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爱情是梦回时分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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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君王皆多情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锁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

    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丽影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李煜?《挽词》

    难以想象,李煜是以一份怎样的心情,来提笔落墨,写下这首《挽词》的。珍珠碎微,花落残春。过往的一切美好都已经成为了隔世的记忆,那个错的人,分明是他,应该承受惩罚的人也应该是他,为何苍天选择带走的,却是娥皇。茫茫黄泉,他又该去何处寻找她的芳踪?

    他知道,她已经不怨不怒,不惊不惧,风起无澜,雨过无痕,任何伤害她都已选择原谅。可她的原谅,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错过,这只是令他更加无地自容,更加愧疚追悔。谁能知道,他心中是多么愿意,离开尘世的那个人,不是娥皇,而是自己。他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长子,面对臣民,还有自己。他沉浸在痛苦自责中,无法自拔,恨不能,追随娥皇而去,在九泉之下痛哭流涕,祈求她真正的原谅和理解。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他们是两情缱绻的夫妻,生生相惜,日夜相伴,他们的分离并不是因为感情日益淡缈,情到浓时情转薄,而是由于生死的相隔,被阻隔在阴阳两端,生死两岸。这样突如其来的分离,是极其痛苦的和难以承受的,如果李煜就此一蹶不振追之而去,亦是在情理之中。

    可还好,这个尘世,在失去了挚爱的妻子之后,依旧有李煜所留恋眷顾的人和事。那个人,叫做女英,正是娥皇的妹妹,亦是李煜深爱着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命定。娥皇女英,原本就是一同嫁给舜的姐妹,而千年后,南唐老臣的一对也叫娥皇女英的女儿,也嫁给了同一个身为君王的男人。

    每一场爱情的开始,都是突如其来的。晚风谢过春雨,秋雁掠过枫林,是哪一个无知无觉的瞬间,忽然就被卷入了一场以爱为名的情。或许是某年某月夜深人静梦回的回首,或许只是细水长流里不经意的一次动心。于是,纠缠眷恋,就此开始,一直持续到下一个轮回之前。

    李煜和女英,亦是命中注定的缘。这是命盘上早已写好的情劫,逃不过,渡不去。少年风流,君王多情,如同李煜那样的人,一生中不可能只有一次情缠,一次爱恨,他的灵魂无法专注地永恒停留。多情最是无情人,之于晚期的大周后,他是无情的,可当年他们也曾甜蜜恩爱,如胶似漆。而此时,他的多情,是属于那个娇羞婉转的女子的。

    女英出生于长姐娥皇十四岁的那一年。长姐如母,两人在闺中感情自是十分融洽,这在娥皇进宫之后得到了深刻的体现。娥皇时常派人去扬州家中接来小妹,令她在宫中暂住,慰藉思亲之情。娥皇在十九岁那年出嫁,那年女英不过五岁,梳着双环髻,眉心画了一点朱砂,越发衬得肌肤雪白如玉。可也不过只是个漂亮可爱的女童,白马上前来迎亲的李煜匆匆一瞥,就将这个孩子留在眼后。

    当时的他,一心牵挂着的只有自己的新娘,哪里又能想到,十年后,当年那粉嫩天真的孩子,竟然会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偷走了自己的心,牵走了自己的情。时光不啻于是神奇魔法,竟然有这样大的魔力,而爱则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那是可以超越时光的存在。

    他们看上去并非那样般配,隔着时光,隔着身份,隔着爱恨痴缠,他们却就这样相遇,尔后相爱了。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奇迹。或许,那只是一个瞬间,身着玉袍的君王忽然发现,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已是明艳无双,她穿着浅绿的衣裳,头上只有一朵浅色的牡丹,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垂下脸,娇羞了容颜,不敢直视,却浅笑如花,她是那样美好,又是那样像当年的娥皇,豆蔻初上,青涩明媚。他的心魂,在一刹那被深深填满。这缕情的最初,或许只是一瞬息的怜惜,牵挂,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就算是李煜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就是这样轻易的一瞥而过,那柔软娇憨的容颜,就这样停留在了心底。

    此时,娥皇已病重不起,忧思无限的李煜日夜牵念,国事的烦忧也令他时常抚额长叹。他是那样急切地需要一个出口,一份真诚洁净的慰藉,一个明亮如同雪白羽翼的笑容。阴差阳错,一切都刚刚好,那个有着明净笑靥的少女,成为了他清甜的温泉。最开始,他只是渴望见到那张天真纯净的脸孔,缓解他的劳累痛苦,只是他忘记了,人都是有依赖性的,他会渐渐地依赖上她,如同飞鸟依赖上枝头,如同游鱼眷恋着大海。最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离开她了。

    这个认知,令他措手不及。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真的爱上自己的妻妹,她几乎还只是个孩子。还有娥皇,她若得知,又该如何自处?记忆中那个粉嫩的女孩同如今这个明艳的少女重合起来,爱和欲纠缠不休,情和理难舍难分,他在愕然里霍然起身,没头没脑地走出了寝宫。身后的宫娥如影随形,他烦恼难安地回首令他们退下,独自一人默然行走在冰冷的月光之下。

