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风立,无限江山终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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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敌在侧屡遭辱

    公元970年,北宋出兵南汉。南汉末帝刘鋹拒不投降,赵匡胤勃然大怒之下,以潘美为桂州道行营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都部署,兵分两路,各占东西包抄南汉。宋军先是攻破了南汉边防大城贺州,继而攻占了韶州,广州等地。宋军势如破竹,汉军无法抵挡。这是一场早被预知结局的战役,北宋正处于兵强马壮的国力上升期,而南汉国政腐败,国力衰弱,它的抵抗,如同历史巨轮下的尘埃,轻易就被碾碎。

    次年,果不其然地,南汉宣告灭亡。这个持续了五个朝代的国家,也不可避免地沦丧在宋军的铁蹄之下。而它的邻国南唐,则在这场毫无悬念的战役中,感到了一种背脊发凉的惶然不安。狡兔死,走狗烹。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令南唐的国主李煜明白,南唐的灭亡,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北宋那些年的按兵不动,不过是在积蓄力量,养精蓄锐,等到他们伸出爪牙,这些微弱的国家,谁都无法从北宋的羽翼之下逃生,逃离亡国的命运。

    李煜清楚地看到,唯一一个可以与南唐并肩作战的南汉,也已经被北宋亡国。华夏大地上,只有一个南唐,还苟且偷生,一息残存。但这样的偷生,能够持续到何时呢?李煜心有戚戚然,这种即将亡国的预知,如同重重阴影,无声地笼罩在他的头顶,不祥,而沉重。

    南汉的灭亡,作为邻国的南唐始终保持了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从未施以援手。这种态度让北宋的君王发现,这是一个软弱可欺的国家。于是,赵匡胤开始变本加厉,要求李煜派南唐官兵护送樊若水的家人渡江北上。这等同于对南唐上下的公开挑衅,这个樊若水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南唐的投靠北宋叛国的奸细,赵匡胤下诏命李煜护送樊氏婆媳前往北宋的命令,显然是在再三挑战南唐的底线。

    樊若水,原是南唐一个屡试不第的书生,虽然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却不求甚解,时常闹出各种笑话。这样的人屡试不第也在常理之中,但是他以为南唐君臣耽误了他的前途,自以为怀才不遇,决然叛国潜逃到北宋境内。机缘巧合,他潜逃到宋京汴梁,见到了宋太祖赵匡胤,却在赵匡胤面前又出了洋相,没想到,不知赵匡胤心下是如何想的,居然因祸得福得了宋太祖的眼缘,还将原名樊若水改名为樊知古。实际上,赵匡胤此举一方面是为了挑战南唐的底线,另一方面,赵匡胤也并非真心"爱才",不过是觉得樊若水此人迂腐可笑罢了。

    樊若水出逃北宋时,曾携带南唐边防地势的秘图。面见赵匡胤时,他特意将此图献上。此图已算的上了南唐的国家机密,如此要图落在赵匡胤手中,无疑加强了北宋的军力,削弱了南唐的战斗力。赵匡胤见樊若水如此忠心,于是格外开恩赐了他一个舒州军事推官的位置,这个官位虽然低微,但也举足轻重,专门从事北宋谍报活动及南唐机密收集。熟知南唐国情的樊若水坐上这个位置,显然对于南唐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舒州与樊若水的故里池州不过一江之隔,他的家眷在他叛国潜逃时都被留在家中,此时已被南唐看守软禁起来。南唐朝中得知樊若水叛国之后,举国沸然,愤怒之下上书李煜要求他下令严惩樊氏家眷。李煜却百般担忧,前后顾忌,害怕北宋因此出兵南唐,因此只是下令软禁樊氏婆媳,却不曾作出处置。这却刚好给了赵匡胤一个契机,所以才有了那道丧权辱国的诏令。

