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人生长恨,幽囚天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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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山不起时日尽

    臣猥以幽孱,曲承临照,僻在幽远,忠义自持,惟将一心,上结明主。此蒙号召,自取愆尤,王师四临,无往不克。穷途道迫,天实为之。北望天门,心悬魏阙。嗟一城生聚,吾君赤子也;微臣薄躯,吾君外臣也。忍使一朝,便忘覆育,号眺郁咽,盍见舍乎?臣性实愚昧,才无异禀,受皇朝奖与,首冠万方。奈何一日自踵蜀汉不臣之子,同群合类而为囚虏乎?贻责天下,取辱祖先,臣所以不忍也。岂独臣不忍为,亦圣君不忍令臣之为也。况乎名辱身毁,古之人所嫌畏者也。人所嫌畏,臣不敢嫌畏也,惟陛下宽之赦之。臣又闻:鸟兽,微物也,依人而犹哀之;君臣,大义也,倾忠能无怜乎?倘令臣进退之迹不至丑恶,宗社之失不自臣身,是臣生死之愿毕矣。实存没之幸也。岂惟存没之幸也,实举国之受赐也;岂惟举国之受赐也,实天下之鼓舞也。皇天后土,实鉴斯言。

    --李煜?《乞缓师表》

    这片文章,写得不可谓不文采风流,感人肺腑。这些文字,有着李煜一贯以来以情动人的特点。他在其中,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极其卑微的位置,近乎低入尘埃地恳求赵匡胤高抬贵手,放过南唐。只要宋军撤回,他做什么事情都心甘情愿。

    他特意以江南才子徐铉为使臣,朝见赵匡胤。对于李煜的来意,赵匡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尽管不论李煜如何苦苦哀求,他都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绝不会撤回北上,但对于名满江南的才子徐铉,这位素来爱才的帝王还是颇感兴趣的。

    徐铉对于求和一事,竭尽所能,希望能够说服赵匡胤。他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将李煜描述成一位仁厚爱民,喜好和平的君王,更是一位博学多才,精通诗词的文人。赵匡胤微微一笑,开口道:既然如此,那请徐先生背诵你们国主几句佳句可好?

    徐铉背诵的是李煜的《三台令》,其中有两句是: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赵匡胤却讽刺说这两句不过是寒士语。徐铉忍不住反唇相讥,请求赵匡胤也说说自己的寒士语。赵匡胤欣然应允,朗声吟诵出了四句咏日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

    如果两诗比的文学艺术,后者跟前者当然是无法相比的。但徐铉一听,就明白自己落入赵匡胤的圈套。前者跟后者相比,实在过于委婉柔弱,清秀雅致了,比不上后者,气势开阔,有泱泱的王者之气。徐铉在这一回合中败下阵来,只能旁敲侧击指出宋军此次出征,师出无名,纵使胜了,亦是胜之不武。赵匡胤听罢后,怒不可遏,厉声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既然对方如此将自己的野心赤裸裸地挑明,徐铉也无话可说,只能回到金陵,向李煜禀报说南唐到底是已无力回天。

    宋军节节逼近,常州,润州……一个个军事重镇都宣告沦陷,甚至有深受李煜信任的将领带头投降宋军。在这种情况下,李煜是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乞和无望,南唐又频频失守,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南都节度使朱令身上。朱令此人,血气方刚,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又争强好胜。林仁肇死后,朱令便接替他成为了镇南节度使。在他手中的十五万大军,是南唐兵力最为强盛的军队。李煜除了将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也别无他法。

    朱令当机立断,开始训练水师,挥兵北上,同其他几支勤王军会合。很快,朱令北上首战,旗开得胜,占据了湖口,尔后决定调南都留守柴克贞,令他带兵移镇湖口,作为大军的后盾和后备。可是柴克贞未能及时前来,朱令怕贻误战机,只好忍痛放弃要塞湖口。临行之前,他与指挥舟军的战棹都虞侯王晖密议,针对当时隆冬枯水季节,巨舰不易在近岸浅滩航行的情况,准备以数百艘大筏载重心开道,顺流直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撞击采石浮桥,切断宋兵南下的通道,赢得时机,确保战船东进,金陵解围。

