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成为违命侯没过多久,平静的生活再度生起波澜。先是老臣徐铉、张洎被赵匡胤委以重任,他们原本是无惧赵匡胤帝王威严,敢于在他的面前仗义执言的,这份勇气反而令对方龙颜大悦,对他们赏识有加。再是未久,那年的十一月,赵匡胤竟然驾崩于深宫之中,此前并无预兆。
赵匡胤死后,继承皇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跟随他多年戎马的胞弟赵匡义。在赵匡胤灵前,赵匡胤手持其兄遗诏,才得以继承大宝。遗诏的真假,已无从判别。然而,李煜的命运,却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年十一月,赵匡义下令,废去李煜"违命侯"的封号,改封"陇西郡公",公侯爵子男,按照爵位等级来看,改侯为公,李煜的地位似乎有所提升。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李煜的处境更加困窘,陷入某种诡异而无法伸张的境地。
赵匡义素来爱好读书,后人说他嗜书成痴。他自己本人也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及自己的爱好。在即位之后,他以为原来宫中的三个书院过于狭窄,特意下令修建了崇文院,将原先三个书院的收藏尽数搬入之后,还增添了许多珍本。其实,赵匡义并不是一个毫无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懂得收买人心,礼贤下士,一改往日北宋重武轻文的风气,下令优待大江南北的士子文人。只是,这些都不意味着他能够善待李煜,或许,这其中也有着文人相轻的缘故。
即位之后的赵匡义,曾多次召见李煜入宫,与他一同前往崇文院观书,然后故意笑问:据云卿在江南亦喜读书,更喜收藏。此中孤本、善本多是卿的爱物。不知卿归顺本朝后是否常来书院披览?每每面对这种情况,李煜总是无可奈何,总是满怀悲愤,却只是不敢有所反抗。赵匡义此举,只不过是为了侮辱伤害他,只是他如今寄人篱下,连性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只能忍气吞声。
崇文院中的书籍字画,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南唐,来自李煜的精心收藏。南唐亡国之后,这些珍贵文物被运往汴梁,成为了崇文院的一部分。试想,沦为阶下之囚的李煜,面对这些熟悉的事物,如何能够不回忆起往昔?想当年,轻衣挑灯的君王,深夜不眠,描摹着珍贵的书画,于一旁细密地落下自己的感言看法和鉴赏。而如今,物是人非,字画上面还有自己的一字一句,它们的主人,却已经不再是自己。
更令李煜痛苦的还是赵匡义对妻子的伤害。南唐降宋之后,小周后循例被封为郑国夫人。名号虽然华贵,但却毫无意义,赵匡义又哪里会真正地将她当做郑国夫人。他时常将小周后召入宫中,肆意调笑,百般凌辱。从前堂堂的一国之后,竟然被当做可以肆意玩弄的宫娥艺伎,深爱着李煜的小周后不堪凌辱,每次从宫中回来之后,都对着丈夫失声痛哭,以泪洗面。后来,元人张宗在其画《太宗逼幸小周后图》中说:一自宫门随例入,为渠宛转避房栊。太宗,就是宋太宗赵匡胤,显然,此事并非是子虚乌有的野史传闻。沦为囚徒的李煜夫妇,确实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受到了十分深刻的伤害。
面对此情此景,李煜感到十分痛苦。身为君王,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的他,已经日夜都生活在痛苦和自责当中。如今为人夫君的他,又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尽欺辱,心中的悲愤,几可喷薄而出。看到李煜的无能为力,赵匡义更加乐此不疲。小周后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对于赵匡义的所作所为,她心中恨不得能讲他食肉寝皮,可转念一想,自己和丈夫的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他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够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为了丈夫,她只好咬牙强忍。
李煜也并不比她好过,每当小周后被强行带入宫中时,他都会忍不住陷入痛苦之中。虽然小周后并不是他的发妻,可他对她的感情,却并不比对娥皇的少。她小小年纪,就愿意放弃一切跟随着一个如此失败的自己,不要名利,不要荣华,只要跟着他,哪怕走到如今如此惨然的境地中来,她都不曾后悔。而如今,窗下落花,凄冷山水,偌大的繁华里,自己是备受监禁的笼中鸟,她也因此受到牵连。如若她当初没有选择自己,纵使下嫁一个默默无闻的寒士,今日又何至于会受到这样的伤害和侮辱。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莺啼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李煜?《喜迁莺》
