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很清高的人，一般情况下绝口不提钱，从来不会因为金钱的束缚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和父亲闹离婚的时候她很慷慨，没有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财产，我听姑姑说过，她前几次出国，都是靠卖自己继承的古董去换钱。眼下，这些东西越来越少，她手头并不宽裕。我又来投奔她，无形中加重了她的经济负担，她还要为我预备出国留学的费用，手头越来越拮据。我一向十分敏感，心中痛苦、矛盾又纠结。
母亲也做过一些投资生意，都因时局不稳，货币贬乏，投资大都有去无回。她有时候彻夜睡不着觉，和姑姑商量，要出去找事情做。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我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只有拼命努力学习才能弥补她为我做出的牺牲。我准备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母亲请了一名犹太籍的美国人给我补习数学，每小时五美元。一开始还好，她还叫我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后来可能她实在没钱，每次老师来，她都是面露不快，阴沉着脸。我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开始怀疑她为我做出的牺牲到底值不值？有时候家漪也来看我，我和她在家不方便说话，只有去逛霞飞路。沿街各种琳琅满目的洋货，摩登时尚的服饰看得我眼花缭乱，当然我是买不起的。母亲给的零花钱只够买一个黑森林蛋糕，霞飞路上一切的繁华与我无关，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把我映衬得更加落寞。我看着家漪，家漪看着我，路过老大昌，我们都被香甜的面包味道所吸引，她提议进去里面吃点东西，我要了最便宜的菠萝面包。付账的时候家漪非要连我的一起付，我硬是将钱塞给她，我不愿欠任何人的情，当然也包括家漪。
我们恹恹地回到家中，母亲单腿跪在沙发上翻着杂志。见我回来，她抬起头说：“回来了，你姑姑晚上加班，我也懒得做饭了，就吃三明治吧，在厨房，饿了自己去拿。”她穿了件薄的针织绒线衫，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白色小疙瘩。我短促地答应了一声，她又问：“家漪还好吗？怎么不叫她到家里来玩玩？”我说：“她来呀！只是没有坐，我今天陪她去买衣衫，太累了，她回家了。”母亲说：“好久没上街了，你也好久没买衣服了吧？”我附和了一下，并没有觉得委屈，只觉得对不起她，花了她那么多钱，我不想欠任何人，就算她是我母亲也不行。她又问：“现在街上都时兴什么样式啊？”我去厨房拿三明治吃，不经意地说：“我今天上街看了，没有我想要的样子，看上的价格又不合适。”她微微有点窘迫，说：“明儿去裁缝那给你量身做一件吧，我这里还有一些布料，是之前做衣服剩下的。”我迟疑着，在心里思忖要不要答应她。沉默了一会，她说：“我早就和你说过，跟着我要过苦日子，你应该有准备的，如果你要想早早嫁人的话，就不必读书了，倒是可以用学费来买衣服打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那么多余钱兼顾到衣衫上了，还是那句话，你自己选择。”出国留学一直是我最大的梦想，我可以实现自己从小就幻想着要过的那种生活。和这比起来，衣服算什么？没有了衣服，我还拥有生命中另外一些乐趣，看书、看电影、写小说。母亲的话让我觉得心里闷闷的，一股力量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伦敦大学，一定要考上，考不上的话我就不活了。
我格外发奋用功，红蓝色的英国梦给了我难以想象的动力，我明白母亲对我的牺牲和付出是多么的不容易，而现在努力学习就是我能改变自己生活的唯一方法。我感到，我的梦想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我开始把自己淹没在书本当中，一再拒绝了家漪的邀约，不逛街，不看电影，甚至和母亲姑姑谈天也会惴惴不安，觉得自己荒废了时间，对不起母亲的照顾。在生活面前，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有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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