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误打误撞的伉俪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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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相见便倾心

    都说,缘分是前生注定的今生。有时长,有时短,有时深,有时浅,奈何长短深浅,都是茫茫人海中刻骨铭心的相遇。或许前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是暮竹,你为清雪;他是山溪,你是游鱼;他是荡气回肠的一首歌,你是千回百转的一个梦。悲欢离合,一生一世,于是订下来生盟约,好比三生怪石与还泪的仙草。

    李煜的注定,在南唐保大十二年的某个时节,如同昙花缓缓绽放。或许,那是一个春光璀璨的时光,那天,游人如织,繁华的金陵城里张灯结彩,衣角的香风吹过环城的水,沾衣的是一片粼粼的春光。坐在白马上的李煜,锦衣华服,容颜如白莲般静美,此时的他像是上苍的宠儿,半生顺遂而且温柔地骄傲着。温暖的风,淡淡掀其他布满锦绣的衣角,一如抚慰的宽容。

    他穿梭在无数欢悦的鼓乐声里,没人知道他隐藏在风光背后的忐忑不安,流水一样流淌而过的行人,只知道,这桩盛事的男主角,是南唐君王的第六子李煜,至于女主角,则是宰相周宗的长女娥皇。

    这是一桩人人都乐见其成的婚事,皇家和臣子的联姻,都是综合了多方面思考的。李璟为李煜选择的妻子,更多的是看中她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作为李煜的妻子,她的未来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女主人,更多的是,华丽高贵的一国之母。

    所以,此时的少年,所忐忑的是源于未知,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十八岁的少年,并不是像他表面的那样淡然。未来将会相伴自己一生的那个人,究竟会是谁呢?夜半梦回,红烛泪深时,他也曾暗暗想过,那个她,会不会刁蛮任性,被骄纵宠爱着长大,却只要一笑,就有了让人原谅的理由;又会不会对他喜欢的琴棋书画全都没有兴趣,只是一个木头美人。那个她,是活泼娇俏,温柔贤惠,还是木讷不解风情?

    当父皇说要给自己赐婚时,自己只是装出一副淡然面孔,表示怎样都无所谓。那是因为他知道,作为未来的国主,他的婚事不可能由自己做主。两情相悦,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是不渴望这样的婚姻,水乳交融,比翼双飞,携手走向白头。只是他,并没有这样的权力。他不是生于升斗小民之家,婚姻大事上也有几分自己说话的余地。尽管他不愿,可他的肩膀上,诚然是肩负着南唐的未来,他知道,他无法任性。这是他的地位,身份,所决定的未来,用来交换他的梦。

    那时的少年,春风里暗自黯然,花容里独自伤怀,他又怎么知道,宿命之于他,是那样的残忍,又是那样的仁慈。他也不知道,他将会拥有一段如意的爱情,像他所看到过的故事一样,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如同他所有艳羡过的传说。

    十八岁,对于我们来说,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人生从这里刚刚开始,正式面向人世的嶙峋峥嵘和温柔暖意。纵使是在古时,距离弱冠之礼也还有两年,算不上是真正的成人,然而在帝王之家,却是需要开宗立府,履行传宗接代的责任的时候了。那年,李璟为自己的继承人,挑选了南唐名臣周宗的长女娥皇作为妻子。周宗历经三朝,官至宰相,从南唐开创者李昪开始,就尽心辅佐李氏皇族,甚得几代国主尤其是李璟的器重。周宗为南唐的建立和稳定,立下过汗马功劳,直至晚年功成身退,一直在故乡扬州致仕赋闲。

    周宗是一代名臣,教养出的孩子亦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煜未来的妻子娥皇待字闺中时,求亲的人家便是络绎不绝。还没等周宗为女儿择定人家,宫中却传来了圣上欲要与他结为儿女亲家的旨意。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仿佛这段姻缘,原本就已注定。