望着空荡荡的厅堂,冰冷得寒气陡生的墙壁,自己被烛光划出的长长影子,长长的,只有一个自己。李煜不禁泪落长衫,他想起当年初遇时,她粲然的笑靥,明艳,放纵,如同秋水的双眸盈盈澹澹,就这样抓住了自己的心。他们有过甜蜜的往昔,也有情浓得化不开的誓言。往事中的一切美好,都历历在目,只是骗不过自己如今的孑然一身。他孤身坐在窗前,月落西沉,云边微瑕,天边都隐隐传来鸟鸣,划过的流莺和花影,转瞬即逝,映衬此处的清冷花厅,一如雪上加霜。他抬眸,脖颈已僵硬,晨色已近,夜色已去,可是他等了一宿的人,却依旧不见踪影。他不知道自己将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出了等待,也只能等待。
降宋之后的李煜,不再是年少时那个凡事都有父亲单带着的少年,可以纵情山水,无忧无虑;亦不是初为人父的君王,身侧美眷如花,谁都赞叹他的文采与情思;也不是南唐的末代后主,纵使家国残破,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依旧有人为自己出谋划策,遮风挡雨。过往里的人们,都已成为了故事,那些追随自己保护自己的老臣们,也不知前往何处,有些,在黄泉,也有的,另投了明君。他们是对的,他不是合格的君王,亦不是合格的丈夫,不论是对家或是对国,他都是无颜以对。
朦胧天光里,寂寞悲伤的昔日君王扬起脸,明烈的日光映照在他的脸庞上,照出了他两鬓斑驳的青霜。时光似水流年,原来不经意里,他也已老去,不复过往青春年华。
胭脂泪去诗词挽
清明,谷雨。大暑,小暑。霜降,冬至。二十四节气,亦是二十四种人生。降宋后,这一时期的李煜,私以为是霜降时分。大寒降至,即将走向生命的尾声,却依旧有着夺目的光彩。寒霜熠熠,绽放着最后的流光溢彩。他的诗词人生,亦是如此。走进这段人生的李煜,经历了此前难以想象的痛苦,他的心境,亦是有了极大的改变。苦难磨砺人生,苦难里的李煜,他的文学才华,被这种残酷的命运激励出来,越发地光彩耀眼。
是的,赵匡义可以侮辱他,伤害他,用各种残忍的方式打压他,却无法掠夺他在文学上的成就。相反地,在某种程度上,他对李煜的伤害,成为了一个契机。尽管李煜无法从政治上反抗他,如我们所愿地推翻赵氏王朝,重新建立南唐,尔后一统天下,名列三皇五帝。他没有那样的才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然而,他可以在另一个领域,功垂千秋,昭彰青史。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乌夜啼》
初春时节,当深山中绽开了第一抹水红。被幽禁在重重楼阁中的李煜推开小窗,眺望一城山水。他想起了烟雾缭绕的昔日,岁月是这样匆匆,过往的亭台楼阁,三千宫娥,都化作灰烬青烟,无声散去。他回忆起他的人生,只觉得如同黄粱一梦,笑话一场。浮生袅袅,谁的人生能够如他一般,跌宕回环,兜兜转转,起落成阶下之囚。他怅然无语,心中的愤懑,惆怅,哀伤,痛苦,交织成无法抑制的情愫,从笔端倾泻而出。
如今粲然盛开的花,终有一日会随风飘散,盛开得璀璨,凋谢得也疾速,人们甚至都无法捕捉一缕花影,它就已飘然而去。时光太匆匆,命运太弄人,他多想回到当初,只要命运给他一个同所有好好告别的机会,而不是记忆中的匆匆错过,留下如今无限惦记感怀。
李煜是一个多情的人,正是因为他的多情,专注一切温柔的,含情脉脉的事物,不论是文字还是人,才断送了他的南唐江山。但也正是他的多情,令他纵使被幽禁高楼,依旧能够温柔地感受身侧的一草一木,作出无数华彩的词作。他怀念昔日落花满地香满衣的生活,因此能够写出"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的词句;他细腻地感知着自己内心的细微活动,因此能够描摹出"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伤感。
纵使只是听到遥远的楼外,农妇洗衣的声音,他也能留下精彩的作品: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捣练子令》
夜深人静之时,独守空楼的李煜难以入眠,思绪是不任人管束的飞鸟,即使李煜想要安静地享受月色,亦是难以成行。他只能听着楼外远处隐隐约约的捣衣声,伴着寂寥的风声,任由思绪如泉涌。如此静夜,如此怅然时分,听到这声音,难免想起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就算只是一介寒妇,亦是自由的,她有着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人生,她可以自由地行走在天地之间,不会像自己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受到严密的监视,处处都不能顺心如意。
