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姑姑坐在一起吃着饭，看着她，略略有一点生疏。老秦妈看着我们吃饭，她说：“你们还真客气，真是客气。”我吃得很少，放下筷子到阳台上看了看。阳台还是那么宽大，楼下的电车站还在，现在是白天，停车场上空空的，只剩下油亮的电车轨道，像曲鳝一样闪着幽暗的光芒。姑姑从后面揽住了我的腰，侧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我说：“姑姑，我们这个样子照过一张相片。”姑姑点点头，说：“嗯，就在楼下拍的。”
阳光淡淡地照过来，和姑姑站在一起一时却找不到话说，这时听到门铃响起来，老秦妈赶紧过去开门：“来了，来了。”她将门打开，进来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姑姑说：“对不起，我做授课老师，好歹在国外留学过一阵子，比老师开价也要高一点。”我吃了一惊，姑姑的生计真的窘迫到如此地步？我不能想下去，姑姑却对我投来抱歉的眼光：“我去上课，你，要么就在这里晒太阳看书，要么就到里面小客厅里睡一觉。”我不知道是看书好还是睡觉好，姑姑说：“我建议你睡觉，你一觉醒来，我这里课也上完了。”
我最后听了姑姑的安排，到里间卧室去睡觉。闻着姑姑熟悉的味道，听着外面姑姑低低的讲课声，我心里十分难过。想起并不太远的日子，好像就发生在眼前，姑姑和母亲请了洋厨师和洋司机，过着富贵奢侈的日子。母亲每每在午餐后还要对我训话，教我营养学。我一点不懂她的营养学，回头想起来，所谓的营养学，就是过分讲究吃的，一天不食果蔬和鱼肉，就会有犯罪之感。现在，姑姑好像不可能再讲究什么营养。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来，去厨房刷牙时，姑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昨晚吃个简单的饭，我现在只吃葱油饼。”昨晚姑姑准备的接风宴是过于简单了一点，以姑姑对我的大方来说，这是不好解释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姑姑没钱了。果然她说，她失去了洋行里的工作，正失业在家。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我也爱吃泡饭和葱油饼，我最爱吃。”
早饭吃的是葱油饼，姑姑在煤气灶前左一张右一张煎啊煎啊，煎了很多，够我们俩吃好几天。吃完了饭也想不起来做什么，看着太阳从阳台上直接晒到客厅里，姑姑抱着被子在阳台上摊开来晒。我有点一筹莫展，现在书读不下去，这文凭也没有，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上海到哪里找一份工作呢？姑姑忙完了一切，也在我对面坐下。她从来不这样和我面对面坐着，一坐下来，肯定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果然，她喝了几口水，才说：“香港大学还有多长时间才拿毕业证？”
这一切她是知道的，她想让我自己说出来，我说：“还有半年。”姑姑说：“还有半年？半年其实一晃就过去了。”我没有说话，姑姑说：“你现在在家也无事，不如你到圣约翰大学再读半年，这样好歹可以拿个毕业证出来找工作。否则你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不好。”我说：“现在，我去哪里要学费？这笔学费你让谁出？”姑姑说：“生活费我倒可以帮你凑凑，放假就在我这里，我吃什么你吃什么，学费我说了你肯定不同意。”我抬头看着姑姑，姑姑说：“当初你妈离婚时他是说好了，他出学费，不管怎么说，你的学业不是还没学完吗？这笔钱应该由他来出。”我说：“你让我向他伸手讨要？”不等姑姑说话，我又补了一句：“你不如让我死。”
下午在家实在烦闷，我到炎樱家珠宝店去。那天盘货，门关着，我在楼下大声叫她，还是叫她原来的名字。炎樱下来开门，说：“你叫我的声音好难听。”我笑着说：“我也听出来了，不是我叫得难听，是你名字本来难听，莫黛莫黛，麻袋麻袋，幸亏我给你改了名字。”
就在那天我得知炎樱也打算去圣约翰读完剩下的半年，拿到毕业证书。回家我和姑姑一说，她也劝我，我矛盾再三，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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