    可以说,在婚姻上,李煜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他没有重蹈前人的悲剧,在爱恨纠缠中,了断了一生的情。他生于荣华,对于婚姻的不幸,亦是感同身受。他见过太多太多媒妁婚姻的残酷。因为盲婚哑嫁,许多人在婚后发现性格爱好无法协调,没有爱情的基础,所有的缺陷都无法被容忍,两人逐渐渐行渐远,形同陌路。男子还可以在纷繁红尘中寻觅自己的温暖,或者放浪不羁,前往烟花柳巷中眠花宿柳,那里自有解语花善解人意。女子则独守空闺,一夜夜人静秋深,心亦是一夜比一夜凉,听着雨声折落,东方恍然又是一白。

    因为见过太多不幸,所以李煜格外不安,心中始终沉如坠石。这块石头,直到洞房花烛夜,才得以落下。红烛莹莹,香罗帐上鸾凤和鸣,窗外有人撒着落花生唱着百年好合。一身喜服的年轻皇子,忽然微微颤抖了手指,一连试了几次,才掀开了那块绣满喜庆的红盖。

    红色的烛影里,璀璨凤冠下,他的双眸中,映出一张娇羞美好的容颜,如同梨花,缓缓开放在他的心底深处,瞬间就是千树百树。相爱,不用语言描绘,不需把酒言欢,那是一种前生就注定的缘分。李煜终于明白,翻过千万章爱的文书,不若亲身步入情的温床。他在温暖迷离的空气里,恍惚想起了一句话:琴瑟和谐,莫不静好。他再也没有比此刻跟迫切地希望,此年静好,直至永久。

    不止是李煜,喜床上含羞微笑的娥皇,亦是发觉了缘分的妙不可言。如同早已梦中熟稔,她几乎是瞬间就认定了眼前这温柔,俊秀,清澈的少年。闺中寂寞,她很早就听闻皇六子从嘉,风神俊秀,才华横溢。她原本以为那都是锦上添花的溢美之词,帝王之家,最多的就是赞美。不以为然时,也曾去翻过少年早年的文墨,看完才肯承认他果然是文采出众,或许,在那一刻,她就已暗自倾心。她得知自己被许配给这位六皇子之后,她羞涩得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却暗自欢喜,千回百转里,却只忧心,他是否当真文如其人。

    直至此时,才知道此前所有的担忧,都是瞬息消散的烟火。她今年十九岁,这样的年龄在当时来说,已经算是极晚。不是没有过温润如玉的公子,前来求亲,可自己却坚持不要。她在等一段缘分,一段值得动心和飞蛾扑火的缘分,哪怕到沧海桑田。所幸的是,她终究还是等到了他。

    一直以为,细水长流的爱情,温暖而且牢固,从点点滴滴中积累的温情,磐石无转移。一见倾心的爱情,如电光火石,只在一瞬,就相互认定的彼此。人世间,不难见细水长流的爱,却难见一见倾心的情。前生,要多少次回眸,才能在今生,无需时光的累积,就能确定真心,确定彼此就是今生的另一半。所以,不得不说,从嘉是幸运的。

    他们都没有让彼此失望。婚后的进一步了解中,他们都确认了一点,世界上再也没有会比彼此更加合拍的人。李煜精通诗词,善于书画,对于音律亦是造诣颇深,京城中的贵女,能够做到这三点的,寥寥无几,而娥皇却是知书达理,能歌善舞,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相同的喜好令他们心有灵犀,一个眼眸流转,就知道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李煜所渴求的琴瑟和谐,当真如愿以偿。他是由衷地欢喜,真诚且庆幸。

    情人眼里出西施。娥皇本来就生得极美,在有情人从嘉眼中,更是宛如九天仙女下凡尘。据说,这个温柔大方的女子,生得明眸皓齿,冰肌玉肤,不论是淡妆还是浓抹,总是格外相宜。李煜曾在婚后为妻子写过一首叫做《长相思》的词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

