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省钱，我们重新搬到了爱丁顿公寓，上次是五楼，这次是六楼。母亲卖掉了汽车，辞退了仆人，只雇一个男仆，每周来两三次，帮着采购一些用品，其他家务则自己料理。母亲和姑姑虽然在外留学多年，到底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一下子没有了仆人，生活上大抵还是不能适应，首先吃饭成了一个难题。一开始我们三个人经常出去吃，后来一算，出去吃开销实在太大，就在家里自己弄点简单的餐点，面包、意大利面、奶酪是家里常备的，两三分钟就可以对付了一顿。周末姑姑在家，就会开火做饭。轮到母亲做饭，永远都有一道番茄炒鸡蛋。姑姑说，和母亲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吃了整整一年的番茄炒鸡蛋。

    因为复习备考，母亲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每日都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即便只有简单的食材，她也做得营养均衡、健康，保证我有足够的体力应对高强度的学习。有一次，她看到我拿着一个苹果手足无措，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这一年我已经十六岁，是个大姑娘了，什么家务也不会干，甚至不会削水果，也不会洗衣服。母亲看着我忧心忡忡，她决定手把手地调教她这个“低能”的女儿，她教我怎么使用刀具，怎样洗衣服才不会掉色，教我缝补衣物，我甚至学会了补袜子—学会了又怎么样？我不可能在家补袜子。我懒得要死，这些简单的事情让我做起来简直就是要命。我什么都怕做，甚至怕上理发店，怕见客人，怕给裁缝试衣衫。我最舒服的状态就是一个人猫在房间里面看书、发呆、想故事。姑姑曾尝试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成功。除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对于别的我的大脑完全不接受。我天天坐电车去图书馆，接连三个月。姑姑问我怎么走，我依然不认识路。姑姑很惊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我无法回答他，其实我每次都是看建筑物来记住在哪里下车。在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我就像个废物。

    母亲竭力想让我变成淑女，而我总是和她的期望相背离，她提醒我笑不露齿，切忌大笑。而我一笑即咧开嘴大笑，完全不记得她的话。母亲忍不住骂我：“你这么傻里傻气的，你不是我的女儿。”可我不是她的女儿又是谁的女儿？

    我的个子高，走起路来总是跌跌撞撞的，像失了重心。就是在房间里，我也常会撞到桌子或椅子上，腿上不是破皮，就是青瘀一大片。有次让橱柜把头碰破了，流了很多血。母亲伤心地对我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也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受罪。”我从未如此失意过，我原以为自己只是父亲不听话的女儿，现在，我却是母亲最失败的女儿。母亲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她努力想培养我，又不得不怀疑我是否值得她这样孤注一掷？母爱是无私的，但是生活日益艰难，她的心境也是左右为难，发展到最后好像束手无策。

    有时候姑姑也和母亲争吵，责备她对我太苛刻，母亲痛心疾首地说：“是的，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是有责任的，不能责备她，我该骂我自己。”姑姑又安慰她说：“一切都还来得及，小煐还小。”母亲凄清地微笑着：“把她放在现代的社会，叫她怎么生活？和低能儿有什么区别？不能让她总沉浸在自己虚幻的小说里生活吧？”她想借助时间的力量重塑我，给我一年时间学习，让我适应社会，她教我做饭，教我使用肥皂，练习走路的姿势，学会看别人的脸色，点灯后记得拉窗帘。如果没有幽默才能，坚决不要说笑话。这些母亲眼中所谓的淑女风范，在我看来仿佛一个高高的龙门，任凭自己再怎么努力，都跳不到那么一个高度。那一段时间，我的心情被重重的遗憾和惆怅笼罩着，觉得我已不再是我自己，从父亲那里逃脱的万般喜悦，一刹那间已经烟消云散。

    又是一天开始，在这样低落无趣的生活中，过一天像过一年似的，我没有想到，如愿以偿地来到母亲身边，生活仍然是困惑不堪。站在公寓的阳台上，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心中充斥着对现状的不满和对未来的不安。我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被裁判着，像一切惶恐的未成年人。我的心，还有那海阔天空般的梦想，被现实击碎，我像被大海淹没一样，遭到了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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