    虽然南唐已是北宋的属国,可实际上还一个有一定自主权的国家,赵匡胤这道诏令,分明是无视南唐,将它当做一个任意欺辱的对象,他料定了李煜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违背他的旨意。果然,李煜在接到诏令之后,虽然愤怒无比,却依旧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忍气吞声地派兵将樊氏婆媳送出南唐境内。更令人愤然的是,李煜不仅将樊氏家眷送还,为了避免留下把柄,还将叛国者的家眷当做上宾款待,直至他们抵达北宋境内。

    此事过后,赵匡胤越发看出了李煜的软弱可欺,于是他更加跋扈,变本加厉地派出使臣,要求李煜献上南唐山水舆图。如果说前事还未曾关系到国家根基,但此事却直接关系到南唐的根本。自古以来,一个国家的详细版图,都是被严加看守,细心保管的。没有哪个国家的君王,会将自己的版图拱手献上,这等于是叛国卖国的行为。可是李煜为了安抚北宋,拖延亡国的时日,竟然亲自将舆图交给北宋使臣卢多逊。

    卢多逊是北宋名臣,因精通书史,熟知经理而供职于北宋翰林院,是赵匡胤的心腹大臣。他对南唐的地理情况,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得到这份舆图之后,更是对南唐上下心知肚明。这无异于是开门揖盗,自己亲自打开了国家的大门,欢迎北宋的侵略。

    赵匡胤的狼子野心,实际上李煜是清楚的,早在大周后娥皇的丧礼上,赵匡胤就派了一个粗鄙之人,前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知道自己的这些行为,日后必将无颜面对黄泉下的先辈。但是在强大的宋军面前,他懦弱了,他胆怯害怕了。他只希望,在自己生命终结之前,南唐还能保持一个属国的地位。他因此无需面对暴虐血腥的战争,无需面对子民形形色色的面孔和目光,也无需被内心的挣扎煎熬得辗转难眠。

    他处处退让,委曲求全。只希望赵匡胤能够看在他安分守己,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这个羸弱的国家,让这个国家能够自生自灭。他加大了对北宋的供奉,将南唐百姓的血汗凝结成一车有一车的财物,丰盈北宋的国库。除此之外,李煜在政治上对北宋的臣服亦是全方位的,他不仅取消国号,还将南唐改名为江南,自己则自称为江南国主。而他的父亲李璟,也不过是削去帝号而已。到了李煜身上,南唐显然已是处处都透着一种穷途末路的腐朽气息。

    岁月忽已晚。虽然,传承到李煜手中的,就是一副残破的江山,但若是当年的李煜,能够励精图治,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与周围邻国结盟抗敌,强大自己的力量。北宋也未必是毫无忌惮的。但李煜终归是选择了苟且偷生,醉生梦死,这就意味着,他成为亡国之君的命运,将无法逆转。毕竟,历史上没有哪个亡国之君是精干有为的。一个国家的灭亡,同其君王的选择是密不可分的。而李煜选择了文学,那么政治就必然会为之牺牲。

    楚歌碧流萧萧去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珮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李煜?《阮郎归》

    这首词,写于李煜的弟弟从善出使北宋被赵匡胤扣押之后。此时,南唐已对北宋俯首称臣。李煜放弃了国号,将中枢三省尽数更名,连封王的名号也一律降格为国公。就连他本人自己,也放弃了君王的尊荣,每当北宋遣臣来见,总是要脱去一身黄袍,身着下臣所穿的紫衣前去面见。

    一个君王,做到如斯地步,显然已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希望,以及名利。可赵匡胤并不满足,他胸怀天下,并不在乎这一点点唾手可得的快感。他到情愿李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抱着必死的信念坦然与他一战。这样他师出有名,而且他知道自己必将马到功成。可李煜偏偏不肯从容就死。

