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忘记给姑姑和母亲写信,每天早晨在地下室的食堂里用完早餐,温习一下英语,就开始给姑姑写信。这天是周日,香港的学生大都回家过周末了,平时拥挤的食堂现在显得空落落的。我一边翻阅手边的英文报纸,一边在等着早餐。广东修女特瑞斯支着烫衣板在熨衣服,潮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香浓的可可茶的味道,这味道不断刺激着我的食欲。
我饿得看不进去报纸,正考虑要不要去问她什么时候开饭,走道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爱玲,快,有客来找你。”说话的是开学接待我的胖修女亨利。我在香港不认识什么人,除了李先生之外还会有谁?我小跑着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母亲。她在食堂外的铁栏杆上斜倚着,我吃了一惊,表情有点僵硬,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低声而含糊地叫了一声,要很仔细方才可以听清楚。母亲的衣服没有先前时髦,大概是因为到学校里来,得穿得朴素一点,湖绿麻布衬衫,白帆布喇叭管长裤。“我是顺路过来香港的,会会朋友,也看看你。”她含笑说道。我没有问她要去哪里,香港当然是路过,问了她也不见得会告诉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面,母亲看上去有点憔悴,也许是改变了发型的缘故,头发都朝里卷的,显瘦。她朝食堂里张望了一下,说:“我听那个嬷嬷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我点点头。“怎么在这个下面哦?”我过了半晌才明白,点头说:“香港山多。”
我带她去校园里转转,两人横穿过草地,向着中心花园走去。路边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布局严谨,一丝不乱,还稀稀拉拉种着英伦玫瑰,香艳而媚惑的味道。四周绕着矮矮的白十字栏杆,栏杆外一片荒山。我们两人都不动声色,沿着沥青小道斜坡向下,通往下面的环山公路。我没有向她打听姑姑的情况,我们无声地转了一圈,母亲突然说有事要先走了,我问她:“你住在哪里?”母亲说:“浅水湾饭店。”“噢,那是个好地方。”李先生给我说过那个地方,那里好像是全香港最好的酒店。母亲总是叫嚷着穷,来香港却住最贵最好的酒店,我在学校却是个穷学生,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来用。我乱糟糟地想着,继续往下面走。“你是怎么来的?”我又问。“朋友的车子送我来的。”她说得很快,声音又轻,嘴里说着,眼睛却撇向了别处,是不值得一提的口吻。“你明天去吧,知道怎么走吗?”母亲突然站住问我。我说:“知道的。”等她上了车,我才掉过头往回走。
第二天,我没有吃早餐就早早赶第一班巴士去了浅水湾,一路上心里飘飘然,又带着一丝丝恐慌。是酒店里的仆人带我去她的房间。穿过一道垂着紫花的小门,从走廊里经过,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浅水湾海湾,散落着一些青青小岛。一进入房间,我才发现,她的男朋友维克多也来了。我应该能猜到的,但是我好像忘记了她有男朋友这回事。维克多对我微笑,指指母亲的方向,房间里开着无线电,乐曲悠扬。母亲正在梳妆,打开的皮箱里,衣服乱糟糟地堆在一块,纱的、绸的、缎的,长外套、短外套、礼服,样样俱全,她一件件试穿着,都觉得不满意。她突然记起什么,从箱底找出一件淡黄色的西洋蓬裙子,问我:“这件好不好看?今年最时兴的颜色了,来香港前才做的,漂亮死了,真漂亮!”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个女孩子一样陶醉和兴奋。我点头,母亲去找搭配的首饰。维克多提议一起去海滩上玩,母亲笑着说:“好呀,好的,等我一下。”她坐下来,抹着鲜艳的口红,耳边露着两颗钻石坠子,比起昨天来学校的时候,好像就是两个人。维克多比起上次见面也壮硕了些,他穿着马甲,一条笔挺的裤子,皮鞋擦得雪亮。我们一起去沙滩上散步,黄沙细腻,脚踩上去软软的。碧蓝的大海,海平面上有点点青葱小岛。从这里一眼就看到浅水湾酒店,很气派也很漂亮。他们并不太和我靠近,我也刻意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从背后看他们,我突然兴奋起来,他们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一起,还打着一把花洋伞,男的帅气女的漂亮,很摩登也很洋气,就像是电影画报上的明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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