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这么说,我还是换了鞋子坐着电梯下楼了,顺便把今天的报纸取回来。她就站在楼下信箱那儿急急地等着我,看到我下来,她马上将嘴凑上来说:“亲爱的,快,快,亲一个,亲一个。”我说:“干什么呀,神经。”她不管,上前就吻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打开纸袋,抽出里面的照片说:“你看,你看看,效果真的好,太好了。”她将照片亮在我面前,然后说:“得意了吧?还不得意死了!怎么感谢我?”我看着那些照片,感觉像中年妇女似的,显得特别老。有几张袒胸露臂的,显得更老了。看我看了半天没有声音,她急了,说:“还不满意啊,你看看,这张,这张,真的好好哎,亲爱的。”在她指点下,我发现了两张我的侧影,看上去确实有点意味深长,我蛮喜欢,对她说:“这两张效果还不错。”莫黛说:“我也这样看,告诉你,照上十来张照片,里面有一两张不错的照片,已经很好很好了,你别不满足。”
我认同她的看法,我们就带着这些照片回香港,在轮船上反复拿出来看,看不够似的看。那天在饭厅里吃饭,半生不熟的椰子菜难以下咽,我全部挑出来堆在饭桌上,一点胃口也没有。和莫黛往宿舍里走,路上又说起在虹口拍的照片,突然一个女生很紧张地冲过来,说:“要打仗啦,要打仗啦,学校马上要停课。”她这样一说,我们马上紧张起来。后来又来了一帮学生,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个女生马上就哭起来:“怎么办呢,我没有适合的衣服穿。”
我听了一惊:“打仗啊,你想穿什么衣裳?”那个小个子女生说:“不同的场合要穿不同的衣裳嘛,你们上海人连这个也不懂吗?从跳舞到聚餐,我都有合适的衣裳,我来香港带了几箱子衣裳,都是在不同的场合穿。可是我没有想到要打仗,我真没有打仗的衣裳。”
她这样一说,大家炸了锅,女生们都摇头窃笑。只有莫黛不笑,莫黛说:“你们笑什么?人家是大小姐,什么场合穿什么衣裳都是有讲究的。”那个女生仿佛得到了援助,恨恨地说:“就是啊,我哪里错了?我想好了,只要打起仗来,我就借一件灰布棉袍来穿,古时候战袍就该是这个样子。”
我们就站在饭堂门外说这些,嬷嬷们进来收碗,女生们散了。我朝宿舍走,心里想着,说是这样说,这仗真能打起来吗?我看着外面的太阳,也有点怀疑,这青天白日阳光灿烂的样子,怎么可能要打仗?可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去图书馆看书,外面一阵阵尖叫,炮弹锐叫着从头顶上飞过去,轰的一声落在不远的地方爆炸。正在看书的学生一下子跑光了,我坐着不动,甚至也不知道害怕。又一颗炮弹在不远的地方炸响,就像在我脑后爆炸一样,我迟缓地站起身,不知道往哪里跑。
炮弹越来越密集,第二天起来,外面尽是弹坑和乱七八糟的被炸毁的场地,还有伤员在一跛一跛地走过。学校停课,女生们全集中在饭堂后面的空地上,一待就是一整天,有几个女生去了防空前线。太阳晒得人油汗直冒,蚊子也多,咬得一屁股红包。莫黛在身上乱抓乱搔,对我说:“好想洗澡。”我说:“你忍一忍吧,我比你还想洗。”莫黛说:“我受不了。”她话没说完,转身就往宿舍走,有女生一声惊叫,莫黛已走到太阳底下了。通往宿舍的路是一个高坡,大太阳底下空无一人,胖胖的莫黛在走着,显得格外触目。突然传来机枪声,打在高坡上,这里那里地冒出一小股一小股灰烟。女生们发出一阵阵尖叫,莫黛却坦然地走着,并且高声歌唱。女生们惊吓之余鼓起掌来,莫黛唱得越发响亮,就在浴室里边洗边唱。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窗玻璃,哗啦一声玻璃掉了一地。莫黛停了一下,接着又唱起来。
学校宣布无限期停课,大家一起报名,男生去守城,女生做护工,否则便没有饭吃。我犹豫了半天,也挤到老师那里报名。我果然看到那个小个子女生,那么热的天,她果然穿着一件灰色棉袍,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她可真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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