    这首词盛赞的是娥皇的美貌,在他的笔下,她化作了仙女一样美貌的人儿,轻盈,灵动,如云如玉,风仪清秀宛如洛神。如此盛誉,能够化作妻子唇边的一抹轻灵笑意,如是,李煜就觉得已经足够满足。秋风落叶,簌簌而过,南唐又到了一季多雨的时节,碧帘外的芭蕉,夏日里看上去清凉舒心,此时却是一片清寒。南唐,已经如风飘摇。

    沉浸在新婚旖旎里的李煜,却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皇子,未来更是一国之君。他淡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也淡忘了南唐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若是盛世,他自然能够当一个富贵闲人,徜徉在爱情的海洋里,自得其乐,任谁也不会多言一句。或许当时的上位者,对这样胸无大志的王爷,更加乐见其成。然而,李煜却是南唐的继承人,此时的南唐,已经是一片蘼芜。此时沉溺在儿女情长中的皇子,眼里眉间,只有一个冰清玉洁的身影,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其他纷杂的事物,也容不下周遭的万紫千红。这样的爱,在乱世的硝烟里,是那样的奢侈,却也是那样的珍贵。

    自古多情伤离别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雨霖铃,就这样三个字,听上去就觉得无限缠绵悱恻。清秋残雨,屋檐铜铃,间或飞过南归的燕,一声声,一字字,唱尽古往今来离人愁。据说,这原本是唐玄宗所作的曲子,这位同样精通音律的帝王,入蜀后听到杜鹃泣血的哀鸣,不由回忆起了那位因天下和权欲香消玉殒的妃子,因为深爱,愧疚,思念,悲伤里写下了这支哀伤的曲。

    后来被白衣卿相柳永填成了词,开章就是凄切,落笔未免惆怅。却不知,悲伤的是那段因欲望而牺牲的情,还是千千万万离人的深恨。柳永是知情解情,亦是懂情的。他明白,人世间最可贵的,不是人人渴求的富贵荣华,亦不是青山浮云外的永恒时光,而是一颗真心,一段真情。世间最难求的,不外乎如是。

    忙碌红尘里,你追我逐跌跌撞撞里,也不外乎是寻求这样一份真。总有那么多的锦绣花年,总有那么多的悲伤逆流,也总有那么多的错过时间,错过地点,于是错过的,总在日后变成留恋的,身侧的,往往再度成为错过的。这未免要令人黯然神伤,感叹人生苦短,对的却是那样少,真的亦是难得一见。

    李煜一定十分庆幸,在第一次交付真心后,他就能换来同样一份沉沉的真心。可他依旧觉得美中不足,因为他的身份,总是无法决定自己的行踪,无法镇日里和心爱的妻子长相厮守。离别,总是同这对相爱的恋人不期而遇,那时虽然没有柳永写出"多情自古伤离别",李煜对此却是深有感触。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李煜?《长相思》

    那是南唐保大十四年的春暖花开,后周发兵淮南,身为太子的从嘉奉命南下沿江巡视。江南春光甚好,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春花如火,春水如染。万人簇拥的从嘉,却只惦记着临行时娇妻如泣如诉的眼波,自他心头流转,萦绕了他在外的所有梦乡。这是一场无奈无心,却无法推卸的分别,在孤枕难眠的流光里,放纵来势汹汹的相思。于是,不论从嘉行走在名山大岳里,还是探访古寺隐僧,抑或诗酒会友,把酒高歌,他都牵挂着金陵城里,独守空闺的娥皇。

    她是不是,如同自己思念着她一样,思念着自己。最难忍受是相思,可恨的是相思之苦,注定与他们如影随形。她会不会望穿了秋水,盼着自己的归来。然而,自己身在千里之外,魂梦都无法与她相依。这个答案,在从嘉匆匆返回金陵之后,无声却自言明。当她半是欢喜半是恼怒地从内室小跑而出,甚至都来不及梳洗,眼波如水的明眸里流淌的是恨,是怨,也是爱。他无需多问,一切都已经足够让他明白,在分离的时光里,她跟他一样,承受着相思的煎熬。

