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Z371,越南航空公司由北京飞往河内的航班。
座号14A,恰是邻近窗口的位子。是一位年轻男子。苏格兰飞人牌子的格子衬衣。薄薄一层极短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泛出淡淡的青色。眼神明亮,表情极是淡然。他是天熙。28岁。持中国护照。单身。他申请了为期30天的私人旅行签证。前往越南,逗留数日,然后取道越南,去柬埔寨。只为看吴哥窟。
吴哥窟才是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他的一位摄影师朋友是吴哥的常客。一年中总要在那里度过一段时间。每次都住距离吴哥不远处的同一家旅店。天熙看过他拍的一组组照片。是幽暗丛林,和丛林包围之中的庙宇和石柱。那些庙宇,或顷颓残败,或完好无损。远看时,层层叠叠,巍然耸立在天际线上。周身佛像花纹雕刻精美,衣冠饰物,线条描摹细腻。时光之逝,犹似沙漏。至此却静止凝滞,苍老岁月尘封。日光明照。即便是正午的热带阳光直晒,那些建筑依旧散发忧伤与诡谲气息。橘红衣袍的僧侣,偶尔出没其间。无论是黑白,还是彩色。照片都有着摄人魂魄的美感。甚至因为吴哥,天熙热衷于一部拍摄柬埔寨风物的电影。DOGORA。多格拉之歌。法国导演派提斯勒贡继《雪地里的情人》之后的作品。那是吴哥窟之外的柬埔寨。夕阳下的层层梯田,扬起红沙的乡间道路,河边嬉戏的稚气孩童,茂密层叠的水稻田,城市里戴着帽子上下班的女工,橡胶林的割橡胶工人,绵延的水岸与船屋。镜头过滤掉死亡,屠杀,与斑斑血痕。是另一个闪耀生命之光的柬埔寨。
2 飞机已然在空中飞行了五个半小时。
在广州白云机场转机后,径直飞往河内。机舱内温度适宜。多数人因不堪长途旅行的劳顿,躺在椅子上小憩或者熟睡。宽大的电子指示屏幕显示出一联串变化的绿色数字。地面温度。舱内温度和湿度。飞行速度和高度。经度和纬度。电子地图显示,飞机正行经南中国海一带。
座位旁的旅客依旧在睡觉。肤色黧黑。眼窝深陷。咖啡色长衬衫。混合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清凉油的味道。绝少讲话。刚上飞机时,曾经含混嘟哝什么,是断续不清的陌生语言。越南语,亦或是泰国语。天熙无心与他搭话,更无兴趣揣测他的由来及去向。
机翼折射一道刺目的银光。舷窗外是万里之上的高空。乱云堆叠,起伏缭绕,浩浩荡荡。波涛汹涌如大海,瞬间又变化莫测。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些虚无缥缈的云朵,因呈现虚幻的美感而令人眩目。连同寥廓长天,苍茫一碧。令他心中忧伤。这种忧伤,却无法向外人道出。只在他心里淤塞,潜滋暗长,无可捅破。只如一粒沙在蚌的体内摩擦,反复分泌粘液,最终将沙粒层层包裹。天熙信手翻开手里的《金刚经》。而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之。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过去。现在。未来。在时间和空间之外,是否尚有另一种绝对的存在。这是在父亲死后,一直困惑天熙的问题。譬如浮游之岛般的黑洞,存在于宇宙的深处。轮回。灵魂转世。世界的成坏住空,循环往复,亦复如是。对于生命,人们其实了解得并不多。各种形式的宗教皆言之凿凿指明生命的终极去向,在他看来,未免武断。但的确也曾帮他度过了生命中的最低谷期。有整整大半年的时间,夜晚来临,他无法安然入睡。内心绝望与巨大冲突无可释放。大量失眠,甚至开始掉头发。干脆通宵达旦阅读《圣经》。藏青色封面上是烫金的字体。薄薄的纸张,翻到最后,泛起了一层厚厚的毛边。