只能像在南唐时一样,借酒消愁。赵匡胤在位时,李煜的供奉之中包括每日三石酒的供奉。赵匡胤驾崩,赵匡义即位后,这项供应就悄然终止了。身在汴梁的李煜,无法同在南唐时相比,有求必应,人人都在奉承讨好。他也没有丰厚的财富,供他挥霍,继续以往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他只好上书给赵匡义,希望他能够看在自己亡国的份上,宽厚地对待自己。赵匡义见到之后,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厚大度,便给李煜添了三百万钱的酒钱。这个酒的问题,总算是得以解决。
酒喝多了,自然会醉。人醉多了,往往就会做梦。那一晚,他梦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国。亦或者,只是故乡。他梦到自己行走在江南的春花绿树里,林间有隐约有莺啼,婉转娇憨的,伴着淡淡的琵琶声,宛如天籁。身侧萦绕着幽幽的芬芳,那是久违的花香,北国虽然也有花,可总比不上江南的温柔,连香气里都有淡淡的甜。他走出美好的春光,走进一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城市,城市里的人们,都在安居乐业地活着,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灯花如繁星,明艳了一座城,亦明亮了他的双眸--那是他的金陵城,他生活了数十年的金陵城。
欢喜里,他随着人流走到秦淮河畔,一切如旧,流水浮浮,歌声婉婉,画舫小舟穿梭在人们的目光和叫喊里。他抬眸,将所有都牢记在心底。总是要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这座城市还属于他的时候,他不曾将她放在心上,直至今日,这里终于成了他人的国土,他在知道,他是那样爱着这里,爱着他的家国。
梦始终是要醒来的。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安谧,李煜留恋着梦境中的一切。如今的李煜,也只能在梦中寻觅他过往的荣耀和辉煌,来安慰现实里他那颗百孔千疮的心。他默然回首,仿佛要望向梦里的繁华和流彩,可是回首里看到的不过是一堵冰冷的墙,隔着墙,他知道,墙外又是一座墙。他的生死,就被困在这些重重的深墙里了,一生一世,无望的,亦是无尽的。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煞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李煜?《望江梅》二首
梦境里的美妙,被永远地凝固在笔墨上。这是一个永远不会被惊醒的世界,他可以安心地徜徉其中,回味其中的一分一毫:春深时分的南国,清秋时节的南国。秦淮河上飞流而过的画舫船只,渐渐从城市来到了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地方,满城飞絮逐着水流而来,落入芦花的深处。绮丽而宁静,如同当年月明楼上,一曲笛声吹落梅花,吹断惆怅。
梦里不知身是客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
金陵城的繁华,终究是一梦。梦和现实,有如隔着天堑。梦境是那样美好,现实是那样痛苦和苍白。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才是李煜的现实,他不得不认同与顺从的现实。
他知道,生性懦弱的自己,是无法承担起家国大业的。守成尚且无能为力,更何况是被寄予成就大业的希望呢。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李煜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他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因此在投降北宋后,并未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甚至不曾玉石俱焚。这是他的胆怯,亦是他对命运的服从。但服从命运,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安然无愧一切,可以坦然走向命运的终点。
据说,南唐旧臣校书郎郑文宝,曾是李煜的长子仲寓府内的校书郎,君臣二人相交甚密。亡国之后,郑文宝不愿投靠宋人,流浪多年,终于流落汴梁,得知李煜被困高楼之后,屡次想要面见旧主。无奈次次都无法如愿,最终只能化成渔夫,隔着楼墙,遥遥相见。那一瞬间,想必李煜已是泪流满面。旧日辉煌,已成黄花。陌路相逢,相逢已是不敢相见,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凉。