    于是,所有的折磨,都有了补偿。他们的爱,是对等的,没有谁占了上风,没有谁伤害了谁而自己却毫发无伤。一场对等的爱,往往是最长久的。他忽然向她微笑,她抿唇,回敬一个温柔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别胜新婚。短暂离别后,两人的感情更加甜蜜恩爱,时常是如胶似漆,水乳交融般不可分离。夫妻之间,总有那么多无法言说的浓情蜜意,一颦一笑,都是心有灵犀,甜蜜得仿佛能够沉溺永久。每个晨起,娥皇都会对镜仔细梳妆,哪个女子不爱貌如娇花。她本来就生得美,细心妆点之后,更是娇艳欲滴,引得从嘉欲罢不能。懒起画峨眉,双双金鹧鸪,温庭筠笔下的旖旎风情,仿佛脱了书香,悄然鲜活。有时候,起了戏弄之心的从嘉,悄悄只执起眉笔,将娥皇已经画好的黛眉,添上几分凌乱。待得娥皇发觉时,她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的神情,当真可爱可怜。就在平淡而不寻常的生活中,两人益发缠绵恩爱。就连从嘉自己都兴致勃勃地为这生活作了记录。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一斛珠》

    世人最爱用这句"笑向檀郎唾",只觉得寥寥数语里,有无限娇憨风情,一举一动皆是动人心魄。其实娥皇究竟是怎样妙不可言,千年后的我们已经无从得知,我们更多的是凭借历史上的文字,从嘉亲身描绘下的诗词来猜测,那个令从嘉神魂颠倒的女子,一定是一个风情万种,而不失纯善的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女子,能够在从嘉心中,坚不可破地占据着半壁江山。

    晨起梳洗完毕,细细梳妆之后的娥皇,在夫君的诱哄下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黄梅小酒。酒后却微醺,此时的娥皇脸色绯红,仪态犹自自持却微微凌乱,比平日里更多了几许诱人风情。素日里因为身份而不能做的事情,如今接着几分酒意,她放弃了端庄稳重的面具,露出骄傲任性的一面。她的暂且的放肆,非但没有让从嘉觉得不悦,反而令他觉得新奇可爱,忍不住就要提笔记下这一幕。

    这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就像是李煜生命里的春天,温暖了他孤寂悲凉的一生。不仅如此,娥皇还给从嘉的生活,带来了新的转机。他们没有结合之前,都是才情出众的男女,结合之后,更是齐心协力,或是切磋琴棋书画,或是品读诗词歌赋。相爱的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会觉得十分有趣。这个道理,在从嘉和娥皇身上得到了验证。他们在相互切磋的同时,彼此的才学也有了大幅的长进。

    娥皇善弹琵琶,这是令从嘉十分骄傲并欣赏的一点。白乐天曾描绘过这种乐器的精妙: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他对于琵琶的优雅美好,形容得十分贴切,而难得的是,娥皇所弹奏的琵琶,如同仙乐,纵使同《琵琶行》里的琵琶女相比,也不在之下。

    李璟对于这位儿媳所演奏的琵琶亦是十分欣赏,娥皇曾在他的寿宴上为他演奏琵琶,一曲收弦,艳惊四座。李璟龙颜大悦,当即下令将宫中珍藏的"烧槽"琵琶赏赐给娥皇。这是一把有价无市的名琴,"烧槽"制法始于东汉,流传至今,已经有千余年的历史,以桐木为琴身,所演奏出来的乐声十分美妙,听过之人往往会感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原本就善于琵琶的娥皇,在得到这把名琴之后,自然如同锦上添花,如虎添翼,琴艺更加精进。她时常在暖阁中给心爱的夫君,演奏琵琶,而从嘉亦是含笑聆听。轻歌曼舞如画,浓情蜜意如梦。这样的夫唱妇随,如若神仙眷侣。殊不知,此年恩爱,于李煜的一生中,是灿烂而瞬息明灭的烟火,那样声势浩大地划过他的天空,在给他无限欢喜之后,予他无限伤痛。