    他的计谋原本十分缜密,然而却被曹彬的暗探得知,回报赵匡胤。赵匡胤下令王明派水师在朱令进军方向下流的洲渚间,密布高大木桩,破坏南唐水师的行动计划。一时间,宋军在暗,唐军在明。对于唐军的计谋,宋军了如指掌,而宋军的行动,朱令却一无所知,依旧决定采取原定计划顺流而下。唐军载着火油顺江而下,原想冲破宋军防守线,没想到风向忽转,大火转而烧向唐军的船只。由于江流之中布满木桩,唐军寸步难行,致使一时间江上火海烈烈,惨呼一片。胜败已成定局,朱令自感愧对李煜,遂投江自尽。

    这场火,烧尽了最后一支力量强大的唐军,烧破了唐军的防守线,也烧完了李煜最后的满腔希望。他终于认了命,不再作困兽之斗,颓然沉默。他对着祖辈的灵位,忍不住失声痛哭。如今这一切,或许都是命里的因果,他必然要经受这样的失败和痛苦,承受这残酷的命运。

    宋军已在金陵城下重重盘踞,这座昔日繁华如梦的城池,在战争烟火的熏燎之下,显得那样彷徨萧索。谁家玉笛暗飞声,凄凉的笛声静默萦绕,这座城池里的人们,谁都没有说话。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明天会是怎样,又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这包括红墙绿瓦里,落寞的君王。

    草长莺飞终成梦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每次想起这句诗,总会联翩浮想其盛夏里的江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总有那么多诗人,妙笔留下了了那些风情。璀璨,骄傲,明艳,温婉,柔软,朦胧……那么多美好的词汇,仿佛都可以用在同一个江南身上。我想,这是一个值得所有人的留恋和向往的地方。

    李煜亦是深爱着这片土地的。他在诗词说: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煜?《蝶恋花》)写的总归是江南的风景,清明谷雨,桃李争春,朦胧的月色和朦胧的雨雾,染几分仙气,飘飘然的。

    他是最典型不过的江南人。江南的云和雨,最容易孕育出温柔秀气的男子,眉目温和,性情宁静。他亦是忧愁的,如同江南,连绵不尽的雨水,在漫长的梅雨时节里,堆积了汪洋的哀伤。这样的人,离开了这片土地,大约就如同魂魄脱离了肉体,桃花脱离了枝头,再繁华璀璨,亦是索然无味。

    在汴梁的李煜,最终再也没有写出"人间没个安排处"那样清新婉约的词句。人间的万千风景虽好,汴梁也是别有风韵,豪宅总也有通幽的曲径和明珠般的流水。可那些,独独都不是他生活了大半生的江南。此后,他魂牵梦萦,勾勒那座梦乡的模样,可他写得最多的,还是满满的伤感,愁绪不解,愁眉不展。

    那年的农历十一月,天气寒冷,已近新春。金陵古城却再也没有即将过年的气氛,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即将亡国的惶然和伤痛里。城外的宋军,已经做好了攻城的所有准备,主帅曹彬派人通知李煜,希望他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尽早投降北宋,他依旧可以享受尊荣和富贵。

    李煜痛定思痛,令长子仲寓前往汴梁请降,自己依旧在深宫之中,闭门不出。曹彬再度敦促,李煜依旧拖延时日,置之不理。曹彬再三思量之下,决定不日攻城。他在攻城之前,特意嘱咐三军绝对不可伤害城中的一草一木,盟誓之后,他立刻进行战前动员和攻城部署,随后全线出击,强渡护城河,并攀墙攻城。

    自二十四起,宋军和吴越王派来的军队开始联合攻城。那一天,战鼓震天,厮杀声四而起。烽火硝烟,燃烧了金陵城的碧空。南唐守将率部拼死抵抗,联军则屡次发动强攻。

    二十七日。金陵被联军攻破。南唐将士退守城内,双方在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彼此伤亡惨重,血流成河。虽然曹彬在战前三令五申,破城后不得杀戮平民,不得焚烧古迹,但拖延多日的战争,令将士产生疯狂的报复心理,着导致城破之后,他们的行动失控。

