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天星码头十六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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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香港天星码头登船,一直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天一直是灰蒙蒙的。一路上我几乎没有睡什么觉,炎樱睡眠很好,只要有空,她就在床上睡觉。我记忆里那一班轮船是最肮脏的一次。来来回回从香港到上海,从来没有遇到那么肮脏的床铺,似乎很久没有人清洗床单了,枕头也是。揭开被子,一股脑油味道,枕头上有灰白的落发,看样子上一次这个铺上睡的是一个老头。床单上也有可疑的斑痕,地图一样的圈圈,由淡到浓。

    这样的床铺要我脱衣而睡是根本做不到的,只好坐在床铺上,夜里实在太冷,就用被子裹住脚,找出很多衣服披在身上。那段日子里根本不会考虑到形象,心里只盼着快点结束这趟很不愉快的航行,然后早早回到上海。炎樱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下铺不知道想什么,她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牵牵绊绊的衣服。天亮的时候,我和她到船舷上去看海—大海上灰蒙蒙的,铁栏杆锈迹斑斑,和炎樱伏在那里无话可说。沉默很久,炎樱说:“原来大海一点也不诗情画意。”我说:“它有诗情画意的时候。”炎樱不说话,我们默默在看着大海,其实也就能看到周围这一片海域,更远的地方,永远被一团雾一样的东西笼罩。炎樱说:“回床上睡吧,最后一觉就到上海了。”

    天很快黑下来,炎樱去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回到舱室。我把那只小台灯带来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轮船上的吸顶灯,永远都是灰蒙暗淡,根本不及我那盏乙字形的小台灯。正好我的床铺就在窗台边,那盏台灯就放在窗台上,乳黄色球形玻璃罩亮着,映在黄昏灰蓝色的海面上,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很妖异的感觉。我有点害怕,突然关了灯。炎樱说:“为什么不看书了?”她将头从下铺上抬起来,这样问我。我说:“头昏眼花的,不想看了。书都读不成了,还看什么书?”炎樱努力站起来,专注地看着我,然后将下巴抵在我床铺边的铁件上:“没关系,想读书总会有书读的,上海那么多的学校,只要你想读,到哪里会没有书读?再说你还很小,我母亲说过的,中国的学校,就有很多中年妇女上小学的,一点也不奇怪。”她拿中年妇女来和我比,让我有点不开心,但是我没有表达出来。

    船上供应的是炒面疙瘩,里面有青菜,炒得黏黏糊糊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吃,勉勉强强吃了点青菜,就将盘子搁在一边。炎樱忽然说:“我们来看我买的布料。”我说:“好。”我一下子来了兴趣,她从床铺下将包拖出来,然后将布打开,如同打开一幅画。她说:“不是特意买的,而是路上看到,实在太漂亮,不能不买。”我们在狭小的床上将土布完全打开,最刺目的玫瑰红底子上,绿叶粉红的花朵,用密点渲染阴影。这种图案除了和日本衣料有时候有几分像以外,中国别处几乎没有,我怀疑从前应该到处都有,只是后来消失了,只剩下香港才有。

    有了这一卷画一样的布,后半程的航行就不再寂寞,我们有事没事总是将这幅布打开,炎樱说:“从这儿裁,裁到这儿,就可以做一件衣服,正好这些图画全保留着,穿着这样的图画,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惊艳。”我认同她的说法,也在心里盘算着从哪里剪裁图案更完整一些。

    早晨,天刚刚亮,轮船上的人们都在收拾东西,我和炎樱睡得特别死,最后被轮船的汽笛惊醒。睁开眼一看,人们全站在船舷上,我叫醒了炎樱,探到小小的舷窗上对外眺望,十六铺码头那些熟悉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令我想起了香港的天星码头。炎樱说:“十六铺,我们又看到了你。”岸边的趸船上站满了接客的人群,在趸船与轮船之间,一些海鸟飞来飞去,它们显得有些性急。轮船慢慢靠近了趸船,水手正在系缆绳,汽笛短促地响起。我趴在船舷边焦急地张望那些接客的人,看了几遍就是看不到姑姑。我急得几乎要哭起来,姑姑不来接我,这些用品别说弄回家,就是弄下船我也办不到。我真的哭起来,我想起母亲,从前我和姑姑在这里一次又一次接送母亲,后来轮到姑姑在这里一次一次接送我。我哭得泪水迷蒙,忽然听到姑姑在叫我:“小煐,小煐。”姑姑正从出口的铁栅栏边一路奔跑过来,她旗袍外短短的绒线衫被风吹起来,就像她长了一对小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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