    他走到了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小小楼阁,它被隐藏在婀娜阴冷的花叶里,月色令它迷离如幻梦,地上有它模糊的剪影,嶙峋的是它突兀出来的屋檐,隐约可见一只螭龙的轮廓。如是心有灵犀,迷蒙里,绿衣白裙的少女推开了窗,望着楼外的君王,目光婉转,如泣如诉,伸手欲关窗却始终无法闭合。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在这场百般荒诞的爱恋里,不止是自己沦为了爱的囚徒,她亦是在亲情道德以及深情里辗转难眠。他霍然扬起了唇角,大步流星地走进小楼之中。

    这一刻,他忘记了妻子,忘记了孩子,忘记了他的家和他的国,此情炙热如火,所到之处,天崩地裂,所有都被燃烧和摧毁。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婀娜娇柔的身影,只有一个叫做女英的女子。爱欲压倒了理智,此时,他只不过是世上最普通的男子,陷入了一场逃脱不过的情天欲海,是缘分,抑或孽债,他都认了,他只求此刻无怨无悔地爱一回。

    缱绻春深,梦回三生。牡丹花上的露水妖娆滑落,打湿了一腔柔情。枕畔的佳人依旧沉睡,纤长乌黑的睫毛如同蝶翼,微微翘起的细微弧度就这样勾住了谁的魂魄。心满意足的君王自巫山归来,唇边似乎还依稀残留着佳人衣裳上的淡淡香气,他兴致勃勃里提笔写道: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菩萨蛮》

    同与大周后娥皇在一起的时候不同,与女英在一起时候的李煜,显然少了一份为君的自持,多了一缕情人的风流;少了一分庄重沉静,多了一种乐在其中的喜悦。这首《菩萨蛮》写得亦是香艳无比,字字生香,那也抵足而眠的旖旎仿佛历历在目。宫外清冷,殿中情深如火,谁的衣裳落了一地,谁的绣架散落五彩丝线,谁的梦长,谁的梦短。这些爱的证据,都被他细心摘录,仔细临摹,化作流芳的诗词,刻在青石上,百年不褪。

    沉醉在绵绵爱意里的李煜,已经忘记了病重的娥皇,也彻底抛下了君王的责任。他为恋人召开了盛大的宫宴,如同多年前为自己的妻子召开的那样,红袖满庭,香云如画。他也命人跳起了《霓裳羽衣曲》,隔着满池歌舞寻觅那一双灵秀动人的双眸,穿梭许久后,若能得到恋人一个羞涩回应,他便觉得一切都不曾白费。有时候,他回想,说不定他前生是暴虐无道的商纣,酒池肉林也不枉妲己一个回眸,也肯能是燃尽三千烽烟的周幽,穷尽天下只求褒姒一笑。

    仿佛冥冥里的无声预示,他仿佛是在欢歌盛舞里看到了自己的终局。因为不想在冷清寥落里结束,所以他选择了放纵自己的爱,宁愿在爱的灰烬中渐然熄灭,也不愿在寂寥里无声停止。纵使他注定要成为亡国之君,他也要成为令人记忆深刻的亡国之君。丝竹声落,歌舞消散,落花碎微了一地,他举酒,遥望苍穹上俯瞰人间的明月,有人无声走到他身后,轻启红唇,只为他,吹一曲玉笙。

    他回首而望,吹着玉笙的少女柔情如水,仿佛在低语安慰。人生难得一知己,李煜明白,人总是这样,如若痛苦能够被人了解和承担,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他不再想获得救赎,也不再去想那些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此时的他,只想将一颗心沉沦在爱与情里,于风月里消磨去余生。

    最是温柔一回眸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李煜?《菩萨蛮》

    是的,风流多情的君王,似是忘记了肩上的所有职责,他不亦乐乎地穿梭在爱情里,享受春日的二度甜美。新欢女英,比起妻子娥皇而言,也并不逊色。她们都是生于官宦之家,权贵阶层亦是将她教养成了大方得意的女子,除此之外,还多了几分娇俏明艳,十四岁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光,如同枝上半开未开的花,正待良人采撷。女英同样擅长音乐,只是与大周后擅长琵琶不同的是,她更喜欢吹笙,据说这首《菩萨蛮》所写的就是她吹笙的情景。

    女英最擅长吹奏的,是唐人张若虚所作的《春江花月夜》。玉指纤细,眸光如水,吹一曲海誓山盟,奏一首情到深处无怨尤。落花里听曲的君王不由闭上双眼,任由美妙的音乐将自己带进神秘美好的仙境,他微扬起脸,月光恣意描摹出那清秀的曲线,随着玉笙的,是他低声的吟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节选)。