    时光流过,日后的从嘉,会不会对当年与娥皇的无奈分别伤感叹息,若他知晓,他一定不会离开她半步。他们的时光那样短,缘分那样浅,少了一天,一个时辰,一分,他都觉得追悔惋惜。可又或许,从嘉是安然的,纵使伤心,可他知道,他的宿命,就是如斯残忍,他所爱的,终究都会从他身侧被悄然带走,他再痛苦悲伤,也无法抗拒。

    相见才知相知晚

    有一个词,叫做相见恨晚。

    有一句话,叫对不起,遇见你这样晚。

    每每看到,总觉得不以为然。有追悔相见恨晚的功夫,还不如珍惜日后的长久时光,以一生,却补命运的错。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很多时候,晚了一秒,一厘,错过的就会是一生。遇上那个对的人,却是在一个错的时间,实际上十分残忍。那时,太多事情已成定局,红尘中的人,总是身不由己,牵绊太多,顾虑太多,能够放纵自己勇敢追寻的,其实不过是寥寥一段青春。而青春,谁都嫌它太短。我想,从嘉在失去深爱的娥皇时,一定觉得他们的遇见,当真是晚。

    如果他早三年遇见她,彼时她还是十六岁的青葱少女,娇俏而活泼,折一支初春的迎春戴在鬓角,亦是人比花娇。可他终究错过了她的青涩年华,正如她也错过了他那时的惶恐忧惧。生命里,没有如果,也没有与时光重逢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完好如初,重圆的破镜,到底难愈伤痕。

    其实从嘉不必追悔和怅然,毕竟他拥有过,真心付出过,也得到过最真挚的一颗心,一段情。相比尘世中种种有缘无分,到底美好上太多。他得到的,并不是世间寻常的女子,而是一位才思出众得连上苍都妒恨的女子。

    如果娥皇的夫君不是南唐后主李煜呢,她会不会在青史上留下她的名字,从容而华丽。答案是肯定的--能够凭借残谱,就复原了《霓裳羽衣曲》的女子,是足以被历史尊重与铭记的。《霓裳羽衣曲》的背后,是唐玄宗和杨贵妃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据说,杨玉环曾亲自为唐玄宗跳过这支舞。白乐天也曾写诗描绘过起舞的盛况--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可想而知,当一众仙娥翩然起舞时,是怎样的风流婀娜,惊艳众生。

    这支《霓裳羽衣曲》原本是宫中所有,只能供帝王权贵欣赏。随着唐王室的日益衰落,这首曲子也被传到了宫外。然而,时光斑驳,战乱纷纷,时至南唐,这支曲子已经大多逸散,成了绝响,剩下的,只是一些残谱碎声。娥皇是在澄心堂翻阅古书是发现了这些残谱。日光微暖,无意之中,走入静默书香中的女子,一些藏匿在书缝里的残页轻轻飘落于地,上面字迹清秀温婉,笔锋清冷缠绵,她认出那是唐代女诗人薛涛的笔迹,不由捡起来细细赏阅。

    时光在书页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泛黄的纸张上,经过光阴的洗刷腐蚀和蚊虫的啃咬,已难以辨认,许多章节和批注都一片留白。娥皇素来喜好音乐,得到这些残页,亦令她觉得如获至宝,连日翻阅古书,细心推敲,宫娥换过数回红烛,她浑然未觉,就连从嘉走入房内都不曾发觉。看着一心已经投入《霓裳羽衣曲》中的妻子,从嘉只能淡然一笑,并不刻意阻拦。他知道,他所爱的就是这样的女子,专注,认真,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无意成为他的附庸和锦上花。

