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幸好有亲情相依为命，我在姑姑租住的开纳公寓住了下来，和母亲、姑姑一起生活。我终于能和母亲在一起了，这让我非常快乐。几次，她和我去看话剧，过马路牵起我的手，我抬头看着她，竟有种新鲜的刺激。

    母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予我更多的照顾，带我做衣服、看电影，陪我聊天。姑姑从洋行辞职以后，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了坐吃山空的恐惧。还好，没费多少工夫她又在电台找到了播报新闻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所以大部分时间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享受着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发现我和母亲是如此相似，一杯冰激凌，一场电影，一块小碎花布料，都能引起我们共同的喜悦。这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快乐，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美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我很珍惜经过苦难才得到的新生活。

    早晨，还没起床，就被一阵烤面包的香味惊醒，像往常一样，母亲叫我起床，她拉开了蓝色窗帘，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她对我说：“今天家里请人吃饭。”我睁开蒙眬的睡眼，伸个懒腰，问她：“请谁？”“一个外国人，我和你姑姑都认识的。”她说。我开玩笑说：“哈哈，不会是姑姑的男朋友吧？”母亲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下，说：“错了，不是她的，是我的男朋友，在美国认识的。”我一下子沉默了，整个人静止不动，这个消息对我来说非常突然，毫无心理准备，我的心头涌起一层悲伤，鼻子酸酸的，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泪来。母亲走到我面前，看我流泪了，惊讶地叫出声来：“咦，还真哭了，哭什么哟？”我钻进被窝，不想搭理她。母亲在床边坐下来：“他是做生意的，正好也到上海来了，本来一直想和你说的，但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天让他来家里吃个饭，你们见个面，他人挺不错，我相信你会喜欢他。”我用被子蒙面，抽搐得更厉害。母亲拉开被子，我死命遮住，不想让她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

    母亲也没有强迫，说：“我想你是知道的，虽然我有了男朋友，但我依然是最爱你的母亲，你永远都不要忘了这一点。”她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过了许久，我被闷得透不过气来，在心里暗自思忖，我投奔母亲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好像我和母亲感情之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不能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在她身边，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外国人。那种久违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又包围了我，我是铁了心不想出房间去见母亲的男朋友，一整天都在房间里面看书、画画，母亲亦没有叫我出去吃饭。

    我的胃饿得难受，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里面有昨天吃剩的叉烧炒饭，我拿出来准备热热吃了，母亲说：“不要吃了，晚饭马上就好。”我心里堵着一口气，自然是要和她反着做。她上前夺走我手中的碗，说：“一会儿有客人，你不打算吃饭了？这样是不是太不礼貌？”我倔强的眼神注视着她，不说话。母亲显然精心打扮过，白洋纱旗袍，滚了深蓝色的边，有点讣闻的味道。脸上略施粉黛，更显出皮肤白皙光亮。过了一会，她竟对我微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说：“好了，好了，小煐，就当给妈妈一个面子，不叫你说什么的，在饭桌上坐一下就好了。”母亲温柔求和的语气让我憋了一整天的怒气消了一大半，我放下手中的炒饭。

    姑姑照例很晚才从电台回来，换了拖鞋，靠在沙发上休息。母亲在煮甜菜汤，她说：“他怎么还没到？茂渊，你打个电话给维克多。”话音刚落，门铃就响了，我就坐在门边，胆子一下子变得特别大，忙去开门，一个英俊高大的外国人出现在我的眼前。老实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他大概四十多岁，长得英俊漂亮，电影明星似的，一双非常聪慧的灰色眼睛，一抹小胡子像是粘上去的，我听到姑姑叫他威格·维克多，他比我想象中更漂亮。

    维克多一眼就看到了我，对着我慢条斯理地说：“哈喽。”我说：“哈喽。”声音变得极其微弱，他拿出一盒巧克力送我，姑姑笑着说：“他把你当小孩子了。”我对着那盒巧克力发呆。维克多很健谈，说的都是标准的美式英语。吃饭期间，我心中不断浮现那个萎靡、消沉、暴躁的父亲。眼前这个绅士，这个礼貌的维克多让我替母亲感到安慰，她被那段不幸的婚姻禁锢得太久了，她应该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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