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妈穿着一身蓝竹布罩衫,那件罩衫很肥大,几乎见她一年四季穿在身上。冬天,就往里面塞件棉衣;秋天,就塞件夹衣。一到夏天,就什么也不塞,任它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因为洗得太久,它现在已经发白了。每天老秦妈就穿着它过来洗衣妇,打扫卫生。要不,就是站在煤气灶前煎葱油饼,像姑姑那样煎了一张又一张。她煎着饼子,我就站在一旁看,看她的蓝竹布罩衫,还有粽子似的小脚。她知道我在看她脚,说:“这楼太高,不接地气。”我说:“地还有气吗?”她说:“地怎么没有气?万物都有气,人也有气,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人接不上地气,脚就要肿。”
第二天姑姑和老秦妈在阳台上捉到一只鸽子,鸽子一直在扑腾,老秦妈气喘吁吁地帮着姑姑的忙,找了根绳子将鸽子腿拴上,想拴在阳台栏杆上。那只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地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老秦妈和姑姑都使不上劲,鸽子捉在手里扑腾着,两个人笑得不行。我跟到阳台上看,也帮不上忙,我说:“放了吧?”姑姑说:“我嘴馋,想喝鸽子汤。”老秦妈说:“那也行,等我明天来杀鸽子。”
那只鸽子就系在栏杆上,它时时想飞起来,却又被绳子牵住,不得不回到栏杆上,惊恐万分的样子。姑姑说:“我小时家里养鸽子,说鸽子眼睛好使,不会近视。”鸽子一直系在阳台上,我不时地去看。第二天早上老秦妈拿把刀去杀鸽子,在阳台上叫了一声,我上前去看,才发现鸽子比昨天缩小了一大半,好像是换了一只鸽子。老秦妈说:“一夜忧心,就像伍子胥过昭关,杀它我心里难过。”老秦妈后来还是杀了这只鸽子,鸽子血弄了几点到蓝布罩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老秦妈炖了鸽子,一屋子的腥气。姑姑说:“太腥了。”老秦妈说:“我找了半天,找不到茴香。”姑姑说:“那你去买一点来呀?”老秦妈听着,说:“就为了炖一次鸽子特地去买,好像也不值得。”
晚上我和姑姑喝着鸽子汤默不作声,姑姑只喝了几口就放下了汤勺。我们坐到姑姑房间里说话,那时候老秦妈已经走了。我说:“你现在过得不容易,为什么还要请帮佣?”姑姑说:“你没有看到?老秦妈过得多苦,她要的工钱不多,我看她胆战心惊的,生怕我辞退她,我心里其实很难过,再难,我也不想辞退她,这点钱对她很重要。”
第二天我久久看着老秦妈,在一旁很殷勤地帮着打下手,她和我说“跑反”的故事,劝我回家向父亲要学费,她说:“你为什么不要啊?当时离婚时说好了的,你不要白不要。张小姐,你现在最紧要的就是读书,好歹拿到毕业证就好了,你不好一直和姑姑生活在一起,你总归要自立门户,是不是?”她这样说着,后来又说:“要不我把小奎叫来,你要小奎回家说说也可以,张小姐,我替你急啊。”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看着老秦妈。老秦妈总让我想起何干,很多年不见何干,也不知道何干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坐在卧室里一言不发,老秦妈以为我睡着了,悄悄推开虚掩的门,看到我坐在那里,她吃了一惊:“张小姐还没睡呀?”我无声地笑着,摇摇头。老秦妈说:“中午没事睡一觉。”我仍然摇头,老秦妈说:“我回去了。”她轻轻带上房间的门,然后又轻轻地带上了客厅的门,我隐约听见外面走廊上电梯门开合的声音,我走到阳台上去,看到老秦妈从楼门前出来,穿着蓝竹布罩衫,飘飘荡荡的,像个影子,在太阳下看起来稍稍有点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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