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六铺码头上，看看滔滔黄浪，想起即将见到母亲，我才紧张起来。我多次在这里接送母亲，已经有一点麻木。突然左边一阵喧哗，姑姑叫了一声：“啊呀，她已经上岸了。”原来左边停泊的那只大轮船，正是母亲乘坐的那艘船，而姑姑已在一大堆杂乱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牵着我的手一路飞奔过去。母亲头发有点蓬乱，一张脸分外憔悴，她气喘吁吁地将两只白藤箱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整个人也累瘫了似的坐在台阶上。姑姑看了她一眼，心痛地说：“你怎么变得这样瘦哟？”母亲看到了站在姑姑背后的我，苦笑了一下：“小煐。”就这样轻轻的一声，让我泪水潸然而下。姑姑拿起她的一只白藤箱，说：“走吧。”母亲说：“我还带回一些鳄鱼皮。”姑姑大吃一惊：“鳄鱼皮？你带回鳄鱼皮做什么？”母亲说：“我开过皮件厂，不成功，多下来的，丢掉又可惜，就带回来了。”
母亲暂时住在霞飞路上的伟达饭店，我要上学，只有假日才能和她见面，还要得到父亲的允许，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快。那一晚我不和父亲说话，整个吃饭的时间家里都不说话，弟弟的大眼睛从碗边上溜向我。我匆匆吃了几口，就放下碗回到房间。后来何干进来向我传话，原来我一走，继母就抱怨我，他们都知道母亲回来了。父亲认为，我母亲只要一回上海，我的态度就会大变，这是他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我跟着他，吃他的喝他的，心却始终在母亲和姑姑那一边，我的良心被狗吃了。何干后来还说了许多，我听不下去，就伏在被窝里一直哭，一直哭。我打算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母亲，就算他们真的打断我的腿，我也要去。
我几乎挨过了这漫长的一夜，第二天估计父亲已经吃过早饭，我就走进了他的卧室。他和后母正在烟榻上抽鸦片，我老早预备了一肚子话，说得很委婉，很礼貌。别看继母闭着眼睛，我知道她一直在侧耳倾听。
父亲被鸦片烟熏得恍恍惚惚，半晌才睁开眼睛说：“你不是昨天去接了她吗？谈到那么晚才回来，怎么今天又要去？”我强压着心头怒火，很平静地说：“我想再去看看她。”父亲重重地把烟斗在桌面一磕，突然毫无来由地发出呵斥：“这么多年来，你母亲只顾自己往外跑，并不理你，我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学，你的心却一直在她身上，可见你是一个没良心的东西。”后母也在旁边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你母亲这样的女人也真是少见，离了婚还要干涉我们的家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做小的。”
周围的空气像一个沉重的噩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像裹紧了一床大棉被，动弹不得。一颗沉重的泪珠不听我话，顺着鼻梁悄悄爬下来，落在衣服上，我都听到它发出的沉重的声响。后母皱着眉头说：“哭是没有用的，少在我面前装可怜。”
这一下我不知怎么办了，表情木然地看着她，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何干一直在外面听着，这个时候她进来，拉着我要出去，低声附着我耳朵说：“快和我出去，乖，出去吧，听话啊，别惹爸妈不高兴。”后母见我盯着她，理了理她的淡蓝色披肩：“何妈，你别拉她，我倒要看看今天她有什么能耐，她妈妈回来了，要衬她一把，她不怕我了。”何干走到门前，突然停住，说：“太太，您大人就别和她孩子计较，她就是犟脾气，她心里还是放着您的，她什么都不懂。”后母说：“何妈，你就别为她说话了，有个那么有本事的娘，她心里哪有我啊，还放着我？不可能的，我知道她，她其实什么都懂。”何干想说什么，又忍住。后母叹口气，说：“何妈，你是家里老佣人了，你来评评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我几时不要她去看她母亲了？你看看她回来那脸色，那神气，把我恨到骨子里了，好像这么多年我辛苦养她，都是在迫害她。”父亲听见，不耐烦起来：“好了，一个也不要说，被你们搅得头痛死了，何妈，把她带出去。”
何干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要我和她走。我呆呆地被她牵着，表情木讷，像个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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