    如此美景,只仿若是神仙眷侣,此时的李煜,或许也有了几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情怀。梅花洁白,芬香如送,坐在花丛里的一双恋人,只盼着地久天长,此情此景永不消散。他望着恋人姣好的侧颜,忽然兴致勃勃地谈起花事。庭前那盆紫色的花叫做"风流",香气最是迷人不过;而那盆白色的却叫做"瑞香",很是芬芳淡雅;至于窗下的那株牡丹,正是名动天下的"姚黄",那本来是洛阳的名花,如今培植到江南,费尽了皇室中几代花匠的苦心血汗,依旧国色天香。他侃侃而谈,她仔细聆听,相依相偎,如同花间一双飞燕,甜蜜得忘乎所以,都忘记了南归的旅程。直至月落西沉,两人才在宦官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告别。

    虽然两人已缘定三生,可到底女英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子,为了对方的名节,李煜只好郁郁离去。然而,轻怜密爱的甜蜜,到底令他回味无穷。回到了寝殿中,才分别,便相思。他在华丽的龙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或许,这是一场他永远无法躲过的劫,亦是一场他心甘情愿为之沦陷的情劫。与娥皇的婚姻,是他的幸运,幸好,他遇上了那个人是娥皇,如果是一个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当做信条的女子,可想而知,李煜将会是郁郁寡欢,终日生活在惆怅痛苦里。虽然他终于遇上了娥皇,然而这段姻缘到底是由别人掌控支配的。想来,素来才情兼备的李煜,在花好月圆里,终究有几分遗憾。

    遗憾的,不过是自己始终不能通过自己,寻找到一个甜蜜美满的恋人,还不曾尝到恋爱的滋味,就已经进入了婚姻的生活。毕竟,婚姻是一座围城,他还未曾体会过围城之外的自由,便已经走进了围城里光景。婚后的生活,即使再百般美满,到底有几分不甘心,到底觉得有几分束缚不自在。

    或许,命运就是这样写着的。不论是作为一位君王还是一位才子,李煜的一生中,都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君王后宫,本来就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他的地位注定了他不可能永远只停留在一朵花之上。而他的风流才思,他的惊艳才情,同样昭示了他的心,将会经历不止一段的爱。诗人,本来就是奇怪的物种,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情,才会留下流芳千古的文字。

    女英的出现,填补了李煜长久以来的遗憾和空白。他终于知道,情之一字的美妙,尤其是当这份情,是有自己完完全全掌控的时候。他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跟妻子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子,甚至可以说是爱上了她。尽管在心底深处,他知道自己的情动,在世人眼中,是那样不正常,甚至可以说是不论,他亦是知道这样做,有多么对不起病中的妻子,如果她知道真相,又是怎样的黯然神伤。可不管在情爱之外的李煜有多么理智,一旦见到那张天真明艳的笑靥,他依旧再度沉沦。

    可他知道,此事是娥皇万万不能知晓的,一旦被她知道,自己和女英的名节扫地倒是其次,他最担忧的是她的病体,恐怕就此--于是,李煜将此事隐瞒得密不透风,病榻上的皇后已经无力管理后宫事物,一开始,倒也两不相干。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从身到心都背叛了自己,只盼着自己能够尽快好起来。她还那样年轻,还要跟深爱的人白头偕老,还要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只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虽然一切都始于情,可是在道义的立场上,依旧是李煜错了。他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更是将此时深爱的女子陷入了一场无望的情爱之中--因为此事需要隐瞒着娥皇,这就意味着这场爱无法昭告于天下,他也就给不了女英任何承诺和名分。尽管女英并不在乎这些,可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尤其是当时的女人,也莫过于就是这些。他曾给女英写过一首《子夜歌》: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李煜?《子夜歌》

    乍看上去,这不过是只是一首普通的惜花词。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是诗中的情意深涵,又怎么瞒得过同样是饱读诗书的女英,她一眼就看出了这并非寻常诗词。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这其中蕴含着一个"人面桃花"的典故。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句诗读来,总是有种淡淡的惘然和伤感,当年那个在笑倚在桃花下的窈窕少女,今日却不知去往了何方。谁知道她的流年,谁懂得她的惆怅。那场相遇,如梦如幻,最终成为了记忆里飘渺的烟雾。据说,唐代诗人杜牧,就是这场有缘无分的相遇的亲身经受者。

    那年杨柳青翠,那样春露娇娆,韶光如水亦如梦,诗人路过潮州,与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相遇,两人一见钟情,却因当时少女太过年幼,于是他们约好十年之后再相见,重逢之日,就是杜牧迎娶她之时。然而,等到十年过去,当年如同明月般美好的少女,早已嫁为人妻,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这是件多么令人感慨的事情,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们总是在不圆满中,不断地错过,不断地失去,最后发现能够挽留的,太少太少。

    李煜将这个典故写入词中,送给女英,其用意自然是不言而明的。他不愿意,再错过她了。时光可以改变太多的人或事,匆匆弹指,又是一年,他不知道,如果放走她,他是否还能拥有下一个十年,来等待一个值得相遇相知相守的人。君上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他不愿意,杜牧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新上演,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时间抓住她。

    何况,当时纷乱的政局,也不允许李煜再风花雪月了,谁知道,这个国家将会在哪个沉寂无声的夜里,金戈铁马去,惊天动地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读过太多山河破碎的诗词,明白国家的毁灭之于他,不啻于是人生的毁灭。所以,像这样痴狂而缠绵的恋情,或许一生也只有一次了。他要在这段情里,做他一生中最大胆和放肆的事情。此时,他叫做李煜,而非南唐的君王,娥皇的夫君。