    经过多日的钻研推敲,娥皇终于仗着自己蕴藉深厚的乐理功底,还原了这《霓裳羽衣曲》。这首自盛唐而来的宏伟曲乐,再现于风雨萧萧中的南唐,已经隔了两百余年的流光掠影。她修改了原曲的结尾,将原本气若游丝的舒缓尾章,改成了直转而下的截然而止。娥皇是根据乐理所作的修改,然而在他人耳中听来,却觉得并非吉兆。然而,不论外人如何评论,从嘉夫妇却是乐在其中,特意召来了宫中的伶人舞女,演出这一场盛世歌舞。

    皎洁明月下,金玉楼头,穿着轻薄纱衣的舞姬飘然若仙,周边有十余歌女亭亭玉立,为乐曲伴唱。整首曲子由散序,中序以及"破"三大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又分为几个小节。散序时为前奏,无歌亦是无舞,之后中序开始起舞,舞女飘然而来,广袖如云,翩跹如若惊鸿游龙,"破"为收尾亦是高潮部分,如闪电破空而过,飞云跳玉,素手裂红衫,说不出的美不胜收。

    受邀而来的官宦权贵看到此处,忍不住大声叫好。歌舞重来,香风碎着落花款款相随,有微醺的客人醉眼朦胧里,将天上的明月看成了两瓣。也有不胜酒力的客人,早早告退而去,余下王府里一片狂欢。欢愉的时光里,酒意模糊了残破的江山,新婚燕尔的两人,徜徉在浮夸的欢乐里,不知流水人间。

    从嘉和娥皇,不仅是能同欢乐的夫妻,亦是能够共同学习的良师益友。两人都喜欢诗词,从嘉在这方面造诣极深,娥皇亦是功底匪浅。每当写完一首词之后,从嘉总是习惯第一个拿给娥皇欣赏,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虽然大多数都是歌咏爱情,表现宫闱富贵的词作,然而,由于想象的驰骋,笔墨的韵味,感情的深厚真挚,总是比别人的同类词作,更上一层楼。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李煜?《玉楼春》

    提笔写罢,从嘉自得地吟诵了一遍,恰逢娥皇从外头归来,妆容未卸,粉面含春,笑盈盈地站在门前望着夫君。从嘉心中一动,忍不住对着娥皇又将刚写完的《玉楼春》吟诵了一遍。这首诗所写的是昨夜三千繁华的情景,从满庭锦绣到繁华落尽,灯火已残,月夜深静,唯有心中一片璀璨,暗自停留。

    从嘉本来是想从娥皇口中听到一句赞赏,毕竟他对自己的才华颇有自信,如果能够得到妻子的夸奖,那是再好不过。未曾想,娥皇微微一笑,却摇摇头,轻声道:这首诗不论是布景抑或意境,都是再好不过的,只是上篇里有一个"春"字,下篇之中也有一个"春",未免令人觉得美中不足。预料之中的称赞没有得到,从嘉未免有些扫兴。却见娥皇又柔声道:不若将临春改成临风,岂不更好。如果说娥皇的前一句话,令从嘉有些不悦,那么后面这一句,倒是令从嘉刮目相看了,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才华横溢的才女,能书能琴,却未想她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的不足,显然,他应该要对自己妻子的才华重做评估。

    既然已经想通,从嘉豁然一笑,向娥皇作揖道谢,戏称妻子乃是自己的一字之师。古来"一字之师"的佳话并不少,有向田间的老农称为自己一字之师的,也有将自己的书童当做一字之师的,向从嘉这样以自己的妻子为"一字之师"的,在谦逊好学的同时,倒更觉得夫妻之间浓情蜜意,缱绻情深。