当初的豪言壮语,已在种种困窘中消磨殆尽。曾经那颗纵使不算是足智多谋也算颇有计谋的心,如今也再提不起任何意趣。被禁锢的日子里,李煜时常想起当年校检太尉鹿虔的一首《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鹿虔原是后蜀人氏,这首《临江仙》是凭吊后蜀而作的。此时,李煜的反复吟诵,只是在其中找到了共通之处罢了。后蜀和南唐一样,都是短命王朝,那些重重楼阁,华丽的宫殿楼宇,曾人烟繁盛,香风如画。如今只是在月色下暗自寂寥,秋色里无声生尘。凌波不过横塘路,寂静的碧水里,多年前枝叶翩跹的莲花,现今只落得一个留得残荷听雨声。
原来,亡国是这样一件难过的事情;原来,沦为阶下之囚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李煜吟诵着亡国的词句,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因为心有所感,他写了许多怀念故国的诗词。由于他的政治和文学地位,这些词作很快被传到大江南北,在众多文人之间竞相传诵。李煜并没有反抗赵氏王朝的本意,然而此时北宋正处在统一天下不久后的阶段,人心未稳,赵匡义这个王座还做得并不稳。潜伏在民间的探子讲此事报给赵匡义之后,赵匡义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在他的眼中,李煜降宋之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北宋对待降王大度宽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古今罕见。非但为他修建了堪比皇宫的住所,还高官厚禄地养着他。然而李煜居然还心有不甘,写出这些东西来挑战他的自尊,实在是太过分了。赵匡义比不赵匡胤有王者风度,一笑置之就按下此事,这时,这位素来心胸并不宽大的皇帝,就暗暗对李煜存上了怀恨之心。
赵匡义并没有立即开展行动,他先是召来了李煜的旧臣徐铉,此时徐铉已为宋臣,奉命撰写《江南录》中。赵匡义命徐铉时常去探望李煜,并将两人对话如此禀告。徐铉如今已非唐臣,虽然心有疑虑,也不敢抗旨不尊,只好前往幽禁李煜的地方。徐铉虽然今非昔比,但心中依旧留恋旧年旧主,此时君臣二人相见,自然是感慨万千。
两人相见后,徐铉欲给李煜行礼。李煜战战兢兢地阻止了老臣,只说如今自己已是降王,若是徐铉给自己行礼的事情被赵匡义知晓,不知又是一场弥天大祸从天而降呢。他已经被生活消磨成了更加怯弱的男子,徐铉忍不住长叹一声。这声长叹唤起了李煜的记忆,他心中百感交集,悔道:"当初真不该错杀潘佑、李平呵!"那两位冤死的南唐旧臣,对李煜和南唐都是忠心耿耿,却死在自己效忠的君王手里。如果他们没有丧命,那么南唐的命运会有所转机也说不定。如今李煜的悔意,只是徒然,只是苍白。提起旧事,徐铉亦是默然无声。一切都已无法回头,李煜的忏悔,亦是毫无意义了。
徐铉起身离去之后,即刻被赵匡胤召入宫中,详问两人交谈。徐铉惶然之下,不敢有所隐瞒,只能无分巨细将两人的对话告诉赵匡义。李煜的话,令赵匡义勃然大怒,身在汴梁,享受着大宋衣食的李煜竟然还敢思念故国,悔杀忠臣!此时,赵匡义已非怀恨在心那么简单了,恨意已被燃烧成杀机。对于李煜,赵匡义已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了。
赵匡义的杀心,蒙在鼓里的李煜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句叹息,竟然让对方起了杀心,自己的性命,也就将断送在这句话上。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并不属于北宋,他的魂魄是属于那个美好得宛如梦境的江南的,他亦是如此依恋着失去的江南。可倘若他知道,这种依恋和怀念,将成为他的催命符,他是否还有胆量纵容自己的想念?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青史上的谜团,那个惆怅凄苦了一生的词人,也最终走向了自己的黄泉末路。
春花秋月此时了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七夕夜。南唐降王李煜身死寓所。赵匡义追封其为太师,加封吴王,最终落葬邙山。那年,是李煜第四十二个年头,四十二年前的七夕,他呱呱降生在繁华的金陵城里,开始了他灿烂而悲惨的一生。四十二年后,他身中剧毒,痛苦地死在异国的土地上,结束了他遗憾而圆满的人生,生于七夕,又死于七夕。这仿佛是一个轮回,亦是一个笑话。贾宝玉在林黛玉死后,茫茫然里魂魄出窍,懵懂无知里询问鬼差,鬼差只问他所寻何人。他道是:姑苏林黛玉。却不知李煜走向奈何桥时,报的身家姓名是否是"南唐李煜"。他的家,他的国,已经覆灭,成了灰,成了烟。纵使成了北宋的降王,他依旧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孤魂,无国,亦无家。
或许,李煜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死。风里浪里,那么多次的刀山火海,他都侥幸留了命来,苟且偷生。他或许以为,自己会是在漫长的屈辱中慢慢老去,平静地接受死亡。可是命运却赋予他一种屈辱且神秘的死亡方式。这令后人们都百生疑窦,却没办法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历史,总归只是一个人的历史,相信与否,也是一个人的事情。
