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没几天，我们宿舍里来过小偷。是在夜晚，一开始被混血女生安雅发现的。后来一个传一个，大家都知道了。我们的反应不是恐慌，而是兴奋，楼上楼下纷纷传递着这一喜讯，像是过节一样。这群不知愁苦的女孩子简直如同耶稣降临般快乐。安雅带着好几个女生拥到我房间门口，充满喜悦地问我：“爱玲小姐，你丢了什么吗？”

    看着她们如此欢乐，我实在不忍扫她们的兴，可是我的确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只好不安地、略带歉意地说：“没有丢什么，你呢？”她摇摇头，突然笑了：“我确实想丢几样东西，这小偷可能穷怕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丢，你说他不偷东西进来做什么？”我说：“也许偷了别人的呢。”莫黛不和我同一个宿舍，我们住的房间中间隔了三个宿舍，她也兴奋地跑过来，圆圆的脸蛋冒出一层汗珠，黝黑的皮肤亮闪闪的，可以想见，她是一路跑回来的。她用会撒娇的眼睛看着我说：“听说你们宿舍来了小偷？”我不太搭理她，她又问了一遍，还搡着我的肩膀。她的热烈给人感觉永远都是火辣辣的夏天，还有那晒死人的大太阳。我挖苦她说：“你来得迟啦，全学校的人都知道啦，就你不知道。”她听出我话里头的讽刺，略略有点不好意思。她今天又换了一身新衣，是鲜艳的颜色和款式夸张的衣服，她一向对各色漂亮的布料都缺少抵抗力。她拉长了脸，白了我一眼：“又在哪里得罪你啦？”我说：“穿了新衣服不首先给我看，就是得罪了。”她想一想突然暴笑起来，捂着肚子在那里笑了半天，可是没人理她。这一刻她显得有点矫揉造作，我不喜欢。跟她相比，我是非常节省的。她家开珠宝行，很阔绰，而我是靠母亲有限的资助，从不敢乱花钱，我是最怕在学费膳宿与买书费用外，再有什么额外的开销。对于这一点，莫黛总说我会算计，我也没有办法，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处撑场面？

    几天后，班上有个女生月女邀请我们去她家玩。她家在一座小岛上，需要各自支付渡船的费用，因为是海不是河，所以对我来说费用不低。我的零花钱每周都是预算好了的，一大部分用来买书，剩下的一部分用来看电影，只留极少的钱用来吃饭，所以没有多少结余可以任我花在别处。我对莫黛说：“我不去月女家了。”莫黛眉毛一挑，横了我一眼：“你要叫我一个人和她们去？之前都说好了的。”对于自己的爽约，我非常不好意思，我说：“渡船来回太费钱了，我还是去图书馆看书吧，不花钱的，还看了书。”莫黛垂着眼睑，掩饰不住失望又无奈。我说：“你要是不肯帮我说，我去和老师说。”仿佛过了片刻的沉默，她抓了一把桌子上的花生，扭动着丰腴的身体走出我的房间，临了抛下一句：“好好读书吧，优等生。”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是生气了。

    接连着好几天，莫黛都没有来找过我，起先我并没放在心上，后来在食堂碰到月女，她厉声质问我和莫黛为什么不打招呼就玩失踪？我这才知道原来莫黛也没有去，来不及等到嬷嬷的蒜香面包出炉，我灌了一口牛奶，拿上英语书直奔莫黛的宿舍。和她同屋的一个女孩对我说：“她这几天天天早出晚归，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站在门前，脸色发黑，不知道是走还是留。同屋的那个女孩又说：“你不去月女家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向老师说？她和你是最好的，她说你把她的脸丢尽了。”

    我没有办法和她解释，也不想找到她，只好听之任之。她一连四五天不来找我，后来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碰到她，她吃完了饭回来，看到我，避免直接碰面，故意装作手中的饭碗要掉的样子。我也不回避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无奈。

    几天后，莫黛突然搭轮船回上海，我知道以后痛哭失声，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实在无法接受。哭了很久，什么人劝也不行，我想让她回到香港，陪着我再回上海一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