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姑姑回来,跌得鼻青脸肿,一盏风灯也打碎了,原来路上坑坑洼洼她没有看清,一下子跌到水塘里,膝盖也跌破了。她穿着一件旗袍,外面还罩着一件藏青色的哔几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姑姑的夜行衣、防身服。我帮她搽好红药水,她长时间坐着,百思不解地说:“小风灯的灯罩上全是颗粒,一点不滑,可是怎么就让我失手打碎了呢?多么漂亮的一盏小风灯,玫瑰红色。”我安慰她说:“灯火管制呀,街上漆黑一片,你又没长出火眼金睛。”她说:“这风灯打了,我明晚怎么办?”
她又上了一天班,回来告诉我,工作又丢了,生活一下子陷入窘境。姑姑青着一张脸说:“没什么,会过得去的,不过又是停薪留职。”但是从她不安的样子看,这日子过得实在是难。姑姑洗洗上床睡了,我却无法入眠,再这样赖在姑姑这里,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父亲给的钱勉勉强强凑足学费,一分钱都没有余下。而且听弟弟说,那边也日渐落魄,房子搬了好几次,越搬越小。父亲和继母成天在家里吸鸦片混日子,母亲那边也联系不上,想来想去只有靠自己想办法挣钱,早日经济独立。书,我早就没有心思再读下去,我想了一个夜晚,决定辍学,这个决定,我到现在也没有告诉姑姑,因为怕她失望。我拿到毕业证书,她也付出了很多,我真的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第二天午饭餐桌上,我和姑姑照例自顾自吃着葱油饼,连吃了好几天葱油饼,实在有些犯腻。姑姑说吃饼省事,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吃饼最能省钱。姑姑吃着,突然说:“他们搞什么停薪留职?其实就是逼着你自己辞职,再给你一个空心汤圆。”她努力想用轻松的语气和我说话,可是我觉得她有点做作。我突然说:“我想给报馆写稿子,马上就会有稿费了。”姑姑看了我一眼,说:“你什么时候自立,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分担家用,这以后再说。现在你还在念书,把书念好,挣什么稿费。”我说:“我不打算读了。”我用很平淡却又不假思索的语气说,姑姑抬头,沉默了片刻,说:“怎么就忽然不想读了?”我把剩下的葱油饼拨进碗里,回避姑姑的眼睛:“我想读的学科都没有开设,已开设的学科我又不喜欢,与其浪费时间在学校上课,还要花钱,还不如到图书馆借几本好书回家自己读。”姑姑说:“是不是你父亲给的钱不够?”我说:“钱也是一个原因,但是最主要的是我没有了读书的兴趣,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拿到了文凭也仅仅是一张纸而已,又不能当钱花。”姑姑没有说什么,放下了碗筷,坐到沙发上,很长时间没有站起来。
我去办理了辍学手续,回到家就看到两个德国人,都很年轻,正在和姑姑连比带说。我坐在一旁看了半天,德国人才走。姑姑对我说:“我把一个房间租出去了,就租给这一对德国人。”我吃了一惊:“你租给他们住?那我们俩怎么办?”姑姑说:“我们合住一间,这有什么不好吗?德人绅士才懂礼貌呢,还可以分摊我们一大半房租,我们心安理得做二房东,没什么不好。”姑姑的一番话打消了我的顾虑。第二天,这两个德国年轻人就搬来住,他们只是晚上来住,白天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影子。而且即便半夜三更回来,也听不到他们的吵嚷,我渐渐放下心来。姑姑似乎也很满意,在她心里,一定认定这两个德国鬼子起码比我好—不用她操心做饭,还可以付她房租。
这时候我也没有闲着,订阅了一份《泰晤士报》,看到这家报上经常刊登一些影评和剧评,我就有意识地去看了上海滩上演出的一些话剧和电影,比如《雷雨》和《日出》,还有石挥和乔奇主演的《秋海棠》和《大马戏团》,我将观影后的感想写成文字投给《泰晤士报》,陆续刊登了几篇,被一家英文杂志《二十世纪》的创办人克劳斯·梅涅特看到,他给我写来了一封约稿信,我将一篇很长很长的文章《CHINESES LIFE AND FASHIONS》寄给了他,还配了八幅我亲手绘制的发型和服装插图。没过多久,这篇文稿就在《二十世纪》上发表,整整占据了八个页码的篇幅。后来,我又将这篇文字重新改名为《更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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