    并蒂莲开两世情

    一生一世一双人。年轻时,许多人都憧憬着这样的爱情。缘定三生,矢志不渝,生死无悔。在那些纯真清澈的双眸里,这样的爱情才弥足珍贵,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爱。在爱情的世界里,不应该有别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分一毫,都算不上是一份干净纯洁的爱。你的眼中,唯有我,而我的眼中,也不过只有你。双眸中倒映出的,是彼此的影子,而非其他。

    只是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样的爱情,或许只存在小说里,诗歌间,戏剧中,甚至,只是我们的梦里。那些瑰丽漂亮的文字或影像,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一个个梦呢。在相爱的两个人眼中,倒映出来的或许并不止彼此,还有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东西,是现实,是人性,是千丝万缕无法估摸的未知。在这些东西面前,有多少爱败下阵去,又有多少爱浴火重生。世界上,毕竟没有那么纯粹的爱,也没有谁,就非谁不可。行走在这个世间,爱并不是唯一信仰。

    年轻的时候,十分厌恶丧妻再娶的男子,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故事里看到,都觉得这种人值得唾弃,仿佛一旦失去挚爱,他们也应该追随而去,生死不离。后来的后来,这样幼稚却坚定的信念,却被时光日益侵蚀,我们会发觉,当生死将一对相爱的人拆散,当时的巨大痛苦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淡化,最终不过化成一种怅惘,一种只是当时已惘然。虽然挚爱已经远去,然而生活去还要继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勇气的。

    何况,每一场爱的发生,都有其缘由。感情的加深,亦是在点滴中蕴蓄。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菩萨蛮》

    夜深人静,万物俱天籁,碎石小径的两旁花开葳蕤,娇艳的花瓣之上,染着淡淡的湿润雾气,如同哪个路过的柔弱宫娥落下的湿意。明月从轻云薄纱后悄然盛开,细碎的光影微微照亮了前方的路。轻薄单衣的少女踮起脚尖,无声穿梭在花径里,乌黑的长发如同云海,迢迢垂在身后,她手里还提着一双精致小巧的金缕鞋,双足仅着白袜,冰凉的石阶透袜凉心,她忽然顿足怔住,仿佛这一刻才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

    暗夜出行,私自约会,那岂是大家闺秀做得出来的事情?她恍惚里握紧了手中的纸条,上面的字迹熟悉如斯,那个人约她于画堂南畔相见,她初初听闻时,不胜欢喜,好不容易挨到子夜时分,便瞒着婢女宫娥偷偷而至。可是现在的她,是在做什么呢?那个人是她的姐夫,这就已足够惊世骇俗,况且,她又如何能够知晓,他们会不会有未来。她站在冰冷的台阶上,心中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可一想到那个人此时正坐在花丛中,孑然地望着明月,等着她的到来,她就觉得自己矜持得可笑。分明,早已将此心付与,又何必在乎名节声誉。

    为了他,她可以抛却一切,哪管日后有或没有未来,哪管此生是否能长相厮守,如若能这样不顾一切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回。怀着这样的念头,她提起裙角,在花径间飞快地奔跑起来。现在,她只想着快点见到心爱的情人,在他的怀中诉尽衷肠。未来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丢开了所有的世俗偏见和礼教约束,两人的感情日益深浓,如胶似漆。

    对于女英,李煜总是有着无限爱怜。跟他比起来,其实她还只是个孩子,可偏偏就是这个孩子,令这个走遍花丛肆意风流过的他动了心。她的身上,仿佛有种坚韧执着的勇气,不论遭到多大的风雨,都无畏无惧。她为了他,几乎是放弃了所有,他又怎么能够不动心,不怜爱呢。

    如果不是遇上了自己,或许,她会有更好的未来吧。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少年,一个懂得她了解她欣赏她的少年,一个将她捧在手心里视若明珠的少年。她那样好,所以值得更好的。可是自己呢,且不说如今的自己能够给她什么,他甚至给不了他的任何承诺和保证,纵使似乎日后,她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他的身侧了,他依旧不是全部都属于她的,他有他的江山,他的臣民,他的责任,他的任性妄为,或许也只有此时。可她还是爱了,依旧义无反顾,依旧为此赴汤蹈火,依旧抛下了所有的理智和清醒。他是不能不感动的,可纵使感动到肺腑深处,他仍旧无法发誓说,我会立你为我的皇后,令你一生都要与我生死相随。他所作的,惟独只是默默地承诺自己,必定要善待这个可怜可爱的女子。

    因为他心中,依旧放不下病床上的结发妻子。他向她隐瞒了所有消息,却忘记嘱咐女英。那个纯真可爱的孩子,又怎么敌得过冰雪聪慧的娥皇呢,纵使此时娥皇病体支离,也依旧能够从女英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病重的皇后从一向疼爱的胞妹口中发现了事实的真相,顿时只觉晴天霹雳--原来所有的誓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深爱着的夫君亦是那样的薄情寡义,当她缠绵病榻之时,就爱上了自己的妹妹,可怜她竟然还一无所知。