    联军中的吴越军甚至焚烧了升元阁,造成了当时骇人听闻的血案中最为残忍的一桩。升元阁原称瓦官阁,乃是南朝时期梁武帝所建。这里曾收藏了魏晋是顾恺之名画维摩诘像、狮子国奉献的白玉佛像等海内外奇珍,在佛教界颇有盛名。联军破城之前,金陵城一些士大夫及豪民、富商、妇孺数百人为躲避战乱,而逃到此处。没想到,吴越兵入城以后,罔顾人命,竟然放火焚寺,其间无一人幸免于难。吴越兵还在此时狂欢作乐,强迫俘虏的教坊乐工奏乐侑酒。国难当前,乐工慷慨就义,拒不操琴演奏。吴越兵恼羞成怒,将乐工全部杀死,以泄心头之恨。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梦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李煜?《采桑子》

    深宫之中的李煜,面对这样的残酷血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遭受凌辱。国破,家亡。一个国家的灭亡,不是史书上的寥寥数语,隐藏在其中的血迹和魂魄,使得每一个字都如重千钧。面对如此国难,李煜痛苦难当。他明白,自己应该为这场战争中所有死去的人们,负上责任。他没有成为一个带领他们走向太平盛世的君王,甚至都无法成为守卫这片土地的主人。

    鸦声暮,寒气重。这位柔弱的君王,一时间,泪流满面。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像平日里一样慢慢站起,蹒跚着走向澄心堂。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他的心腹和近臣们。也是在澄心堂,他最后一次以君王的名义,和臣子们商议国家大事,也就是他们应该如何前往宋军中请降。

    当时的气氛,凝重而苍白。李煜最后一次走向他的王座,他知道,之前不管自己如何卑微地向赵匡胤俯首称臣,在他的国土上,他依旧是高贵的王,被子民信任崇拜,景仰爱慕。然而,从今以后,这种生活将要同他永远地告别了。他的国土,将被署上另一个名字,而他的子民,也将忘记曾经尊荣的姓氏,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姓氏而骄傲。想到这里,李煜不由泣不成声。

    堂下的臣子,亦是无言以对。他们看着他们的国主从王座上,颓然而起,慢慢走向殿外。那里,曹彬已率领三军,井然有序地列出了一条漫长的道路。李煜奉表献玺,肉袒出降,他无比沮丧地托着皇帝玺绶,走在神色各异的宋军之中,他的身后,跟随着他的重臣和皇室子弟,谁的脸上都是凝重凄凉的。

    谁甘心成为亡国之臣,谁有愿意在黄泉之下无颜面见先辈,又有谁愿意离开生活了半生的故里,前往一无所知的异乡寄人篱下地生存着。但那都是他们必须要面对和经历的,今日之后,他们都将是没有国,没有家的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

    纳降仪式,是李煜心中永远的伤痛。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耻辱,也经历从天堂到地狱的轰然转变。他的人生里,值得欢喜的事情那样少,令他流泪的事情却是那样多。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走向曹彬,姿态卑微如同小丑。生死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确实是不好受的。

    甚至,连提问都轻声细语,唯恐他人一个不满,就放火烧了整座金陵城,如同当日他们焚毁升元阁那般。他小心地问:在下今后如何行止,尚望元帅不吝赐教。曹彬回答说:圣上已修筑华丽楼阁以供阁下居住,衣食住行,俸禄优厚。只是俸禄终究有限,阁下可先行回宫准备行装,多带金银,以备不需。曹彬言语中透露出的宽慰之意,令惶惶不安如同惊弓之鸟的李煜稍微安慰。

    曹彬容许李煜先行回宫,下属却担忧李煜自尽而无法向赵匡胤交代,曹彬却不以为意。经过几次交锋,他已断定李煜不会如此。果不其然,虽然当初唐宋两军交战在即时,李煜曾立下豪言壮语,誓同南唐同生共死,如今国破家亡关头,他却踌躇起来,犹疑不决,不敢放弃生命,走上绝路。这位生性懦弱的君王,毕竟不曾勇敢决绝过,他以迟疑的姿态,怯弱了半生,此时,亦是如此。

    他没有殉国的勇气,屡屡食言,在这点上,他甚至比不上净德尼院的女尼们。在她们得知宋兵入城,南唐亡国的消息,又看到内阁熊熊燃起的烟火时,以为南唐皇室已起火自焚,因而也放起了一把大火,将整座寺院都付之一炬,自己也投入火海,以身殉国。那些刚烈的女子,大多出身名门,是深宫里的宫娥,不愿将年华虚度在深宫里,情愿以身常伴清灯,让佛禅清静一心。她们本可以还俗,回归尘世,安然终老,在家国大义之前,她们却慷慨地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