    于是,赵匡胤软禁了南唐使臣李从善,他是李煜的胞弟,扣留了他,等于侮辱了整个南唐皇室。赵匡胤虽然并不苛待李从善,甚至专门安排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以供休憩。然而,皇室族人这样被软禁在异国他乡,说出去当真贻笑大方。于是,李煜屡次上书,乞求赵匡胤将从善放还,赵匡胤却总是置之不理。从善被软禁在北宋,他的王妃家人却在南唐,失去了丈夫的王府等于是失去了主心骨,惶然失措的王妃苦求李煜出面想办法,却换来了李煜的一声长叹,他连自己都是自身难保,更何况是从善呢。

    然而,王妃的凄苦,在李煜心底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几乎是感同身受。而这首《阮郎归》,就是李煜以从善王妃的角度为出发点,从而写就的。东风起,时光去。春去秋来,满地落花残旧。心中的忧愁无人可解,只能借酒消愁,最终却依旧意兴阑珊。身边没有那个人的陪伴,纵使是艳妆以待的容颜也无人可赏。妆容因此渐渐颓败,如花的容颜也在时光里逐渐枯萎,黄昏时分,只能独自依靠这栏杆,愁肠百转。

    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这种凄凉的心境,李煜说的恐怕不止从善王妃,还有他自己。能够这样残喘偷欢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趁着最后的灭亡没有来临,就尽力过好每一天吧。

    在软禁从善的期间,赵匡胤也并未放过李煜,放过南唐。他采用了反间计,通过兄弟二人除去了南唐名将林仁肇。林仁肇是南唐骁勇善战的一员勇将,在军民之中都声望甚高,曾为南唐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保卫南唐的战争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李璟封其为润州节度使,后来又负命镇守武昌这个军事重地。李璟即位后,林仁肇屡次上书,为南唐出谋划策,愿意身先士卒,保卫南唐。甚至上书李煜,希望他能够同意他公然起兵反抗北宋,若是事成,李煜可一统天下,安然无忧,纵使失败,李煜也可上书赵匡胤要求平叛,进可攻,退可守。林仁肇忠心耿耿地为南唐思虑,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却换来了李煜一纸"不忠"的罪名,落得个身死国破的下场。

    赵匡胤甚是忌惮林仁肇,于是故意在从善面前走漏风声,说林仁肇已然叛国,不日将和北宋里应外合,灭亡南唐。从善惊惧之下,将此事秘密送回国内。当初三国鼎立时,诸葛孔明也曾用过反间计,熟读史书的李煜在收到密信之后,却未能看穿赵匡胤的阴谋,竟然赐林仁肇一壶毒酒,令其自杀身死。

    自此之后,本来就国力衰弱的南唐,又失去了一道屏障。赵匡胤再也没有了损兵折将的担忧,在他眼中,如今的南唐已经是一个可供北宋长驱直入而毫无反抗能力的弹丸之地。然而,纵使如此,赵匡胤也不肯将从善放还回国。李煜对此,徒然是无计可施,只能放纵心情于诗词当中,怀念兄弟,发泄不满。

    玉澄醪,金盘绣糕,茱房气烈,菊蕊香豪。左右进而言曰:"维芳时之令月,可藉野以登高。矧上林之伺幸,而秋光之待褒乎?"余告之曰:"昔时之壮也,情乐恣,欢赏忘劳。恫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轻五陵之得侣,陋三秦之选曹。量珠聘伎,纫采维艘。被墙宇以耗帛,论邱山而委糟。岂知忘长夜之靡靡,累大德于滔滔。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於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

    --李煜?《却登高赋》

    李煜这首诗赋,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自己对胞弟从善的思念之情,同时,他也怀念其他因为命运而逐渐疏离的兄弟们。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必身在北宋的从善,虽然衣食无忧,但也是如同自己这般,深深地思念着他的故乡,他的亲人,还有他所熟悉的江南草木吧。

