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很沉闷，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冬天很少有这样沉闷的天气。我不当班，一个人沿走廊随便乱走，走廊里一层灰，廊下青草长得半人高，可能很长时间没有修剪了。忽然看到图书馆门虚掩在那里，我推开门，空无一人，一股霉味，地上也积了一层灰尘，人走过的地方有杂沓的脚印，把灰尘都带走了，看来即便是打仗，还是有一些人过来看书。

    我一看到书就走不动了，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捞到一本书就看，一眼就发现一本《海上花列传》，是胡适写序的，也是胡适标上标点符号的，我一下子就看入了迷。小时候我看过，是看不厌的一本书。我坐在那里，不知不觉身上燥热起来。抬头看了看，太阳已升得很高，但是我舍不得放下《海上花列传》。外面突然又响起爆炸声，爆炸声很响，好像就在附近，飞机怪叫着从图书馆屋顶上掠过。我一点不害怕，心里只是这样想：等下再丢啊，总得等我读完这本书。

    但是最后我没有读完《海上花列传》，它实在太厚了，一天两天读不完。我将书页折好，放在一排书后面，不让别人看见，打算明天接着再看。出了图书馆四下看了看，一眼就看到站在远处的莫黛。她穿着无领的短袖旗袍，胳膊上的肉都溢出来，手里还甩着浅色绣花丝帕，清新鲜艳得耀眼。她急匆匆地跑过来，说：“爱玲，到处找你呢，就猜到你到图书馆来看书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胆子好大。”我说：“看书要人多干什么？一个人倒是挺好的，你在这里做什么？”莫黛咂咂嘴巴，有些不好意思说：“找你陪我进城，好长时间没吃冰淇淋了，正好唇膏也没有了，你胆大，就陪我进城去买。”我说：“吃一盏冰淇淋要是碰到一颗炸弹，你还想吃？”莫黛耸耸肩：“那也要等我吃完冰淇淋再丢炸弹吧？”我大笑，搂着她的肩说：“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还等啥，走吧。”我确实也想吃冰淇淋，莫黛提起来我就流口水，现在马上吃到冰淇淋，死也值得。

    下午，我和莫黛开始进城，先去了中环，那里是香港最繁华的地带，我和莫黛以前经常去那里的一家电影院看电影。现在是战争时期，电影院大门紧闭，在狭窄拥挤的街道陪衬下，电影院显得阴暗污秽，门口的广告牌上还是去年的各种电影广告，全是乱七八糟的流血画面、古装场面。电影院门口只站着我和莫黛两个人驻足遥看，国难当头，命都保不住，谁还有闲情逸致来看电影？心中怀念战前看电影的美好时光，这也是战争给我带来的最大的沮丧。

    马路都开通了，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望得见山岬后面的大海，天气也很晴朗，给人感觉好像战争就要结束一样。有很多家店铺已经开张营业，但是那门是半开着的，好像随时准备关门。我们一家一家询问是否有冰淇淋，老板一听就摇头。失望之际，看到前面还有一家，莫黛让我站在原地，她快步走上前询问：“老板，有没有—”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用口型说出“冰淇淋”三个字。老板很聪明，居然听懂了，回答她：“明天过来看看，可能会有，但我也不能保证。”我和莫黛高兴极了，虽然只是可能，但足以让我们兴奋，一路上唱着歌回到战地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莫黛又走了十几里路到了那家店铺，老板看到我们出现，马上露出笑脸：“你们运气真是好，刚好有的，不多哦，再晚点可能就没了。”他拿出冰淇淋来，那绵密、柔滑的奶油味道让我和莫黛幸福得想要尖叫，我们心满意足地捧着冰淇淋出了门，真是太美味了，尽管这是一盘价格昂贵的冰淇淋，尽管可能因为战时，显得粗制滥造一点，而且吃到一半里面全是咯吱咯吱的冰屑子，但我们一点不在意。我们一边吃一边走，街上人多了些，许多摊位也摆出来了，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还有抢来捡来偷来的西装、绒线衫、蕾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我们一路看下来，看到好的会惊叫起来，但是一样也没有买。不过也不遗憾，有冰淇淋吃，我们已经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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