    李煜愧对的,又何止是三千宫娥,他伤害和辜负的,更是整个南唐,所有对他曾怀抱希望的人民。那个离开南唐的日子,终究到来。他带着后宫妃子,皇室子弟以及南唐重臣,来到江边,随着曹彬登州北上,离开这片他生活了多年的土地。他的心情,沉重得近乎压抑,而身后诸人,亦是满面凄哀之色。

    那天,天气十分阴沉,乌云低垂,几乎顷刻间就要压落,很快,雪色密布。或许是天意也能感知人情,于是在天气温润的江南,落了雪,为李煜一行人送行。霏霏的雨雪茫茫而下,李煜登上船头,最后一次凝视着他的家国。苍茫的雪色里,一切都遥不可见,唯有宫殿的飞檐,远远地露出嶙峋飞舞的一角,犹如画壁上挂着的梦。他急忙低下头,掩住眼眸中的泪光。

    多年前他的先祖李昪建立了南唐,将之前的亡国之君送离金陵,走的亦是水道。当时,作为胜利者的李家,欢喜之中无人想到那个被送走的人的凄凉。多年后,他们的子孙也成为了亡国之君,惶惶如同丧家之犬地走上了离国的路。风水同样萧萧索索,两岸青山的样貌都没有变化,仿佛唯一变幻的,只是故事里的主人公。这支船队,带着曾经的君王,逆流而上,穿过遥遥的青山和绿水,奔赴向另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

    他们先是顺流东下,到了扬州之后又沿着运河北上。这条古老的河流,无声流淌,仿佛喜悲苦忧,都与他无关。老臣徐铉感于心中的空虚苍茫,站在潇潇的风口,忍不住吟诵出了一首凄凉的诗:

    别路知何极,离肠有所思。

    登舻望城远,摇橹过江迟。

    断岸烟中失,长天水际垂。

    此心非桔柚,不为两乡移。

    --徐铉?《过江》

    只有经历过那样巨大的人世变幻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沉痛的字句,一字一句,都沉重无比。他们渡过的,仿佛只是一条江流,可他们知道,其实他们离开的,是一个永远都回不去的时代,这又如何能够令他们不感到茫然和痛苦呢。

    船队到了楚州淮阴再入淮水西南行,沿途经洪泽湖至泗州临淮而入汴水,再经虹县、宿州、宋州、雍丘等地,最后驶抵汴梁。时年正是深冬,汴水冰冻,船只无法通行,赵匡胤唯恐夜长梦多,当即下令沿途州县衙,设法开水。各地官吏奉旨查办,冒着风雪酷寒,采用各种方法疏通河道。

    北宋开宝九年,北宋南征的队伍终于抵达宋都汴梁。前后历时一年的战役,终于正式宣告结束。那天,恰好是正月初二。新的一年刚刚拉开序幕,汴梁的人们在烟火和爆竹中,庆祝新年的来临,和军队的凯旋归来。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欢天喜地的气氛中。

    然而,对于战俘李煜而言,这必定是他最为煎熬痛苦的一个新年。当他踏上北宋的土地时,他仿佛是惶惶然的流浪儿,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前来迎接和验收的是赵匡胤的四弟,秦王赵廷美。他十分热情地款待了李煜,两人谈论诗词,以文会友,仿佛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朋友聚会,没有战争,也没有敌对。一切都是平和的,只有朋友之间的谈笑风生。

    秦王的友善,令李煜暂时卸下了重负,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北宋的京都。汴梁如同金陵一般,亦是位于江河之畔,虽然没有江南的美丽风景,但也别有韵味,往来商旅如流,行人如织,极是热闹繁华。他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开始安慰自己--虽然自己失去了国家,但还好,还有命在,心爱的人也陪伴在自己的身侧,这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的。多年之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现在,不过是跟着宿命的安排,颠沛流离罢了。

    不离不弃总相依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

    --李煜?《更漏子》

    一个新的地方,总会有新的风景。走进北境的李煜,离开了他的江南,离开了他的家国,过往种种,俱往矣,惟独不变的,是她的笑颜,他一直贪着的暖意。那亦是他如今苍凉的人生中,唯一的慰藉--千里迢迢,她一路跟随,荣辱喜悲,她无畏无惧。此时的小周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爱而生的少女,也不是高贵端庄的一国之后,她只是亡了国的女子,跟着自己的夫君,随着宿命漂泊。