    李煜何其有幸,能够得到这样的奇女子娥皇为妻子。世间温婉贤惠的女子并不少见,才华横溢的女子也并不罕见,然而能够如同娥皇一般,兰心蕙质,大方得体,并能了解夫君喜好同他琴瑟和鸣的女子,却如同奇迹一样。她就像是奇迹一样,出现在李煜的生命中,举案齐眉,生死相依。闺中曾幻想过的美满爱情,仿佛从梦境里,款款而来,成为了她枕畔眉目清峻柔和的男子。她想,能够遇到他,亦是她的幸运。夜深人静,宫娥的低语也渐渐消散,鲛纱帐里,她伸手,轻轻划过他沉睡里的眉眼,指尖一点豆蔻鲜红,如诗,如画,亦如殇。

    落花一去芳魂远

    曾经有过这样的想象。时光流萤飞逝,流年落花早谢,当年锦绣华服的翩翩少年,褪去了清俊的面容和柔软的懦弱,在光阴的妆容里白发苍苍,鹤发如霜。已经苍老得无法行走的从嘉,会不会在生命的尽头,回忆起过往的青翠年华。答案是一定的,谁都有过璀璨的昔日,可少年人总不会留恋追忆,恋恋不舍恨不得此生重来的,尽数是年华散尽的垂垂老人。

    他所回忆起的青翠年华里,是否会有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容颜如洁净绽放的莲花,芳香悠远,一重一重地盛开在他的生命里。当他回忆起她的身影,心中是否愧疚如山,追悔不已。一段情,一份爱,有时沉重有时飘渺,在失去时,到底会心如残灰。然而,从嘉已不再具有这样的机会,他无法如寻常人一样,从容走向沧桑,淡然历经所有人生。春去秋来,他的生命,永垂不朽地停格于薄暮的一日。一如我们无法想象他的悔恨,他的生命被强行终止,亦是永远无法与自然法则重合。

    可他对她的爱,终究曾鲜明存在,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也无可取代。不管,日后陪伴在他身侧的,是怎样的女子,她依旧是他的结发妻子。结发如结情,生生世世,都无法更改。他并不是无辜的,对于这份爱,从嘉应该是感到愧疚的,他辜负了她的深情和期许,也辜负了当年自己在红烛下立下的誓言。

    在看到她最后的容颜的那一刻,他一定后悔,伤怀,愧疚,可再多的悔恨,都已无法弥补她所受到的伤害。他终究辜负了她,如同故事里所有爱情的负心人,他成为了年少时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所以上苍惩罚了他,将她永远带走,再也不给他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北宋建隆二年,九月。深秋时光,落花流水,红叶凄离,华美的宫殿上挂上了层层白色幡布,从嘉亦是穿上了麻布孝服,跪在幽深的大殿里。他知道,自己一再躲避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的死亡,将自己推上了那个命定的位置,他再三逃避的位置。他知道,那些高枕无忧的时光已经结束,不久之后,他将会成为南唐的君主,肩负起一国臣民的巨大责任--可是,他不知道,不确定,自己能否比自己的父亲做得更好。

    是的。李煜只是一个懦弱的君主,他的父亲尚且在即位之初怀着雄心壮志,他却连振兴祖业都不敢想,不去想。此时,跪在灵柩前的李煜只是想,如果这个日子来得再晚一点,再晚一点,那该有多好。他没有面对的勇气,也没有承担的胆量,他只是一个被命运驱使着不得不走的角色,他只能承受,却永远无法背负。这样的人,注定一生流离,爱他和他爱的人,都会在欢喜之后生出淡淡的凄凉。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李煜,从某种方面来说是可恨的,他亦是可怜的,可怜他的身不由己,也可怜他的嘲讽命运。

    即位后,从嘉将名字改为"煜"。煜字意为太阳升起,光明照耀,而他叫做"重光"的字更能说明,他此时的地位,如同南唐的太阳,主宰南唐的命运。理所当然,在李煜成为南唐君王之后,娥皇也成为了一国之后,母仪天下。此时的娥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温婉清和的少女,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那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作为嫡子,他们深得李煜的宠爱,这一方面因为他们的母亲娥皇是李煜深爱的女子,另一方面这两个孩子亦是聪慧可爱,十分讨喜。在李煜即位之后,他们分别被封为清源郡公和宣城郡公。

