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姑姑在家寂寞地坐着，姑姑突然说：“想吃包子。”我说：“那就包吧。”姑姑又说：“没有馅，怕做包子馅。”姑姑说着又自言自语：“家里有芝麻酱，要不就用芝麻酱包一点。”我说：“也可以。”我们两人动手包包子，因为不会发面，最后蒸出来的包子干硬发亮，我和姑姑边吃边笑。弟弟也到这边来看我，他吃了两个包子，最后不说话，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待姑姑走进卧室，弟弟才说：“姐，你变了。”我一惊：“我变什么样了？”弟弟还是像从前那样眨巴着大眼睛说：“你变得漂亮了，变得洋气了。”我很得意：“是吗？”我走到镜前照了照，这是矮领子布旗袍，大红底子，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白的大花，领子下还打着一个结，袖子短到肩膀，长度只及膝盖。这是我在香港读书时，拿了一次奖学金，省下点钱，自选衣料、自己设计的。弟弟在边上看着，说：“这是不是香港最新的式样？”我说：“不是，但是我喜欢。”弟弟说：“这样子太特别了，你总是很特别。”我得意地说：“我还嫌这样子不够特别呢。”
弟弟说：“实在太可惜了，还差半年就毕业了。”我点点头，却无法和他说出什么。弟弟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说：“父亲一直没有提钱的事。”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这次我倒不太记恨他，因为从他的生活用度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现在确实没有什么钱。我叹了一口气：“姑姑也没有钱。”当时姑姑分得不少财产，一方面她花销很大，又拿出其中大部分做了投资，和我母亲一样，许多投资大部分有去无回。我看着弟弟，最后对他说：“我吃姑姑的，我住姑姑的，要是再要她拿学费，这是不行的，你都看见了，我们平时不是葱油饼就是芝麻酱包子。”弟弟低下了头。
那一段日子我急得不行，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去，用手指在地上一划，然后归拢到一处，丢到垃圾袋里。姑姑看见了，说：“你就像七老八十的人，总会有办法的，你吃我的，我不急你倒急成这样子？”姑姑开玩笑，我根本笑不出来。
几天后，姑姑在大光明电影院找了份翻译工作，她回家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比她还开心。姑姑说：“你怎么这样开心？”我说：“我当然开心了，我可以看免费电影了，你赚了钱，我倒省了钱，你算一算，我们赚了多少？”这样说着我仍然十分激动。姑姑说：“你要看也得等以后，你不能跟着我，要上班带着你，像什么话？”
我耐心等待着，一等就等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姑姑才带我去了大光明。那时候上海的电影多得不得了，常常一个月就要开出好几家电影院。但是电影院再多，也压不住大光明的风头。大光明放映的电影，全部来自好莱坞，与欧美同步。里面的设备更是了得，除了设茶室与酒吧，另有侍候室，同时有衣着美丽亲切的中西女郎当招待。最最特别的是，聘请了欧美著名乐师组成乐队为默片伴奏，演到高潮时分，女主角和电影里一样的打扮，隆重登台，观众一片惊艳。电影院呈现的是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的夜上海，是现实的精选，是梦幻的再现。我看着十分激动，我就站在姑姑身边，姑姑口齿伶俐地翻译台词，声情并茂，也就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姑姑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但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拿着很高的薪水，可是为了养活我，每次从歌舞升平的大光明回到家，也只能喝着白开水，吃着芝麻酱馅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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