    这更加验证了她爱上的,只是李煜,并非南唐的君王。她爱他,于是愿意包容他的好和坏,她纵容他的任性,温柔,孩子气,放纵他沉溺故梦;她承担当年的骂名,却在亡国之后,还愿意跟着他接受命运的安排,哪怕成为囚徒。时光流逝,她的容颜也在老去,可与日俱增的,是她的爱和勇气。因为爱他,所以她经得起金银的雕琢,也能忍受苦难的折磨。

    李煜信佛,我不知道小周后是否也信仰神佛,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爱就是她的信仰,一个有信仰的女人,生活多么艰难,纵使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风霜刀剑严相逼,她也会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坚定地走下去。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或许,她始终不知,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多么优秀的词人,开篇断代,犹如一个时代的开创者。他断送了自己的家国,却在另一方天地开辟了自己的国土。可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甘愿生死相随,又何惧风雨飘摇。

    普光寺。这座素来香火鼎盛的寺庙,在那年接待了这对曾贵为国君和王后的夫妇。这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大寺,李煜身在江南时就听说过它的盛誉,如今天命弄人之下流离至此,又哪里能不前去看看呢?他不顾老臣们的阻止,得到曹彬的同意之后,毅然带着小周后一同前往。

    时年,正值新春。往来的香客们熙熙攘攘,一派香火繁盛。妙龄的少女结伴而来,对着佛祖拜了又拜,不知求的是什么,总归是一脸盈盈笑意,半袖满怀憧憬。曾经的帝后二人,却在重重看守之下,来到这座寺庙,一举一动都有人严密监守。在宝相威严的神佛之前,两人一同跪下,祈求佛祖庇佑,往后的一切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此生平安顺遂。为此,李煜甚至捐出了千两白银的巨额香火钱。他们跪下的那一刻,一定十分虔诚。除了神佛,他们已经再无所依靠。

    汴梁是一座由外城、里城和宫城三部分组成的城池。外城周长有四十八里二百三十二步,有十二座城门,城墙高四丈,四周环绕着护城濠,被称"护龙河"。而里城则有十座城门,城外也环绕护城河。外城和里城分为居民区和商业区。宫城又被称皇城,有六座城门,分别南三门:宣德门,左掖门,和右掖门;东一门则是东华门;西一门则是西华门;北一门则是拱宸门。从总体上而言,这确实是一座气势恢宏井然有序的城池,只是对于李煜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和冰冷,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心安。

    抵达汴梁之后,赵匡胤并没有立刻召见李煜,他将李煜安置在一座守卫森严的住所里,自己则和臣子们商议,该如何举行"受降献俘"仪式。此时的李煜,已是北宋案板上的鱼肉,任他们随意宰割而毫无还手之力了。李煜不知道赵匡胤会如何安排自己,虽说曹彬已告诉自己赵匡胤绝不会亏待自己,甚至为自己修筑了华美的庭院,但那终究是在战争之前。在战争发生之后,他不知道赵匡胤还会不会信守"诺言",善待自己的家人和臣子。

    正月初四。北宋举行了盛大的纳降典礼,在李煜表示自己愿意归降之后,赵匡胤下令宣读了当初征讨南唐的檄文,其间将李煜形容成一个暴虐无道,不知天命的君王,而自己的南征正是天命所归。李煜如今身为战俘,寄人篱下,自然是不敢有所违抗,只好忍气吞声,任由赵匡胤摆布。看到李煜态度逆来顺受,赵匡胤十分满意,下令宣读他之前就准备好的诏书:

    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示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朝,庶成玉帛之仪,岂顾干戈之役。蹇然弗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

    昔者唐尧克宅,非无丹浦之师;夏禹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及颁爵命,方列公侯。尔实为外臣,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舍尤违。可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仍封违命侯。

    "违命侯",李煜心知这是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封号,赵匡胤是故意这么赐封的。当他如今无权无势,不过一介亡国之君,又哪里能够反抗分毫呢?他只能怏怏不乐地接受了这个封号,当他的"违命侯"。跪在他身侧的小周后侧过脸,凝视着眉目紧锁的夫君,忽然莞尔一笑。李煜明白过来--违命违命,这有何尝不是一种骄傲呢。世上能有几人,敢于违背天命。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心中暗然道:不管赵匡胤如何伤害侮辱他,他依旧是不是一无所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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