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寂寞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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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离婚后和姑姑在外面租房子住,当时姑姑好像在外滩一家叫怡和洋行的地方上班。我到他们家去过几次,平生第一次看见了生在地上的瓷砖和煤气炉子,这在当时属于稀罕玩意儿,我十分好奇。母亲和姑姑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感到新鲜,就是那些色彩明快、样式简洁大方的新式家具,如梳妆台、壁灯和沙发,还有她们的高跟鞋和旗袍,以及从国外带回来的化妆品,这一切都让我着迷。更让我吃惊的是,她们还请了厨子和司机,一辆白色的轿车很气派。

    不久,父亲也搬了家,从花园洋房重新搬回了那幢霉气重重的老房子,从高处看,就如同一座古墓。父亲和母亲仿佛两个极端,一边给人希望,一边使人灭亡。他们共同的一点就是两个人都舍得花钱,仿佛要攀比气对方。父亲这边的家里也花重金买了豪华轿车,专门雇个了车夫。但是对我和弟弟的学业,他仍然抠得很紧,也很少过问我们的学习情况。偶尔,问他要钱买课本,他总是不满地说:“又要钱,又要钱,你们到底要到哪天为止啊?你们都在学些什么啊?怎么总是要钱?”每每听到他不满的抱怨,我都强装神情平静,无所谓,内心其实一片苍凉。父亲这边对我来说,鲜有温情的记忆。他自己寻欢作乐一掷千金,在所不惜,对于我们的教育却十分抠门。我也没有办法,每次向他要钱交学费,都是我最恐慌的时刻,要在心里纠结很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向他开口。

    母亲离开后,父亲越来越放纵,不能自拔,仅仅抽鸦片已不能解除他的痛苦,他开始打吗啡。为此,还专门雇了一个男仆,为他打吗啡针。有时候注射剂量过度,他神志恍惚,认不清人,我和弟弟都不敢靠近他。他就时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夏天很热,他额头上敷着冷毛巾,脚光着,搁在井水盆里。即使这样他仍然嫌热,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学校已经开始了暑假,我教弟弟画画,他很不专心,总是要吃东西。他长大了不少,穿着很脏的蓝布长衫,露出一节脚踝。“小煐,小煐—”父亲在叫我,我答应着:“嗯,什么事?”“过来,陪我说说话。”我知道父亲是寂寞的,特别在下午的时候,他最寂寞,在寂寞的时候他是喜欢我的。

    我站在他身边,他又无话可说,只是看着我,刺耳的蝉鸣打破了寂静,使人不安,他用手捂着额头上的冷毛巾。我知道他一定很想向我打听妈妈和姑姑的那边情况,他希望我能主动告诉他,因为他不好意思问。我知道他的心思,但是我不想说。他半天没有说话,微张的嘴唇有点发青,眼神呆滞,一动不动。我有点害怕,以为他快要死了。正好这时候何干走来,何干看着他面色很平静,我有点惊讶,也许何干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我拉拉何干的衣角,指指父亲,一副惶恐的表情,何干告诉我说:“没事的,天太热。”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吃饭,眼睛也不再睁开,只是嘴唇微微颤动,手也不停地抽搐。家里的佣人这才害怕起来,何干慌忙打电话给姑姑。姑姑一开始不想来,叫何干给医生打电话,何干怕出意外她负不起这个责任,便哀求姑姑:“小姐啊,你就行行好过来一趟吧,老爷他快不行了,你就看在老太太的分上过来一下吧。”过了一会儿姑姑一个人赶来,看到父亲那副危在旦夕的样子,立即决定把他送到中西疗养院去住院治疗。佣人们七手八脚地准备着用品,何干在外间说:“太太不来看看吗?”姑姑狠狠瞪了她一眼:“太太来看干什么?离婚了还要来看什么看?我都不想来的,任他死去算了,这都是他自找。这种人,不说我做妹妹的毫无人性,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他不会好起来的,你们看得见的。”何干说:“哎,怎么说人情还是有的哟,可怜了小煐啊,自从太太搬出去以后,不像别的小孩玩啊、笑啊的,一回来就躲在房间里,关着门,有时候连我都不让进去。”姑姑说:“她心思重得很,也不愿意和别人交流,本来孩子就要跟着妈的,你多叫她去我们那里,别老憋在房间里。”何干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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