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的心情好极了，竟然和车夫聊起天来，完全忘记了随时有被抓进去的可能。我把自己想象成电影中女主角在逃难，惊险中觉得好玩。车子越来越靠近姑姑的家，我的心已经完全放松，紧绷着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灰冷的空气中，天色也渐渐亮了，熟悉的街景在我眼前一一展现，我认出了霞飞路上的咖啡馆，还有之前一直和姑姑去看电影的国泰电影院。一切都还没有变，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很欢喜，一切伸手可触及似的，我又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快感。

    姑姑睡眼惺忪地替我开了门，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停顿了好几秒，又仔细地看了看，手指触碰到我的脸，喃喃地说：“爱玲，你是爱玲？真的是你啊，天哪，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姑姑叫我“爱玲”让我很陌生，她说话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这几个月来所承受的折磨和委屈一起涌上了心头，忍不住，再也忍不住，要痛哭一场。更让我惊奇的是，母亲也在，母亲睡在另一个房间。看到母亲穿着藕色的丝质睡衣走出来，我好像从梦中醒来，这段时间，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的噩梦。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母亲比我上次在宾馆见到时消瘦了很多，颧骨更加突出。她把头发剪短了一些，披到腮颊的一边，夹着一只孔雀蓝的珐琅小别针，母亲的每一个小细节都让我喜欢得不得了。姑姑拿来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我换上，并给我热了一杯牛奶。母亲这才问我：“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我一时回忆不出完整的细节，握着牛奶杯的手不停地颤抖，很久才缓和过来。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这一路的经过，同她们讲起我是怎么跑出来，怎样上了黄包车，并且还没忘了和车夫讲价。姑姑摇头，瞪大眼睛说：“你还真是滑稽，还讨价还价？”母亲一直神色凝重地坐在我身旁，我偷偷瞄她一眼，她热泪盈眶，好几次别过身去偷偷擦拭。

    这一天一晚我们几乎没有睡觉，天色大亮时我才上床，上了床却又睡不着，昏头昏脑的，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的，好痛。刚刚迷糊没一会儿，客厅有说话的声音，听出来是弟弟来了，我连忙跳下床—果然弟弟站在客厅里，怀里抱着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眼睛吧嗒吧嗒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到我，他把鞋子往桌上一搁，说：“姐姐来了，我也不回去了，你出来后，他在家里骂人。”他变得又瘦又高，穿一条卡其布的裤子，像是洗褪了色的那种旧，脚踝露出外面一大截。他长得太快了，裤子永远是短的。母亲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说：“你也离家出走了？”弟弟瞪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我再也不想和他们住在一起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和你和姐姐在一起生活。”听到弟弟的话，我的眼泪忍不住。我知道弟弟在家里的处境，他所受到的伤害与侮辱。每每看到后母骂他，如同我自己受到责骂一样。母亲略略沉默了一下，将他拉到面前，说：“小奎，你，还是回你父亲那里去吧，跟着他，至少不会吃苦。我现在没有工作，也只能承担你姐姐一个人的教育费，再多一个人，经济上实在承受不了。”弟弟听了母亲的话，满腹委屈地说：“从小到大，你就偏向姐姐，我也需要关心和爱护，为什么你就忍心放我在那里？”说着眼睛红了，我也在一旁跟着哭，说：“留下弟弟吧，我们节省点就是了。”母亲的眼泪也滚滚而下，姑姑也看不下去，劝母亲：“让小奎先住在这里吧，以后的事儿再说。”母亲坚决地摇了摇头：“小奎，你是男孩，在那边至少不会吃亏，书还是有得读，我现在的能力实在无法收留你，原谅妈妈的处境。”

    弟弟最终还是走了，姑姑要他在这里吃饭，他没答应，一脸的失望和伤心回去了，看到他的球鞋忘在桌上，我连忙拿着鞋追下楼去。我把球鞋递给他，他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多余的话。看着他的背影，那么瘦高的一个男孩，怀中抱着他的篮球鞋，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个背影后来我一辈子也没有忘掉，想起弟弟，就想到这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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