    忧郁痛心里,她的病一日比一日恶化,加上不久之后爱子的夭折,她在双重打击之下很快撒手人寰。对于此事,李煜和女英都愧疚得无地自容,尤其是女英,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经意,从而令长姐发现了真相,她只以为,是自己害死了疼爱自己的长姐。她郁郁寡欢,看到深陷自责而无法自拔的李煜,更是觉得悔恨惭愧。她垂泪,发誓要用自己的余生来好好照顾他。死者亦不可追,生者还需要好好地活着,走下去。何况,早在那夜画堂私会时,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不论如何,她是跟定他了,哪怕一生都无名无份地跟着他,她亦是心甘情愿。

    或许,一切悲欢离合,都能够有她陪着他,他心里能够好受一些。这是她如今,赎罪的唯一方式了,但愿黄泉下长姐的魂魄,能够原谅他们。她擦干了眼中泪水,竭力安慰痛苦中的李煜,并且承担起长姐留下的一干职责,每日前往太后宫中晨昏定省,无微不至地照顾李煜和娥皇如今唯一的孩子。她努力将每件事情都做到尽善尽美。未久,女英就已经成为了宫中上下,人人称颂的贤德女子。即使是李煜的长子李仲寓,也对小姨处处恭敬,被教养得乖巧懂事。

    女英的所作所为,李煜虽然不置一词,可是他都看在眼中,感动在心里。是的,她是无怨无悔的,她分明可以在娥皇离去之后,决然而去,回到扬州故居,她依旧是高贵的周家千金,有慈爱的父母和兄长,千娇百宠地养在深闺里。没人会知道她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亦可以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是,她断然放弃了这条路,而是代替长姐留在深宫里,毅然承受所有的冷言冷语,百般挑刺--之前的娥皇做得那样好,她贸然而来,自然会招致不少磨难。

    这一切的一切,他并不是不知道,可他只是默默看着,似乎已经将这个不久之前深爱过的女子,忘记在脑后。最清楚的,或许是心罢,它知道,她所作的一切,不仅是为了早逝的长姐,更是为了他这个懦弱的恋人,只有因为爱,才能够这样无限度地容忍所有伤害。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娥皇已经真正地离开了,陪伴在他身边的,再也不会是那个精通音律,连《霓裳羽衣曲》都能够复原的女子,他只剩下她了,那个为了他可以放弃所有,承受一切折磨都无怨尤的女英。有爱如此,夫复何求。

    他清醒过来,凭着心的驱使走到她的床前,无声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一双原本娇嫩得堪称柔荑的手,已经略微粗糙,这些,只会令他更加顾惜感念。沉睡中的女子霍然惊醒,发现守在自己身侧的,竟然是这段时日里一蹶不振的恋人。此时,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目光如海。她明白,一切都已不言自明。关于爱和悔恨的伤害,终究已经过去,她终究还是等回了她深爱着的人。月光如纱,灯影朦胧,她含着泪,忽然莞尔一笑,一如初见时,春意阑珊,落花如风。

    海誓山盟定三生

    前生有约,今生偿还。说来,都难免心有一动。缘定三生,千回百转后,总是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个有过约定的人。天知道,在偌大红尘里来来去去,只为一个渺无踪迹的约定,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可就是这样难,爱得也就越真,越是得到得不容易,也就越会懂得珍惜。

    曾几何时,更喜欢《红楼梦》里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故事。风神俊秀的少年风雨无改,浇灌那棵日渐灵气的仙草。此后他下凡,此后她成仙,可她终究忘不了当年的一水恩情,愿意也随之下凡,将一生的泪尽数还与他。其实还泪是假,盼着再续前缘倒是真。前生为了的缘,今生来弥补圆满,哪怕今生依旧是无声落幕,连告别都黯然销魂,可也是真的诉过衷肠表过心迹,彼此都知道对方心中除了自己,并无其他。一直以为,后世里宝黛如此凄切缠绵,令人潸然泪下,未尝不是前生纠缠如珠玉在前。

    没有上辈子的爱恨纠缠,又如何有今生的痴男怨女。或许,每段感情的背后,都有一段前世的因缘记忆,暗地里蛊惑神魂,犹自作祟。李煜和女英,或者亦是前生约定过的,缘定三生,不离不弃。哪怕今生,他遇上她,是那样迟,错过了最好的韶华,又错过了最对的位置。可他们终究还是相遇了,相爱了,最终决定长相厮守了。是对是错,任由后人评说。

    在后人眼中,这份恋情可能着实不伦,然而在南唐一干大臣眼中,却并非不是良缘。一来,女英与大周后一样,都出自名门望族,拥有嫁入帝王家的资格。其次,女英亦是贤良淑德,她在大周后死后,代替长姐履行皇后的职责,样样周全,处处无微不至。这都是大臣们心中有数的。更重要的是,太后圣尊后与君王李煜都十分喜爱她,一些先知先觉的臣子已经率先行动起来,上了折子希望李煜续弦,立女英为后,继娥皇之后成为南唐的皇后。