    挥笔纵横的李煜,此时此刻,心中不曾想到,他的这种思念,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消散于无形。而他再也未能在自己的国土上见到分散的胞弟,他们重逢在异国的土地上,如同一个可笑的宿命。而那时,南唐已永远地消失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也都成为了敌国的阶下囚,相对相望,不过是一声徒然的哀叹。

    离恨春深事已违

    岁月催人老。又是一年秋去春回,又是一年花飞花谢。太多世事,在匆匆时光里,变幻成遥不可及的过去。时光在老去,流年在消逝,但唯一不变的是,只要时光在,谁都还有梦想和希望。

    希望。那是一个绿色的词。是春天的田野,绿茵如织,漫山遍野。让这个词充满心底的人,不论生活带来多大的失败和挫折,他都是自己胜利的赢家。可希望,不是凭空而来,也不是突然等待的。如果不曾为之付出汗水和心血,那希望,最终只是一抹苍白的思想。

    我想,李煜是不懂的。尽管他懂得春花秋月的美,懂得莺歌燕舞的繁华,懂得琴棋书画的暗香,可他终究是不懂的,他有希望,却从来不指望将希望变成现实。我不知道在最后的岁月里,他是否曾在那一瞬间,领悟过,明白过,然而,我情愿他至死都不悔不悟,无知的人,总有几分快乐的。

    纵使幡然悔悟,可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那瞬息的清醒换来的悔恨,又有何用呢?不如当做什么都无知无觉,继续在书山墨海里逍遥。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更生。

    --李煜?《清平乐》

    李后主的词,总是清秀典雅的,如同宫装的仕女,一身幽香,翩然行走于红尘里,却不染雪色。这首写于胞弟从善被扣押之后的词,有泪,有愁,有伤。多情人总多心痛,他用笔墨将自己的悲哀言明,那样沉重的悲伤,仿佛字字都带着这多情君王的泪。

    实际上,他所祈求的不过是一线安宁,以及上位者的一丝怜悯。他以泪水和诗情,希望能够打动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着为人宰割的认知,却从未采取过任何行动,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他难道不曾想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位一心统一天下成就霸业的帝王,又怎么会因为对方的泪和祈求有一丝半毫的退让。李煜的卑微和祈求,只会让赵匡胤步步紧逼,到处挑衅。

    公元974年,也就是北宋开宝七年。后主李煜丰厚接待了赵匡胤派遣的两位使臣,这两位使臣带来了一个令李煜手足无措的消息--汴梁的"礼贤宅"已经竣工,赵匡胤希望李煜能够前往汴梁去观礼。这就不得不提到赵匡胤的意图了。刚开始,赵匡胤并不想对南唐动武,毕竟一场战争付出的代价,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他希望李煜能够识趣地自己放弃一国之主的位置,乖乖做一个降臣,像末代吴越王一样,不费一兵一卒就纳土归降。能够这样,对于赵匡胤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

    为了表示自己的仁厚大度,赵匡胤特意在汴梁的上好地段修筑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取名"礼贤宅",意为自己乃是一个礼贤下士的帝王。这座宅子十分华丽,其内小桥流水飞檐画壁比比皆是,既庄严宏伟,又充分考虑到了李煜的心情,充满了江南的意趣。"礼贤宅"完毕竣工后,犹如一座皇宫之外的宫殿,令人赏心悦目,那仿佛不是囚禁降臣的金笼,更像是李煜在汴梁的一所行宫。

    如果李煜是想吴越王一般,只要自己能够尽享荣华富贵,其他百般诸事都可尽数抛却的国主,那么他放弃南唐,生活在汴梁的他必然会受到上宾的礼遇。但尽管李煜从未做过任何改变处境的努力,他却不愿真正地成为一个亡国之君。

    他知道,这举足轻重的一步,一旦跨出去,他不仅要承受的是青史上的骂名,还有内心的挣扎和煎熬。如果说后人的鄙夷他看不到,自然也不会为之难过,但是良心的痛苦,才是最难以承受的。他终究是传统的中国文人,哪怕再不忠不义,也有着几分铮铮的铁骨。

