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哈士奇长大了不少,我和弟弟经常逗它玩,突然楼上传来争吵声,越来越大,偶尔还夹杂着我母亲的哭声和不知道谁摔破东西的声音。我和弟弟似乎也越来越有定力,能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和哈士奇玩。你没有定力也没有办法,我不可能去劝阻他们,再说也无法劝得住。只有何干和张干显得忧心忡忡,轻声地说:“又吵起来了,又吵起来了,这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真还不如离了呢。”我们仍然逗着狗玩,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虽然心里也是害怕的,失望和软弱一起袭来,整个人却又那样的无能、无力,我能改变得了什么呢?何干拉着我的手往院子里去,她是不想让我听到父母在吵架,怕影响到我。她眉头紧缩,心事重重,我明白何干和张干更多的是要为她们自己的出路担忧,照这样下去,这个家离散是迟早的事,她们不得不为以后早做打算。这种对人心的洞察让我十分得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无师自通地就知道何干和张干的心事,我把她们的心事猜得透透的。我弟弟则完全不同,弟弟对人世是糊涂的、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佣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和小花招、小伎俩。
终于有一天,母亲带我和姑姑出去,是到起士林喝咖啡。母亲说:“我待不下去了,一秒钟也待不下去。我是诚心诚意回来跟他过日子的,我想做个好母亲、好妻子,可是面对他这样的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姑姑说:“你们分开,我是赞成的,你离开这里,我也要离开,我跟他也是完全说不到一块去。”母亲说:“这样下去,我非被他逼死了不可,小煐,你要懂得妈妈的难处。”姑姑递一块手绢给她:“离吧,开始新的生活,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里,这个家我也受够了。”
几天后,父亲和母亲不再争吵,家里出奇的平静。可是,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是我母亲提出离婚的。吵了很多年,她也努力过了,最终还是无法过到一起,但父亲不想离婚,看着母亲起草的离婚书,他说:“我们各过各的,互不干涉,不行吗?”母亲摇头,很坚决地:“不行,这婚必须得离,要离就离得干净一点,那拖泥带水的,算什么事啊?”父亲痛苦地说:“这离婚,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啊?哦,你出国就学会了离婚?”母亲轻蔑地一笑:“我倒是还忘了你也要面子的,一个连自己承诺都兑现不了的人,还配说要面子?我又不是没给过你面子?再说了,这上海滩每天都要离多少夫妻?这是民国时代,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你怎么还睡死了不醒呢?”父亲说:“你说谁呢?”“说的就是你,你口口声声说要戒除鸦片,你做到了吗?你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母亲说着,离开了他。
为了铁下心来离婚,母亲请了一位外国律师来主持。办手续的那天,我和姑姑也去了。父亲背着双手,绕室徘徊,犹豫再三。几次拿了笔要签字,又沉重地放下,连声长叹。律师见状,问我母亲是否要改变主意,母亲回答:“我的心已经像一块石头。”父亲听了这句话后,终于长叹一声,在离婚书上写下三个字:张廷重。我和弟弟归父亲监护抚养,但在教育问题上,比如选择什么样的学校,还得征求母亲意见,费用仍由父亲负担。虽然他们离婚没有征求我意见,但我是表示同意的,心里也有惆怅。可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狠狠心剪断最好。
离婚当天下午,母亲就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眼神平静,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天气闷热阴沉,一场雷雨即将降临,母亲赶着在下雨之前把东西搬完,甚至也没有好好看我和弟弟一眼,就和姑姑住到一起。倒是姑姑有点于心不忍,回头安慰我说:“小煐,不要难过,协议上说,你可以经常去看看你母亲的,我们住在静安寺路那里,走过去不算远,下回我来接你。”我没有回答她,神情漠然,心中祈祷着母亲可以看我一眼或者和我说句话。她慌张地指挥着搬拿东西的人,像是遗忘了我的存在。我突然间感受到了大人的狠心和无情,也知道自己从此将要过上另外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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