当然,李煜的死因最为公认的说法,是赵匡义下的毒手。那年的乞巧节,是李煜四十二岁的寿辰。随着李煜一同来到汴梁的后妃宫娥们,为了讨他的欢心,特意安排了一场精心编织的表演。庭院里彩灯盈盈,歌舞声乐,一如当年身在南唐时。只是,什么都不一样了,天上的牛郎织女年年相会,地上的人们却日渐白头。面对妃子们的苦心,李煜挤出了一个笑容,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都只是在强颜欢笑,摸摸地忍受着心里的屈辱和悲哀。
冰冷的酒入了喉,一路熊熊燃烧,仿佛一场滔天的火。他忍不住掷开手中金杯,长声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是他最为人熟知的诗篇,亦是他最后的放纵和豪气,这更是生性柔弱的李煜,对赵氏王朝的反抗,在这里,他找回了他的尊严和人格。
身侧的妃子们听到,亦是泪眼朦胧,已经有熟知音律的女子轻声歌唱,忧愁悲伤。渐渐地,这缕歌声有越来越多的声音相和--她们虽然未曾经历李煜的悲伤,但是失去故国,沦为孤魂的痛,她们都能够感同身受。
这件事被赵匡义的暗探探询得知,很快,赵匡义也听到了风声。他勃然大怒,往日积累起来的恨意成了燎原的大火,他觉得,势必不能再将李煜此人留在世上了。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知恩图报,他已是忍无可忍!帝王的杀心,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李煜对此事的浑然无知。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内心,却没想到,即使自己对对方俯首称臣,极尽卑微,也换不来对等的回报。
赵匡义将素来同李煜交好的秦王赵廷美召入宫中,借说自己对李煜的文采十分欣赏,今日恰逢乞巧佳节,又是李煜的生辰,希望赵廷美能够前往李煜的府邸,将自己的赏赐传达给他。秦王一向同李煜颇为投机,两人对诗词歌赋的都很有研究,赵匡义这样一说,赵廷美便欣然答允,当夜就将赏赐送到了李煜的府邸。
由于送来赏赐的是秦王,李煜毫无戒备,更不会想到赵匡义会这样毫不掩饰地将毒药放在酒中。是夜,李煜喝下了赵匡义赏赐的美酒,即刻毒发,四肢抽搐,痛苦难当。赵匡义毒死李煜的药,是为牵机,是他和太医研制多时的密药,服用者顷刻之间就会七窍流血,毒发身亡。经过一番痛苦的煎熬,李煜终于闭上了双眼。时年,不过四十二岁。这位风流了一生,痛苦了一生,荒唐了一生,优美了一生的词人,在经历了文人,皇子,君王,阶下之囚等多种身份的转换之后,终于成为了政治斗争的一缕亡魂。
或许,他毒发时,死不瞑目,直至黄泉亦是觉得冤枉。他还年轻,并不老,他还有很多美酒未曾喝完,还有满腹的好词未曾出世,他还不想就这样去面对父亲和祖父,还有那么多的南唐亡臣。或许,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是无怨无悔的,甚至含笑而去。亡国后的生活,是那样的痛苦,这已经让他生无欢,死无趣了。只是偏偏自己没有结束生命的勇气,只能任由命运摆布。能够以这种方式终结,离开这个满是血泪的尘世,未尝不好。
不论是不甘,还是无怨,他都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无法逃脱任由后人评说的命运。他死后,旧臣徐铉奉命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在墓志铭里,徐铉不失偏颇地评定了李煜的一生,不论是功,还是过,徐铉都极其公允地记录下来:李煜为人,乃是以儒家修心养性的说教,以及佛门普渡众生的信条为言行准则,既宽人又爱物的。可遗憾的是,由于他不善变通,结果物极必反,善成了恶,最后落得个自食苦果的结局。而李煜为政则是躬行仁义,但是在五代十国"用武之世",这种适用于太平盛世的政策已经无济于事。至于李煜为文则独具特色,"精究六经,旁综百氏","洞晓音律,精别雅郑"。李煜不仅写就了雅颂文赋凡三十卷,杂说百篇,而且续写了《乐记》,堪称旷世奇才。
李煜死后未久,整日以泪洗面的小周后便随之而去。在众人的努力之下,小周后得以与丈夫合葬在邙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初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终究得以实现。在人间,他们受尽了百般折磨,依旧相依相守,直至死亡将他们分开。
在黄泉,他们依旧是恩爱夫妻,生死相随,可歌可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这之于李煜而言,不啻是人生中最后的圆满。直至终局,他也不是寂寞的,他依旧有爱相随。这,就已经足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