    李煜心知肚明,赵匡胤此时的仁厚只是为了尽快让自己纳土入朝,一统天下。对此,他采取了拖延政策。既不出口应承自己将会尽快前往汴梁观礼,也不断然拒绝。面对李煜的躲避,赵匡胤则派来了使臣梁迥前来南唐传旨,想要强迫李煜以"降臣"的身份,陪同赵匡胤进行祭天大典。如果李煜不肯前往,梁迥就决定趁李煜给自己送行之际,强行将他带回北宋。

    在南唐君臣的齐心协力之下,李煜借病不见,梁迥的阴谋未能得逞,然而赵匡胤并不在乎一次两次的失败,他要的是最终的结果。未久,赵匡胤又派来了使臣李穆,再次邀请李煜前往汴梁。由于上次称病的借口无法再次使用,李煜于清辉殿中接见了这位趾高气扬的使臣。尽管李煜对李穆处处以礼相待,用上宾的待遇宴请这位使臣,但这次会晤还是在双方的不悦中不欢而散。

    李穆仗着自己的身份,对李煜口出狂言,十分不敬。尽管如此,李煜依旧忍气吞声,以理服人,婉言谢绝了赵匡胤的"邀请"。李穆在愤怒之下,公然出言威胁李煜,如果他再不就范,北宋就会出兵南唐,那时候南唐就将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对方的狂妄,令再三退让的李煜也心生不悦,他终于正面回应自己是绝不会前往汴梁当一个降臣的。就算非要兵戎相见,他也要为了这残破的南唐江山而战,绝不会主动向北宋俯首称臣。

    话已至此,双方都无话可说。李穆当即离开南唐返回北宋,向赵匡胤禀报此行结果。与此同时,李煜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着南唐上下臣子的面,立誓自己将会为南唐而战,绝不会成为北宋的降臣。"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铮铮的誓言,仿佛是掷地有声,一如先祖的气骨血性,在李煜身上重生。这句话虽然来得太晚,太迟,但还是给予了臣子们莫大的信心。

    有人说,世界上最了解的彼此,不是父母,不是爱人,不是兄弟,而是彼此的对手。这句话用在赵匡胤和李煜身上同样适用。当赵匡胤听到李煜的"誓言"之后,这位胸怀天下的帝王并不以为然,他笑了笑,说:徒有其口,必无其志。显然,多年的试探和斗争,赵匡胤已经看出李煜在文学上虽能纵横一世,身为君王,他却绝不是一个合格者。他日,当李煜坐上前往汴梁的舟子,望着已经改姓的半壁河山,他会明白,赵匡胤所说的是正确的,而他当日的誓言,不过是在无计可施之下的孤注一掷,他依旧未能践诺,为自己的江山勇敢地,光荣地,流淌鲜血,和付出生命。

    背水一战大势去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

    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飗竞鼓声。

    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

    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李煜?《九月十日偶书》

    阴冷的夜,苦雨缠绵在梧桐间,一声声,一叶叶,如同哀婉哭泣的女子。夜晚宫深,持灯的宫娥都已露出倦色,一身白衣的男子却依旧埋首疾书,紧缩的眉目之间,尽是萧索哀愁。笔端流淌而出的,是一纸的愁绪,是轻薄的澄心堂纸张载不动的愁绪。

    是的,李煜给我,或许是给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印象:单薄,清瘦,柔弱,哀愁。体现在他诗歌当中的,也是这样一个形象。他的眉宇,总是解不开,他的眼眸,总是充满了惆怅。那些年少轻狂,肆意逍遥的时光,仿佛他从未经历过,他像是从开始生命的那一天,就背负上了痛苦和悲伤。