    对于此事,李煜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如果说他非要续弦,再立一位皇后的话,再也没有人比女英更加合适了,她柔婉贤惠,更是长子仲寓的小姨,有了这层血缘关系,两人会更加亲近,不会产生后母与继子之间的矛盾。加之母亲亦是对她喜爱有加,想必女英进宫之后,后宫将会恢复从前的和谐和宁静。难得一干臣子都觉得女英是良配,自己又何不顺水推舟呢。

    就在李煜打算同意臣子上奏之时,后宫中传出圣尊后病重的消息。圣尊后是李煜的生母,在这个时候,他自然不能惘视人伦,只顾着自己的良缘佳人,而置生母于不顾,这是自己的良心和世间的孝道都不能容忍的。于是,李煜不得不将此事耽搁下来,专心照顾圣尊后,女英亦是同他一样,在圣尊后病床前侍汤奉药。

    可怜好事多磨。未久,圣尊后病重沉疴,不久便阖然长逝。按照礼法,父母死亡子女须得守孝三年,不得举办喜事。办完了圣尊后的后事之后,李煜也无法立即给予女英一个名分,毕竟,他还是南唐的君主,不能任性妄为,纵使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平民百姓,于孝道之上,他亦是无能为力。

    李煜的无奈,女英是明白的,她大度地表示谅解,并愿意就这样无名无份地陪伴在李煜身边,哪怕两人并不能有任何亲近的行为。幸好,此时女英还小,尚未及笄,就算再过三年,也不过是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女子一生当中最好的时光。他下旨将她留在宫中,待李煜守制之后,待她出落成芬芳少女时,再履行婚约。于是,女英就在这样陪伴在他身侧,没有名分,然而众人都知道她将会是未来的皇后,倒也对她恭敬有加。尽管李煜和她无法耳鬓厮磨,倒也可以日夜相见。

    然而,在李煜眼中,这不啻于是另一种难熬的折磨。都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站在我面前,而你并不知道我爱你。李煜此时的折磨,同这种情形极有异曲同工之处。至亲至爱的人分明就站在自己的眼前,笑靥生生的,语笑如银铃,自己却不能同她亲近,甚至连握住彼此的双手都不能,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了。相见而无法厮守,这真令两人束手无策,心生烦忧。

    为何人世间,非要有这些束缚人的灵魂的礼教呢?为什么浩荡红尘,人与人无法自由地相亲相爱?愤懑之下,他提笔便写,将心中愤懑之情恣意喷薄而出: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他和女英,便好比天上的牛郎织女,隔着银河迢迢相望,碧水滔滔,烟尘滚滚,分明近在咫尺,却好比远在天涯。牛郎织女一年之中,还可以有一次亲近之期,可是自己和女英呢,每一日都过得仿佛是度日如年。人的心愿固然美好,奈何世事总是令人事与愿违。

    可也幸好,此时此刻,还能有一个人始终如一陪伴身侧,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南唐已是多事之秋,不复当年江南霸主的地位,家国日益飘摇,无边落木萧萧下,却不见有长江滚滚而来。对于国事,李煜已是一日比一日更加力不从心了。他唯一排解忧愁的方式,就是见到深爱的女子,同她说上几句话。每次相见之后,他的心情总会有所好转,于是他庆幸,今时今日,他还是幸运的。

    然而,家国终究已动乱不堪,赵匡胤的大军在江东虎视眈眈,随时随刻都会倾国而来。这种悬刀于头顶之上的恐惧感,令李煜夜不能寐,食不能安。虽然他在南唐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可在赵匡胤眼中,不过是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他只需轻轻弹指,就能令他顷刻覆灭。之于国势,李煜并不是不愁的。历史上那个将家国置于一边,任由国破城灭的君王,此时还是担忧南唐的。

    谁会心甘情愿将江山拱手相让,谁有面目去黄泉下面对苦苦打下江山的祖辈,谁能坦然面对万里山河的子孙和日后的千秋万代,亡国的罪名,李煜柔弱的双肩扛不起,他亦是不愿成为这等罪名的阶下之囚。他写过一首叫做《乌夜啼》的词,他的心境,仿佛是透过诗词这面镜子,被倒映在后世眼中。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处不堪行。

    --李煜?《乌夜啼》

    秋风瑟瑟,秋雨缠绵,江南的秋总是如此哀伤清冷。北方的冷,是凌冽干脆的,而江南的寒,是凄凉入骨的,是寸寸紧逼的。更深夜漏,久无睡意的君王翻身坐起,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冷雨。他在凄冷的落叶里,回首短暂的前生,世事如同远去的浮云,他爱过恨过的一切,如今都已不堪一提。多少次,他想放下所有一切,望穿红尘,看破人世而去。在深山里建一座简陋的僧庐,哪怕雨打寒窗,风声飒飒,那是他年少时的梦想,却始终无法施行。他以为,此生漫长,他总会有机会飘然远去,寻求心中的一片净土。可世事总让他身不由己,他翻覆了红尘,陷入了命运的漩涡,遇上了娥皇,被推上了皇位,失去娥皇之后又遇上了女英,而此时,他坐上王位,也有不少年月。此生,终究是无法圆梦了。

