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第一个发现小虫子,油花一圈一圈的,小小的虫子就睡在圆圆的油花中间,好像安排好了似的,一个小油花中间睡一只小小的胖胖的小虫子。我是在喝了小半碗之后才发现菜汤里的虫子,我一声惊叫,大家一起看着我。我接着就呕吐起来,一想到我可能喝下去很多小虫子,我吐得越发不可收拾。大家一起围上来,莫黛说:“怎么搞的,忽然就吐起来?”我指指汤碗说:“虫子,汤里面有好多虫子。”女生们发出一声尖叫,莫黛将汤碗端起来,在灯光下大家果然发现了许多小虫子,很多女生都吐起来。可能是我起了一个坏头,女生们围着桌子吐得一塌糊涂。
我们一直闹到很晚才回去,莫黛吃饱了饭就躺在地上,有人劝她说要着凉受寒的,她不听,扭着身子说:“只睡一会儿。”一会儿起来了又唱歌,还要进城去看电影,报纸说这几天电影院放映五彩卡通,莫黛特别想看,她转着脑袋扫视众人,问:“谁陪我去看?谁陪我去?谁陪我去?我请她吃老大昌的蛋糕。”没人回答她,大家都忧心忡忡。命都快保不住,谁还会去吃蛋糕。到了下午,更坏的消息传来,是做饭嬷嬷说的,嬷嬷说:“菜没了,米也快完了,接下去不知道怎么办,没有东西吃了。”当天晚上是两个人共一份菜,我当然是和莫黛在一起合着吃。香港天气长年闷热,菜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大家商量了半天,决定到防空总部去当战地看护,这样好歹总有一口饭吃。有几个女生当即兴奋起来,其中一个说:“战地看护,多浪漫啊,最好有个我爱的战士受伤,被担架抬下来,然后我给他包扎。”另一个女生挖苦她:“那你跑上前亲他一口。”一帮女生一阵疯狂暴笑。
我和一大帮女生去了防空总部,每个人还发了一个证章,用别针别在胸前。我们一出门就遇上空袭,正好马路上驶过一辆电车,电车当即停下,电车上的人四散奔逃。前面有个黑漆漆的门洞子,我们一帮女生和电车上逃下来的人蜷缩在门洞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却一点声息也没有。人实在太多,挤在一起,一股脑油味道。流弹从天空划过,带着一丝光亮,看得见街中间停着一辆空无一人的电车,那场景十分荒凉可怕。我还在想着,突然有人大叫:“摸地,摸地。”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到哪里能摸到地呢?我拼命伸出手,伏在一个人后背上,人群挤挤挨挨全蹲下去,飞机怪叫着低空飞过,好像就从头顶上飞过,一阵大风从耳畔刮过,丢下一连串的炸弹,轰的一声巨响,所有的人全被气浪推倒。我以为我死了,后来发现没有死,从人堆里爬起来,发现确实有人死了,有人受了重伤,不能动。飞机在继续投弹,有更多的人从别处跑来,场面更加混乱。
这时候听到飞机飞远的声音,警报也解除了,大家又一窝蜂不要命地往电车上跑,我踩着电车上的脚踏板,抵住前面的莫黛就是无法挤进去。电车却开了,我只好死死抓住莫黛的衣裳,免得从车上掉下去。莫黛在上面喊叫:“有人有人,车门口还有人,停车,停车。”车上司机也许没有听见,车子照样开得飞快,我看到车门外的马路在下面飞快后退,我不知道害怕。其实我只是揪着一个人的衣服,如果他推我一下,我肯定要掉下去被车轮压烂。奇怪的是车上人都麻木不仁,仿佛没有听到莫黛的喊叫,也许他们都被刚才的炸弹吓傻了,只想着自己逃命,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我听到耳畔风呼呼刮过,我死死揪住那个人的衣服,一直到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汽车停在马路中央,有几个人下车,我才趁机挤进车厢内。莫黛站在我身边,撩了一下满是汗水的头发。
香港大学比较偏,电车是开不到那里的,剩下的一段路只有走。我脚痛,走得很慢,莫黛陪着我,我们慢慢落到队伍后面。这一段路很空旷,看得见天空划过的流弹。莫黛背着手,这时候她恢复了很轻快很兴奋的样子,我们站在高处,往下面看。莫黛说:“啊,真好看啊。”她那样子,就好像在看过年时节燃放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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