    这种苦难,在南唐亡国的前期,开始最后的摧枯拉朽。如同以上这首《九月十日偶书》中所体现出来的负面情绪,在这段时期到达了一个极致。即将亡国的阴影,如影随形地跟随在李煜的身后,他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他开始害怕睡梦,害怕孤单,害怕独坐。唯一解脱的途径,就是大量的饮酒,寻欢。可是短暂的狂欢过后,总会醒过来,于夜深时分,被窗外的鸦声惊醒。

    四周一切都是静的,连一缕呼吸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枕畔的小周后酣然入眠,可她的双眉也是微微皱着的,或许,她亦是担忧无限,只不过从未在他的面前流露半分。爱是他的救赎,可是当爱也变得沉重,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忧愁悔恨,他试图力挽狂澜,可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局势将会因为他的决定有任何的改变。或许,唯一改变的,只是他自己。

    南唐的探子回来禀告说,赵匡胤已经开始训练水师,想要将南唐收归囊中。南唐虽然国力弱小,但地理状况十分险要,不仅有重山当做屏障,还有长江当做天然的机关,想要令大批军马都渡过长江而无一折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赵匡胤还跟着周世宗柴荣南征北战时,他就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当他决定征讨南唐时,率先要训练出的,就是一支精良的水师队伍。

    北宋开宝七年,九月。这场毫无悬念的战争终于拉开了序幕,赵匡胤以曹彬为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挂帅出征。这个消息传到南唐的深宫之中,正沉溺在酒色之中的李煜,忽然明白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是要与自己永远地诀别了。一时间,他惶惶然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与李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匡胤的进取,在出发之前,他面对三军将士,三申五令对于南唐百姓,绝对要秋毫不犯。对于南唐的皇族,也应该礼遇有加,绝不伤害。他要得的不止是一方土地,还是天下的人心。面对此次南征,赵匡胤精心制定了整个计划,他以颍州团练使曹翰为开路先锋,率精锐水军和骑兵重创并震慑南唐沿江守军。随后,主力兵分两路进发:一路由主帅曹彬亲自指挥,并由侍卫马军都虞侯李汉琼和贺州刺史田钦祚率部分舟师和步骑,自蕲州入长江顺流东下;另一路则由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任指挥,同时由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东上门使梁迥率步骑舟师,乘战船从汴梁水东门启程,沿汴水入长江。然后两路兵马在池州会和,由此从西向东进逼金陵。另外,赵匡胤还授末代吴越王为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并以内客省使丁德裕为监军,沿太湖进攻,与前面两支队伍紧密配合,对金陵造成两面夹击之势。

    显然,对于李煜而言,是一次无比艰巨的背水一战。面对赵匡胤南下的大军,南唐同时采取了防御和求和两条道路。一方面,南唐将大量军力派往长江,希望能够阻挡宋军的行进,另一方面,南唐又向北宋主动上贡大量财物,乞和求宁,希望借此打消赵匡胤南征的念头,继续保住一方太平。然而,这次求和却失效了。枕畔之处,哪里容得下他人酣睡。赵匡胤想要吞并南唐,完成大业的心是积蓄已久的,不论李煜是主动纳降或是有所反抗,都不会改变赵匡胤的野心。

    此时,南唐上下纷纷为救国而向李煜进谏,其中,就有池州郭昭庆建议李煜不要过分相信长江的力量,而要对池州等要地加强兵力。而在当时,为了突破长江,赵匡胤就地取材,攻下池州等地的采石场,在长江上搭建浮桥,以渡兵力。这些中肯的建议,却被李煜一笑置之。他以为,自古以来素有"天堑"之称的长江,并不是赵匡胤修建一两座浮桥就能够攻下的。于是,金陵城里,繁华依旧,繁华到所有的人都以为,宋军的进攻,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虚伪的谣言。可显然的是,李煜过分高估了长江,也过分低估了宋军的能力。

