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苍老的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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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何干偷偷来姑姑家里找我,穿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衫裤,大概一路是走过来的,她脸颊红红的,额头上有微微的汗珠,手上还提着一个粗布袋子。姑姑绞一条热手巾给她擦擦汗,她休息了一会,红晕渐渐散去,露出灰白的脸色。我逃出来也不过几日,何干消瘦了不少。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她摇摇头,坐在那里不说话。坐了很久,最后才开口,神情黯然地:“我是来和你们道别的。”我听了这个消息不觉怔了怔,一时还不能接受:“为什么?”她眯着眼睛说:“你出逃,你父亲怀疑我是同谋,他惩罚我,也骂我,逼着干粗活重活,几天我也没吃饭。孙家带来的佣人都爬到我头顶上去了,你知道,我一贯是家里最受尊重的老佣人,哪里受得了那些小丫头的欺凌?我自己也想,不如趁早告老还乡,老爷也是想逼我走了,只是他不好开口。”我和母亲、姑姑一起看着她,她继续说:“老爷对我的怀疑没有错,确实是我放了小煐,如果那道门不是我故意开着,小煐就是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但是我不肯承认,不肯承认老爷也能猜到,虽说事情不了了之,但是我在老张家是待不下去了。再说,我也确实老了,经受不住这种折磨,我要回合肥老家去。”她就坐在我对面,说着说着不停地抹眼泪。我听了她的话,眼圈不由得发红。

    过了一会儿,我姑姑说:“你几时回去?”她说:“就在这几天,还好,我儿子媳妇愿意收留我,我还可以种点地,日子应该过得下去。”她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注视着她那张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我也想流泪。母亲说:“你是张家老佣人了,在张家待了一辈子,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你应该一直留在张家。”她露出一丝无奈:“我老了,做不动了,你看我,脸上全是老人斑,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去陪老太太了。”我姑姑说:“何妈,说什么呢,你这是寿斑,你可以活到一百岁。”她微笑着说:“活着净受气,才不要活那么久,老妖精了,有什么好?”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些东西,都是我小时候的玩意儿,她一一拿出来放在桌上。最后掏出一把白象牙骨淡绿色鸵鸟毛折扇,递给我说:“你这次出走,把太太气疯了,她把你的东西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算我抢得快,抢了几样东西,这把小扇子,我给你留下来了,你还记得它吗?你小时候可宝贝它了,给你做个纪念。”我打开来,因为年代久远,鸵鸟毛折扇子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我咳嗽。母亲突然说:“我也有句话想对小煐说,你最好想好了,跟你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什么也没有,是要吃苦的。你要吃得下这个苦,作好思想准备,不能反悔,出了这道门,今后是不能再回头了。”事到如今,母亲却这样说,她从来只考虑她的钱,不考虑到我的死活。那一刻我对她充满仇恨,我想,我一定要挣钱,挣很多的钱,然后将她花在我身上的钱,一分不少全还给她,我们互不相欠,我不欠任何人的钱,任何人也别想欠我的钱。

    母亲留何干在这里吃饭,何干吃得很少。吃完后又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她说:“我要走了。”我突然哭出声来,抱紧了何干,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我哭得十分伤心。何干哭得像唱山歌一样,想说点什么,却抽泣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母亲拿出一枚金戒指,送给何干,嗫嚅着说:“何妈,这个送你,这个你拿去卖了养老。”何干推开了母亲的手,说:“太太,不行,不行,你别这样,这个我不能要,没这个道理的。”姑姑在旁边附和道:“何妈,我们一点心意而已,没别的意思。”“太太,我知道你现在也不比从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的。”何干说。母亲见她一定不肯接收,硬塞在她手里,然后说:“何妈,这么些年,小煐多亏你照顾,这算是我对你的感谢,你不要我这心里也不安啊。”何干推来推去推了好一番,才勉强接受,然后嗫嚅着说:“谢谢太太了,谢谢太太了。”母亲说:“放好,何妈,别丢了。”何干用手绢仔细包好,放进衣衫的口袋里,又在外面按了按。

    临走时,母亲又让姑姑包了几包桂圆、莲子和红枣,让何干带回乡下。母亲说:“乡下苦,您年纪又大了,把这些带着,临睡前吃几颗,大补的。”何干老泪纵横:“小姐,太太,你们对我这样好,我老脸真没地方搁,你们对我的好,只能下辈子回报了。”我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把玩着小时候的玩意儿,记忆这个东西,似乎只有跟某些东西某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逐渐变得清晰。我想到小时候母亲不在身旁,何干给予我无私的关心和爱。一想到何干这般凄凉地被赶回乡下,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般难受。母亲要我同她告别,我假装咳呛着不舒服,不敢注视何干,怕自己的情绪陷进去再也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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