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于又回国了，我的心里充满着巨大的喜悦，如同即将飞出鸟笼的鸟儿那样的喜悦。我已经在鸦片的迷雾中窒息了很久，我期待母亲的归来能给我重换一个天地，换一种新鲜空气，能像她上次归国一样使我过上文明的、摩登的新生活。这一次她住的时间最长，因为战争爆发，整个上海处于炮火硝烟之中。正好舅舅一家也从芜湖搬回上海，住在霞飞路上的伟达饭店，我母亲也住那里，我便经常找借口去和家漪姐姐玩，也是为了去看母亲—母亲和表姐都在，我很开心，听母亲谈论国外的事情，新奇而欢乐，简直不想回来。
虽然只是暂住的酒店，母亲还是刻意把房间装扮了一下，顶对门的白色餐桌上铺着一块亚麻色桌布，上面有一束花，沧兰、百合、珍珠兰都有。我问：“这些花是哪来的？”“和你姑姑出去吃东西，路过看着新鲜就买了。”母亲解开束花的草绳，把花插在蓝色玻璃瓶中。她还是极美的，细长的眼睛，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黑发精心地梳了个发鬏，青灰色的旗袍衬托着她的白皙皮肤。仔细观察眼角，有一点显老，一点点，但是那疲态的老仿佛与她无关，也许只是光线不好。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她身体向前倾，两手交握，握得松松的，眼睛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打量着眼前的我，然后抚摸着我的两只手臂，微笑着说：“大姑娘了，可是怎么这样瘦？瘦得像竹竿，看这胳膊呀—”我涨红着脸，凄凉地微笑着说：“吃得很多，也不知道怎么就胖不起来。”“不要挑食，多吃水果，蔬菜，做成色拉一起吃。”母亲柔柔地说，我拿出自己的作文，连同老师的评语一并拿给她看。她静静地看着，我紧张地琢磨着她的脸，想要捕捉一丝转瞬即逝的表情。母亲看完之后露出令人欣慰的笑容，并会意地点头表示肯定，问我：“你想不想去英国留学？”我霎时睁大了眼睛：“可以吗？可以吗？”她诧异地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你和我一起去英国，曼彻斯特那里有很多中国留学生，或者去法国，香榭丽舍大街很迷人。我们还可以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我跟你姑姑滑过的，她一双大脚，却滑不过我这双小脚—”我被外面的世界迷住了，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文明生活似乎近在咫尺，是母亲给予我全新的希望。
那是夏天的傍晚，我倚在伟达饭店阳台金色铁栅栏上，手掌托着腮，带着神往又迷茫的神情，遐想着未来的生活。英国雾都的雨季，法国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埃及炫目的金字塔、太阳，心中充满了悸动和兴奋。前方远远的地方，炮声不断，我的心境与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两个世界。
母亲走出来，催我早点回家，她说：“怕晚了要封锁，走不了，你父亲又要不高兴。”想到要回到那个古墓似的家，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那梦魇般的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怯生生地向母亲提出，想在这里住几天，她面露难色：“还是要那边派人来接你吧，你在我这里住下，回到家也不好对你父亲说。”“他不知道我来你这里了，我同他说我找家漪来玩的。”我说，母亲半天没有搭话，倚在阳台门窗上想着什么，欲言又止的神情。一阵夏风吹过，吹起窗户上杏红色窗帘，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圈红了，只觉得母亲好狠心，她难道一点都不希望我能留在她身边吗？她就忍心让我回到古墓似的家中？我越想越难过，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饱满得要落下来，我赶忙偏过头去，用手背擦掉。母亲递过手帕，轻声说：“那好，你想住就住下来吧，我给那边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不是我不想留你，我也是怕你挨骂。你总归是要回去的，到时候他们又不晓得怎么对你。”我举起手帕，不断有新的眼泪涌出来，心里满腹惆怅。母亲又对我说了什么，我压根就没有听进去，只是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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