事情。夜色渐渐暗了，打开灯，已经六点多了，不知何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何干去关窗，忽然想到阳台上还晒着衣衫，急忙跑去收衣。一阵拖鞋声啪啪响过来，父亲下楼吃饭了，他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端起自己的饭碗。我紧张得脸都快埋进了饭碗，却又不得不说，我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刚开口说了几句，父亲马上脸色变黑，摔掉筷子，吼出来：“你跟你娘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就是将钱当冥币，也不会让你和你娘一起出国。你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乱来，学得和她一样，以后谁娶你？”我一震，身体里面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父亲的吼声让我恐惧得无法呼吸，魂魄都被吼掉般，呆愣在一旁。

    母亲从房间里冲出来，苍白暗淡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嫁给你这种人还不如不结婚的好。”“你给老子闭嘴，自己放荡就算了，还来唆使小煐和你一样！”父亲对着母亲吼道。一直隐忍不发的母亲气疯了：“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倒是说一件来我听听！”父亲手掌拍打着桌子：“你有本事，你走啊！你永远也不要回来啊！你有本事不向我伸手要生活费啊！你有本事把两个人都带走啊！你不向我伸手才算有本事，凡事向老公伸手讨要，算什么本事？告诉你，我一分钱都没有。”母亲咬牙切齿：“是你求我的，你都忘了？要不是为了小煐和小奎，我才不回来，这算个什么家？你算什么父亲？你这个骗子！”父亲一听火冒三丈，将手中的烟斗顺势砸过来，母亲头一偏，烟斗砸在了墙上。

    我跑到阳台上透气，淅沥沥的小雨，堕落到底的绝望，有一刻，我甚至窒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怕的陌生感觉围绕着我，我多么想自己是一个路人，和这一切都不相干。何干走到身旁给我撑起伞，擦拭掉我脸上的雨水，说：“小煐啊，别怕，他们吵他们的，你就当没听见。”我沉默着，手紧紧攥住阳台上的木栏杆，木头上仿佛有水被榨出来，不知是汗还是木头里的水分，我真希望，可以和母亲一起离开这个家。或者有个炸弹落在我们家，将这个家炸得个稀巴烂。

    父亲从房间走出来，我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们完全撕破了脸皮，用各种难听的言语砸向对方：“还想管我？老子不需要你一个女人来管。”母亲不屑道：“我才不想管你，管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想管，就当我这辈子眼睛瞎了，嫁了你。”父亲走上楼梯，又退回来：“老子说不准就是不准，她要是去国外，老子就打断她的腿—你爱滚哪去就滚哪去！”“你还是人吗？对自己的骨肉都这么残忍。”母亲一副轻蔑的表情。

    到了晚上，我姑姑得到女佣电话赶过来，她一来父母又开始争吵，她坐在一旁好久不讲话，忽然说：“你不要和他说了，再说你不想死我都要死。”姑姑起身离开，下楼梯时，她快走几步超过父亲，然后从大门口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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