    等到宋军已经渡过长江的消息传来,李煜才明白,自己的相信有多么可笑。当他坐在深宫之中享受最后的荣华时,宋军已悄无声息地从长江以北抵达了南唐境内。终于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这位一向懦弱退让的君王,也挽起了衣袖,决定进行最后的死战。这并不是李煜自愿的,这更像是他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之下,无可奈何的抉择。既然已成定局,还不如殊死一战,好歹在史书上,也留一个为国蹈死的名义。

    李煜将澄心堂定为军机重地,特设"内殿传诏",只准为数有限的重臣参与决策。这其中,除了心腹的谋士徐游、徐辽兄弟之外,还有谋划军国大政方针的陈乔、张洎等人,另外还有操持落实者,吏部员外郎徐元、兵部郎中刁,负责前线战争的新任"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李煜又命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为主将,遴选精锐水师二万人乘战船西进;另以天德都虞侯杜贞为副将,率领步骑军一万五千在长江的南岸向西行进。

    李煜这是意在,水陆两军密切配合,进兵采石场,抵挡宋兵,挽救国家。出师之日,李煜亲自在江岸为唐军执酒壮行,殷殷叮嘱郑彦华:"二位爱卿要鼎力合作,互为表里,精诚协力迎击宋师,我朝成败在此一举。望尔等深解朕意。"郑彦华信誓旦旦回答说:"臣遵旨效命沙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想郑彦华却是叶公好龙之人,当他指挥的战船溯流而上接近采石时,刚与曹彬指挥的田钦所部小试锋芒失利,便怯阵而拥兵不前。副将杜贞虽然竭力按照约定的计划行动,也就是当宋军沿浮桥南进至江心的时候,唐军发起攻击,浴血苦战,但终因主将郑彦华额按兵不动尔贻误了战机,使得杜贞孤军奋战,唐军伤亡惨重,被宋师打得溃不成军。

    首战败北的消息很快传回金陵,李煜如感晴天霹雳。这场战争的严峻性,似乎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既然已经无力回天,还不如尽力一搏。他公然与北宋决裂,废弃了北宋年号,暂时以天干地支为记时,南唐上下,一齐抵御宋军。然而,这已经太晚了。所有可能挽回的机会,都与南唐擦身而过。

    这个曾经物华天宝,安居乐业的国家,终于因为政治的落败,力量的衰弱,国君的昏庸和无能,即将消失在华夏大地上。这在历史发展轨迹中,是一种必然。

    然而,一个国家的灭亡,不论是什么原因,都是令人唏嘘的。那终究是有过繁华时光,有过灿烂文明,有过民心和威望的国家。像一朵花盛开,经历过璀璨后无声寂灭,消失在泥土尘埃里,风起风落,虽然是自然的抉择,但被惹起的情怀,总归不能风过无涟漪。

    兵临城下嗟叹长

    当噩梦,忽然之间成为现实,血淋淋地出现在眼前,任谁都希望,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如果只是一个梦,无论再重复多少次,都有清醒的那一刻。但李煜的这场噩梦,却再也没有梦醒的机会。

    城楼风高,城下的铁骑暗黄了不远处的天空,李煜定睛看去,遮天蔽日的军旗,覆盖了自己的土地,而他们身后的江流上,还停泊着无数战船。如果这些都是属于南唐的军队,那该多好啊。只可惜,所有的旌旗上都飘扬着一个"刺眼"的宋字。直至此刻,李煜才明白,自己的这个噩梦,已经走到了终点,而另一个更加残酷的噩梦,才刚刚宣告开始。

    他踉跄着走下城楼,步履沉重,神色悲哀。他想,或许这一次就是永劫了吧。可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满怀希望地,在萧萧的秋水之畔为他的军队送行,希望他们能够带回胜利的消息。这些年来,当年为南唐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将都已经纷纷离世,震慑一方的老将林仁肇也因赵匡胤的反间计枉死黄泉,李煜屡屡自毁长城的作为,使得战争一开始,南唐就面临无将可用的尴尬境地。