    他低声长叹,再睁眼时,天光已倾泻进来。宦官推门而入,尖声提醒他今日之事。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天,是他要迎娶女英的日子。她已经回到周家在京城中的故居,想必此时正凤冠霞帔,艳妆以待。想到此时,夜里阴郁的心情终于烟消云散--人生必经还是有值得欢喜的事情的。

    这场婚礼,李煜启用了南唐最高的规格,当年迎娶娥皇,他还不过是六皇子,所行之礼也不过是皇子的规格。而此时他已是君王,他将要迎娶的是南唐的皇后,这自然是不一样的。何况,他也需要给那个为他吃尽了苦受尽了折磨的女子,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譬如,一场盛大的婚礼。

    彩灯如水,凤辇华贵,七十二对宫灯环绕四周,端的是繁华璀璨。凤辇之中的女子,将容颜隐入红盖头下,只露出一双雪白柔荑,指尖朱砂红,如同一颗欢喜雀跃的心。她被迎至柔仪殿中,环顾四周,殿中已不复自己离宫时的光景,早就有人精心布置过。金鼎炉,水沉香,一丝一寸,皆是穷极奢华。礼官唱诺,身着喜袍的君王缓缓前来,揭开了那方绣有龙凤图的盖头,露出一张艳丽娇美的容颜。一切梦中流景,如今尽数成真。

    盼了数年的情景,李煜执起女英的手,两人一同饮下了金杯中的佳酿,他终于可以讲佳人真正拥入怀中。从今之后,她不再只是女英,更多时候,她被叫做小周后。

    百花争艳春非春

    大婚过后,李煜非但没有将心思回转到国事上来,反而变本加厉。他下令大宴群臣,依旧觉得不过瘾,遂下令打开国库,与民同乐。如果这是太平盛年,这自然是臣民求之不得之事。然而时年,南唐正式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岁月,李煜倾国之力,举办如此奢华的婚礼不说,还耗费国库,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于是,便有臣子上书劝谏:

    时平物茂岁功成,重翟排云到玉京。

    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

    银烛金炉禁漏移,月轮初照万年枝。

    造舟已似文王事,卜世应同八百期。

    汉主承乾帝道光,天下花烛宴昭阳。

    六衣盛礼如金屋,彩笔分题似柏梁。

    --徐铉?《纳后侍宴三绝》

    从中就可以看出,李煜对小周后实在是情深意重,不惜耗费巨资来讨佳人欢心。徐铉身为老臣,看到如此情形,亦是极为痛心的,只可惜李煜已经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不仅没有觉醒后奋发图强,反而一心沉沦情海,在爱欲物欲中寻找天堂,排解烦恼,和小周后一起花天酒地,沉醉不去。

    这首诗中的金屋,用的是东汉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典故,柏梁说的则是汉武帝晚年给宠妾王夫人修筑的宫殿,极尽华美,以黄铜为柱,柏木为梁。在这位老臣眼中看来,小周后不啻于是当年的陈阿娇,李煜在她身上穷极奢华。只可惜,李煜生性柔弱,又如何与雄霸天下的汉武大帝相比。

    诚然如此,小周后自成婚之后,摆脱了无名无份的尴尬境地。此时,圣尊后已逝,后宫之中唯有她尊贵无比。她一心只想着取悦李煜,为他排忧解难。在物质条件上,不论南唐如今如何潦倒,皇室的生活依旧是华贵奢靡的。小周后以此要求工部在移风殿外修筑一座花房,那是他们未成婚之前,时常幽会的场所,她希望李煜走进这座花房时,能够忘记政事上的烦恼。

    这座花房耗费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心思和金钱,不久,花房落成。这座花房其内晶莹剔透,设满许多花筒,奇彩绚丽,并以越窑青瓷为花盆,栽种各种形形色色的珍惜花卉。越窑青瓷有"夺得千峰翠色"的美名,素来为宫中御用之物,寻常人家等闲都不能一见,此时被拿来作花盆,当真奢华无比。一走入花房之中,放眼尽数葳蕤花开,青翠碧流,伴随着阵阵花香,仿佛神仙洞府,天上人间。李煜忍不住龙心大悦,赐名为"锦洞天"。一旦有闲暇时分,他就和小周后一起来到锦洞天,赏乐游玩,恣意怜爱,将一切烦恼都置之度外。

    当时的后宫,小周后便犹如当年的杨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李煜对她的恩宠可谓是达到了一个境界,或许是为自己当初不能给她名分,令她受到折磨作出弥补,不论小周后如何行事,李煜都欣然允之。他对她的宠爱纵容,一方面亦是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忘却烦恼罢了。小周后的盛宠,若只是寻常人家,不过是夫妻两人之间的情趣,过后更添几分爱意。但在后宫之中,难免有些令人嫉妒了。虽然李煜的后宫并未达到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程度,但亦有许多佳丽宫娥,看到小周后的春风得意,心里也未免会蠢蠢欲动。