    长子李仲寓,诞生于李煜即位之前,次子李仲宣则在长子出生后的五年降临人世,这个天资聪颖,少年早成的孩子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生得美丽秀气,宛如观音坐下的金童,并且在父母的悉心教养之下,知书达理,小小年纪就懂得长幼尊卑,待人接物都十分大方得体。李煜由不得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渴望他们能够出人头地,长成栋梁之才。此生,他已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希冀自己的孩子扭转乾坤。

    可以说,虽然内忧外患,然而深宫之中的一家四口,却是尽享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如果能够就这样走到尽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若是一家人能够团聚一堂,哪怕山河飘零,哪怕寄人篱下,只要齐心协力,分享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那些生命中的苦难,亦是甘之如饴。然而,有一个词叫做好景不长。

    北宋乾德二年。那一年,幼子仲宣不过四岁,李煜也依旧风华正茂,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却忽然之间染上重病,卧床不起。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令花容月貌的娥皇缠绵病榻,憔悴支离,尽管身为皇后的她得到了国中最好的大夫诊治,又有最好的药材和环境,尽管深爱的丈夫也陪伴在身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然而,病情却依旧未曾好转。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李煜?《后庭花破子》

    李煜为此写了一首词,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早日安康,如同过去一样,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赏花赏月,人月两团圆。他祈求上苍垂怜,能让妻子安然无忧。不管日后他是否当真辜负了这段情,然而此时的李煜,他是真诚的,是毫不作伪的。他如同世间寻常的男人一般,一心希望妻子能够得以好转。如果没有妻子,那么这个家,也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家了。

    只是美好的愿望,最终只是成为了一个空愿。李煜的希冀,非但没有成为现实,这个曾经美满无比的家庭,却经历了一次深重的打击。娥皇病重不愈,这已经给这个家庭蒙上了阴影,谁都没想到的是,幼子仲宣竟然在此时夭折而亡。这个孩子原本是出于一片孝心,偷偷溜出寝殿为母亲祈福,祈求上苍让母亲赶快好起来,却被突然跳出了的一只大猫惊吓至病,由此一病不起。孩子本来就极其脆弱,纵使父亲日夜宽慰,却也无法将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不日,这个圆满的家庭就失去了他们最年幼也最疼爱的孩子。

    这个噩耗原本是瞒着娥皇的,李煜下了命令,不许谁将此事告诉病重的皇后。他顾惜着娥皇重病未愈,哪里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他独自将此事隐瞒下来,强忍悲痛安排幼子的身后事。却没想到人多嘴杂,这个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娥皇耳中,娥皇听闻此事之后,悲恸无比,病情很快就恶化了。李煜悲痛之中,前去守候在她的病榻前,然而此时的娥皇,在失去爱子之后,已经明白天不假年,自己的生命,已经就快要走到尽头。如果能够就此离开,去陪伴黄泉下年幼的孩子,未尝不好。这个尘世,已经令她那样失望。

    仲宣的死,是令娥皇迅速走向死亡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她病重中夫君和自己的亲妹妹产生了爱情。这对于一个皇后来说,是何等悲哀之事。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她隐忍悲伤,却依旧怨恨李煜的薄情,也怨恨妹妹的残忍。她曾经以为他们固若金汤的爱情,原来就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她的恨,她的怨,却在得知仲宣死后,忽然淡然如素。人生不过黄粱一梦,她又何必生死牵挂。

    未久,娥皇病逝。此时,李煜已是追悔莫及。他曾想过,若是娥皇病愈,他一定不再三心二意,一定如同从前一样专心善待她一人。他没想到,这个心愿竟然就成了泡影。她以最后的时光,原谅了他,也原谅了她的妹妹,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曾为此黯然伤神。他欠她一声对不起,而这一声抱歉,她已无法听到,也无法回答。她就这样消逝在他的年华里,如同一个最好的梦,以最残忍的方式来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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