    最后,李煜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任用年轻将领出战,其中皇甫晖之子皇甫继勋就在此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皇甫继勋此人,曾经随父参加过滁州大战,却因在阵前贪生怕死而遭到了父亲的责打,他的父亲却因此战身死。皇甫晖战死后,中主李璟顾念他为国身死,对其遗孤加封进爵,荣宠有加。皇甫继勋因此仗着家世飞扬跋扈,恣意妄为,挥金如土,自辱门庭。

    李煜在情急之下,任命皇甫继勋为守城重将,显然是一步错棋。南唐多年都是以重金求和,将士们都已多年未战,身娇体贵,打起战来自然是软弱无力。加上主将皇甫继勋骄奢淫逸,为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动用手中权力敛财,招募新兵时百生名目,导致招募进来的新兵素质低下,根本担不起保卫家国的重任。战争开始之后,皇甫继勋在指挥中同样犯了贪生怕死的老毛病,指挥不当,致使南唐很快丢掉了军事重地采石矶,那是南唐的最后一道防守线,宋军攻占采石矶后,挥兵金陵指日可待。

    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中,也出现了不少愿为南唐决一死战的军民,其中就有统军使张雄父子,父子八人,都是南唐军中猛将,他们原来负责镇守袁州,汀州等地,当宋军挥师南下时,他们可以选择生路,离开南唐。但当张雄得知金陵告急的消息后,毅然决定北上勤王。父子八人一同北上,途径溧阳,遇上宋军,八人都在血战里大无畏地为国捐躯。这些英烈的事迹,传到李煜耳中,或许他会因此感到羞愧难当,但不论李煜心里何等惭愧,南唐的国势,到底已经无力回天。

    李煜和南唐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异常强大的国家,同时也面对着南唐的种种弊病,政治的腐败,军队的无力,国军的软弱,以及百姓的水深火热,如此种种,都将导致这个国家走向穷途末路,土崩瓦解。

    同时,李煜的识人不清,也令他遭到前所未有的困境。皇甫继勋在战败之后,依旧向李煜隐瞒了大获惨败的战况,令李煜误以为宋军暂时还未能攻占金陵。殊不知,那时宋军已渡过长江,屡战屡胜地占据了南唐境内的大多重镇。而北宋潜伏在南唐宫中的小长老,多年来深受李煜宠信,此时也对李煜报喜不报忧,以佛法麻痹李煜,令李煜对自己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的命运深信不疑,这导致李煜沉溺在这种幻想中不可自拔,纵使南唐上下,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也不能让李煜警醒。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更加愿意在佛法中寻求宁静和安慰。

    而宋军,却在南唐的招架无力中,越战越勇。主帅潘美身先士卒,第一个冲向了战场。这种行为极大地鼓励了宋军的将士们。宋军势如破竹,很快就逼近金陵。李煜做了多年的噩梦,终于在此刻成为了现实--宋军的兵临城下,令他迅速意识到自己多年来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他忍无可忍,惶然失措中下令将皇甫继勋等人斩首示众,就算南唐最终都要失败,但是这些人,却是南唐这样快就崩溃瓦解的罪魁祸首。此刻,李煜终于清醒过来,这种清醒,付出的却是极其惨重的代价,而这个代价的名字,就叫做亡国。

    皇甫继勋多年来横行霸道,在战争时又暴虐昏庸,甚至公然迫害爱国人士,这些行为早已让民间对他恨之入骨,因而没等皇甫继勋被施以极刑,周围的士兵卫军们就对这个人纷纷拳打脚踢,送他归西。这些事情,令李煜看到了最后的希望--还是有子民站在他这边的,还有人并不希望这个国家就此灭亡。于是,他最后下令,督促各地守军前往金陵勤王。

    这是李煜最后一次的努力,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依旧是徒劳无功的,但那时的李煜,一定是充实的,他的灵魂,也必然不是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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