    深宫寂寞难熬,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后宫的妃嫔,争宠是她们的首要任务。李煜对小周后的温存体贴,处处宽容,令一向安分守己的妃嫔们跃跃欲试。小周后虽然生得十分美丽,但是宫中姿色不比她逊色的也不在少数,她们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得到李煜的宠爱,与小周后平分秋色。加之李煜为人温柔宁和,长得一表人才,自然为众多妃嫔所心仪。

    争宠的风气一开,后宫之中便争相邀宠。小周后生性慈柔,并非是善妒之人。宫娥们便越发变本加厉。后妃黄氏,原为汉水人氏,其父黄守忠为楚国将军,在于南唐的一次交战中不幸身死,遗下家眷被俘,送回南唐后,黄氏因容貌秀美,被送入宫中。当时李煜还未曾即位,李煜即位之后,无意中发现了黄氏。

    此时,流年略去,当初年幼的少女日渐出落成美貌的女子,一颦一笑,十分动人,李煜龙心大动,封为"保仪"。奈何当年娥皇专宠,并未得到李煜的宠幸,直至如今,女英被封为皇后,对后宫管束渐松,黄氏趁机苦练书画,收集书画孤本,献给一向喜欢书画艺术的李煜,两人也因此结缘,李煜对机敏聪慧的黄氏,亦有几分喜欢之情。后来,李煜将宫中的珍贵善本等都交给黄氏看管,显然是委以重任。

    除此之外,令李煜有几分真心的,还有善弹琵琶的宫妃流珠,据说流珠是宫中除了娥皇之外最擅长弹奏琵琶之人,娥皇演奏的曲子,只有她最能得其神髓。因而娥皇专宠之时,也只有流珠不为她所嫉妒,反而两人时常一同钻研曲艺。她最长于演奏娥皇的《邀醉舞破》和《恨来迟破》两首琵琶曲,每每演奏,总会令李煜回忆起当初与结发妻子的甜蜜之意。

    娥皇故去之后,宫中琵琶曲渐少,能够将琵琶弹好的,也不过流珠一人而已。于是,每当李煜怀念娥皇,他总会将流珠招之身侧,令她演奏琵琶曲,以慰相思。久而久之,难免也有几分真情。

    史书中还有所记载的,有宫娥薛九,秋水,乔氏,窅娘等人。薛九能歌善舞,每当她翩然起舞时,便犹如惊鸿仙子,她还专门研练李煜所作的《嵇康曲》,所作舞步同诗意相合,如梦如幻。她的歌声亦是宫中一绝,字正腔圆,珠圆玉润,可惊为天籁之音。后来南唐亡国,薛九流落宫外,以教坊卖唱为生,歌声绕梁三日而不去。宫娥秋水容颜纯真娇美,时常以香熏衣,身处花丛犹能引蝶环绕,犹如花中仙子,以此来取悦李煜。她亦精通书墨,其名秋水,就是从王勃《滕王阁序》中而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此妙人,李煜亦有所钟情。

    至于乔氏,沉静温婉,柔贞平和,与她共处一室,如沐春风。她听说李煜信佛,便苦心向佛,李煜曾经赐她一卷《般若心经》,她日夜随身携带,不敢离身。直至李煜故去之后,她才将这卷心经拿出来,交由相国寺收藏。

    还有一名有史记载的宫娥窅娘,据说她是一名混血儿,祖上有西域血统,因而肌肤如雪,隆鼻深目,身材高大挺拔,她最擅长的是跳舞,李煜一次无意中见过她翩然起舞,便记住了这个艳光四射的女子。他不由想起了梁朝萧宝卷和其宠妃潘氏步步金莲的典故,据说萧宝卷极其宠爱这名妖魅入骨的妃子,令人用金片熔铸成朵朵莲花,平贴与地面上,如同莲花遍开,其后再令潘妃舞于其上,故名"步步生莲"。这个穷极奢华的典故,令李煜十分神往。为了讨李煜的欢心,窅娘费尽心思,苦心钻研,由此研制出一套极为独特的舞步。

    她以布帛缠足,使步履纤细,以足尖而舞,更显得轻盈多姿,婀娜娇美。这种舞步不啻于是受酷刑,然而她依旧笑意含春,令座下的众人如痴如醉。她在金莲上如蝶翩跹,足下彩光熠熠,璎珞装饰,宛如瑶池下凡的仙子,连纸醉金迷里沉浸多年的李煜,都不免为之神魂一动。

    这些女子,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生于后宫,一生一世,都为了君王为活,取悦于君王,已经成为她们生存的目的。可是当她们含笑而来,语笑盈盈地望着李煜时,这个阅尽千帆的君王,在柔情满怀的同时,或许是有几分惆怅的。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情爱,又怎么会令他真正展颜。他知道,真正爱着自己的,是早逝的妻子,和如今的小周后,这些莺莺燕燕,之于他不过是过眼烟云。他宠着她们,仿佛一位真正荒淫无道的统治者,可他终究是清楚的,知道这些不过是他以此麻痹人生,沉醉下去的工具罢了。他的人生,已经是残破的锦上花,葳蕤蔓离里,光影过后,只剩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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