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天气有点闷热，下午的太阳照到阳台上，玻璃窗很大，窗帘也挡不住那么强烈的阳光，我浑身大汗淋漓，起身去浴室洗澡。刚在身上抹了肥皂，姑姑也进来了，我们两个人赤体相见，脸上都不好意思。姑姑忽然吃吃笑起来：“细高细高的。”我站不住，转过身去拿洗澡巾捂在胸口，假装洗澡。姑姑又说了一句：“怎么这样细高细高的？”我一时火了，可能就是因为她的身材太标准了，她的话里透出一些得意。我回答她说：“也有这样一种，没有成年的一种，你不是画过画吗？难道你不知道，美术俱乐部里也有这种模特儿。”她哦了一声，显然是不太相信，然后她不理我，我们各自在宽大的浴室洗澡，她占用着正中间那只高高的浴缸，不时将热水弄得哗哗泼洒出来。

    洗完澡出来，姑姑将头发弄好，正在铺桌布。我说：“家里要来客啊？”她笑着说：“就是那个李先生，李开第，你认识的。”每当家里来客时，姑姑的脾气总是相当好，插花，铺桌布，摆碟子。一面和我说笑，一面手脚麻利地干着活。我看到她穿了一件湖蓝色职业女装，那是她上班时候穿的，我不太喜欢。我说：“你就穿这件衣裳待客啊？”她说：“有什么不好吗？”她随手弄了一下头发，看得出，她对她的头发很满意。我说：“你就换那件最常穿的。”她说：“张小姐，你说的是哪件啊？”我说：“就是最常穿的，是你自己在缝纫机上踏的一件墨绿色麻布齐膝洋报，V领，窄袖子不到肘弯。”她一下子醒悟过来：“噢，你说的那一件，我知道，我是在家当工作服来穿的，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全世界最普通的女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单单记住了它？”我说：“你不觉得你把它穿得那么娇俏好看？”她摇着头说：“我不觉得，反正你的感觉很特别，跟别人不一样。”我回她：“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

    姑姑还是换了我说的那件衣裳，我看了很开心。李开第先生准时出现在门口，他老远就伸出手来说：“爱玲。”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我不习惯和他握手，很显然，他把我当成了成年人。我伸出手来和他的手触碰了一下，就礼貌地拿着一本英文书到阳台上去，李开第说：“爱玲，给你的。”他将手里的纸袋递给了我：“老大昌的，你最爱。”我一阵欢喜，接过那纸袋，一些油透出来，纸袋的颜色变得更深一些。我也不客气，提着纸袋到阳台上，马上拿出一只便吃，是那种我最爱吃的半球形面包，上面略有点酥皮，底下镶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子，这十字托子大概面和得比较硬，里面掺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太阳太大了，阳台上根本坐不住人，我只能坐在铁门的阴影里，吃着面包，看着英文书，等待着姑姑与李开第会谈结束。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也是一个漫长的午后。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姑姑上来有点抱歉地看着我，然后说：“天有点热，不好意思，让你在这里晒太阳。”我不无挖苦地说：“没关系，因为是你的家。”姑姑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说：“那不一样，我是厚着脸皮赖上你了。”

    我从阳台上下来，才发现李先生并没有走，他坐在那里很安静地看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姑姑说：“李先生要在这里吃饭。”我有点难堪，和李先生略略点了一下头，他说：“爱玲又长高了。”姑姑在煤气灶上洗锅，说：“细高细高的。”我不理姑姑，一时又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要有外人在家，我必定会坐立不安。姑姑看我束手无策的样子，微微一笑，说：“家里就一把米苋，蒜也没有，你不如帮我去买点素烧鹅。”我正好也想出去，姑姑就给了我这份差事，她一向能看出我的心思。我拿着一只碗出去了，就如同讨饭。

    其实素烧鹅我也是很爱吃的，是寺庙名菜，只有后面的静安寺才有。做法倒是不太难，将百叶捆扎切段，卤制成烧鹅的滋味，让不食荤腥的出家人品尝，聊胜于无吧！不小心传至民间，成为名菜。每到傍晚时分，静安寺的素烧鹅要排队才可以买到。我买了一碗，大厨又往里面浇了一点卤汁，我小心捧着它往回走，走几步，朝六楼阳台看了看，我想象姑姑正在厨房里一边忙碌一边与客厅里看书的李开第有说有笑，他们其实是蛮好的一对男女，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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