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值夜班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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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不停地轰炸,有时候长时间不能外出,据说香港被围城了,没有油,也没有燃料,发了一点米和黄豆,但是没有柴火烧煮。我一连两天没有吃喝,饿得头昏眼花。那天看到外面有人走动,就想出去找点吃的。出来才发现几乎无路可走,到处炸得坑坑洼洼一片狼藉,我费力地搬动着木头与水泥构件,好不容易走出来。就听见几个人在那边,听了半天听出来是在争柴争米,都在忙着找吃的,好像没有人去管那些炸弹。

    我转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吃的,看到的都是衣衫褴褛的人,和我一样,都在瞪着饥饿的眼睛,到处寻找食物。后来我站在一个高处四下看了看,估计找不到了,就去上工。因为饿得太久,走路有点发飘,一路踉踉跄跄,有几次差点跌倒。上工的地方就是大学堂,现在改为临时战地医院,因为伤员太多,人满为患,连走廊上也住了伤病员。这些天我一直在这里当护士、医生打下手,因为时间久了,刚来时的同情心也慢慢消失,内心里也有了抵触与厌倦。

    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外面传来零星的爆炸声,我坐在屏风后面看书,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盒牛奶和一个小面包,这是白天没有的,算是值夜班的一项福利。莫黛突然走进来,一边脱手套,一边说:“三十二号伤员,是你的人,要屎乒。”他们广东那边人说“屎乒”就是要大便,我当时坐在屏风后面只顾看书,抬头说:“你不能顺手帮我一下忙啊?”她横了我一眼:“屎乒啊,要我帮忙?想得出。”我无奈,只好放下书,戴上手套和口罩去处理。一出门就听见第一个房间传出那个大头男人的呻吟:“姑娘啊,姑娘哎!姑娘啊,姑娘哎!”我不理他,他屁股上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而近乎狂喜。我们没有办法帮他减轻痛苦,他一直叫了十几天了,我们都麻木了。不是不负责,也不是没良心,生命是用来享受的,而不是用来受难的,这些病人将生命的磨难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使人看不见一点色彩,怎能不叫人生恨?还叫我们这些无关的人也产生了深深的绝望。我去将伤员的大便处理完毕,再度经过他的病房门前时,他又叫起来:“姑娘啊,姑娘哎。”我实在听不下去,快步走过去,盯着他问:“你要什么?你要什么?”他要什么他也不清楚,他只是要说话,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可是他房间里那么臭,谁愿意站在他面前?看到我转身要走,他突然说:“要水。”我说:“没有水,不比平时医院,你知道的,现在医院什么都没有,马上药也没有了。”我狠狠心走开,他又在后面叫起来:“姑娘啊,姑娘哎!姑娘啊,姑娘哎!”

    我回到值班室,莫黛在看我的书,看见我走进来,她拿起牛奶递给我,说:“喏,上回是我热的,这回到你了。”我瘫坐在椅子上:“你容我歇会儿。”她说:“听说围城要围好几年,我们怕回不了上海了,就死在香港。”我听了没说话,外面飞机又飞过来,扔下一连串炸弹,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也听到了太多的事,我麻木了,要死就死吧,这么多人都陪你一起死,你也不会难过的。莫黛看我不说话,以为我刚才生她气了,她就讨好地说:“香港从来没有这样冷的天,我好饿,你饿吗?”我点点头,她说:“还好有牛奶和面包,刚分来的,我就陪你一起去热热牛奶,我们吃一点吧。”我们一同去厨房洗锅,水太冷,手痛得像刀割。锅上有油垢,厚厚的一层,有人用它煨汤,病人还用它洗脸,一直乱用到今天,它脏得不得了,一下子根本洗不净。我凑着一根蜡烛草草洗了洗,也不管那么多,莫黛就将牛奶倒进去,拿起面包就吃,还凑近我嘴边让我咬一口,那味道就像酒酿饼。我们正吃着,进来几个杂工洗手,一个说:“刚才那个屎乒的人,死了。”他告诉我们,我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依旧津津有味地吃着面包,生命的无常使我的心也仿佛结了一层硬痂。我们都没心没肺、兴高采烈地和他说着那个一直要屎乒的伤员。

    这时候外面的天亮了,一个冻白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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