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个漆着蓝漆的铁门前,一眼就看到了弟弟,他变得更高更瘦了,衣服就像一面旗帜挂在竹竿上。他看见了我,眼睛直愣愣的,然后从空旷的院子里快步走过来,站在铁门后面,也不知道把门打开,好像他是坐牢的,我是来探监。我有点不开心,皱了皱眉头:“把门打开呀?你—”他没有动,张着嘴巴说:“他们都在家的。”我也放低了声音说:“我就是来找他们的。”他似乎有点不太相信,局促不安地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我用手摇了摇铁门,他过来把门打开,带着我往里走。
家小多了,古董也少了,佣人只有一个,还是新来的。我熟悉的张干、何干她们都走了。我站在门外,弟弟进去通报了一下,他们才让我进去。房间里光线很暗,父亲坐在床上,没有抽鸦片,但我分明闻到一股浓重的鸦片味道。我很客气地叫了他一声,继母不在。后来弟弟告诉我,继母得知我回来,早早就躲避到别的房间去了,以免碰面难堪。父亲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可能是很久没见面的缘故,他倒是没给我难堪,只是点点头,说:“坐吧。”
我在床旁坐下来,从前他们是躺在烟榻上,现在烟榻没有了,换成了一张雕花木床,这张床我在家里见过,好像并不是他们从前睡的那张。不过,床头上还堆着一些小报,他的这个老习惯仍然没有改变。我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他并不看我,眼神空洞目光散淡,似乎在想着重重心事。与以前相比似乎也安静了许多,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间或抚摸一下,然后把目光投向门外。我感受到他的寂寞与无奈,那无边的寂寞也包围了我,我无话可说,也低下头来看自己的手背。
后来父亲开口问话,我机械地回答,我把这些年在香港读书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他老多了,一直看着我,然后说:“你先去报名,考转学。至于学费的事,我会让小奎到时送过去。”
父亲的话让我稍稍有些安慰,得知继母在另一个房间,我就过去和她打个招呼,毕竟她是长辈我是晚辈。我沿着小洋房的走廊往里走,没走几步突然看到一个吃惊的场面:弟弟下意识地坐到床上去,坐在继母身边,他们的身体差不多依偎在一起,而他自己浑然不觉,或者说理所当然。我的心微微发痛,后来我想,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这些年他们早已打成一片,成为亲人。他和继母、父亲就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而我,张爱玲,还有在海外音讯不通的母亲,则都是局外人,和他们无关。
我和继母打个招呼,再来向父亲告辞时,父亲偏过脑袋说:“还是去圣约翰读半年吧,好歹有个毕业证书,不然可惜了。钱的话,会让小奎送给你。”他又说了一遍,那一刻我心中一酸,弯腰向他道谢。弟弟送我,可是我一路上都不理他,他很诧异,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我又觉得对不起他,因为分明是他暗中告诉父亲我回来是讨学费的。
我推开家门,姑姑微笑着看我。我有点生气地说:“你不知道小奎,他变了。”姑姑说:“怎么啦?”我说:“你不知道,现在他和他们两人就像是一家三口,他把我妈早忘掉了。”姑姑回味了半天,才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三口,有什么不正常吗?”我撕扯着桌上报纸,姑姑抢过来,说:“小祖宗,他们到底怎么说啊,这钱拿不拿?”我点点头,姑姑突然就在那里笑起来,笑得控制不住。我瞪了她一眼:“这有什么好笑的?”姑姑说:“我笑你,真正逼你,也能放下身段开口求人的。”我说:“谁开口求人了?我没有开口,我根本开不了口,是小奎提早告诉了他们,但我还是恨他,他和他们过得就像一家人。”姑姑不屑一顾:“有奶就是娘,现在谁要是给我一份工作,我对他磕头也行,他捧着人家饭碗,你要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办?”我说:“你不是总骂我长着一身俗骨吗?好不容易有了点傲骨,你又不买账了?”姑姑仍是不屑地:“都去求人家了,还傲骨?真有傲骨,就好马不吃回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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