飞机穿越气流层,引发巨大颠簸。邻座的男子脸上显现惊惶之色,掏出脖子上挂的金质十字架。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天熙也紧紧把《金刚经》放在胸口处。如是几分钟,方平静下来。下空是一片薄云。透过稀疏的云层,可以看到起伏的原野,呈现苍茫的绿色。山峦,沟壑,深谷,蜿蜒窄长的道路。是壮丽的自然图景。一直以来的习惯,喜欢坐靠窗口的位置。有人帮他做心理测试,推断其中缘由,得出结论是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只是他的性格有时沉默似深海,已经习惯了将自己隐藏在诸多明朗假象的下面。他不置可否,一笑了之。并非是有胸有城府,只是心底绝望如同深渊,不可目探,更无法轻易向人提及。
3 此番旅行,亦只是为了排遣心中积聚长久的郁气。
重压之下,他全然无心上班。干脆辞掉了杂志社的工作,做起了freelancer。受邀每月为上海的一家杂志写专栏,撰写关乎阅读、电影和旅行主题的文字。同时为本埠几家时尚媒体担任撰稿人,访问包括成功的商界人士,获威尼斯电影节奖的导演,画作动辄卖到千万的当代艺术家,善于交际应酬的着名旅美小提琴家,以及其他社会各界名流及出名或无名的演艺行业人士。做独立撰稿人,时间掌控的自由度大。量入为出,收入亦尚可维持正常生活开支。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自己相处。空闲时,一个人去美术馆看展览,看小剧场的话剧演出。在星巴克或者邦客要一杯咖啡,看书,发呆。在楼下的花园里跑步。不谙水性,却执意去健身房游泳,或者打乒乓球。
会走很远的路去一个有名的旧货市场,看那些明清家具,宋元瓷器,景德镇的花瓶,古玉,香料和木器。偶尔同几个朋友见面。去地铁站旁的一个小摊上买花,有时候是荷花,有时候是芍药,或者大把的雏菊,回来放在花瓶里。偶尔用相机拍照片,拍那些花的盛开和枯萎。花开一瞬,转眼即逝。每一朵花注定要死亡,无论多么潋滟明丽。死亡是花朵唯一的命运。人也一样。终究幻灭成空。带着偏见,困惑,或者遗憾,或者欲望的满足,解脱和释然。他夜里会只身对着花发呆。观察那些花朵的肌理和微妙质感。只觉其中蕴含无穷哲学意趣,渐渐了悟古人与山两两相望对峙而绝无生厌的静默之美。
去楼下的超市买手机充值卡、口香糖、黄油、白米、青菜、水果、巧克力、果汁、瓶装矿泉水。每天去同一家蛋糕店买粗粮面包,用作第二天的早餐。有时,即便不买东西,也要进去溜达一下。隔了透明的玻璃窗,是提拉米苏、幕斯、栗蓉铜锣烧、哈瓦那蛋糕、番茄芝士、丹麦牛角酥、蒜香长条面包、法棍、欧洲贵族饼。闻到蛋糕店飘荡的甜腻奶香,便觉心满意足。如同一株雌雄同株的植物,既无日光的明朗照耀,也无月光的清辉影射。不需呼朋引伴,只在空气流畅的偏僻角落,吸收氧气,消耗水分,释放出二氧化碳,自足而活。风定花落,鸟鸣山幽。如是简单的生活,只觉得时日绵长,静水深流,波澜不惊。其实知道自己巨大的心理疾患,是在危崖之上的行走,脚下是无可叵测的深渊。一经跌落,必是万劫不复。
4 直到登机前的两个小时。
他刚刚完成了一篇五千字的采访报道。采访对象是一位名气如日中天的女明星。没有臆想中的骄奢浮华,却保持着一贯的低调做派。待人接物礼数上既矜持,又周到不做作。最难得的,除却服装搭配和护肤心得这些肤浅的东西之外,她修习瑜伽,也懂得契诃夫和米哈伊尔。活在五光十色的名利场中,却不在乎名气的大小,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是否变得平庸。她说。人真正难的是超越自己。所以我会经常提醒自己,不能松懈,一旦松懈下来,你就会变成一个很平庸的人。但我的确没有想要成为谁,或者像某人那样。我更相信命运,人的努力很重要,但是究竟个人能做到如何的功成名就,是命运里注定的。命运,她摇头,满怀敬畏,由衷感叹。
天熙一直深深地记得。采访那天她患了严重的感冒。连续打喷嚏,讲话时有浓重的鼻音。谈论爱情时言辞游离,欲言又止。谈论自己患疾症去世的父亲而热泪盈眶。至真性情,全然无暇顾及自己的公众形象。对于那些同样失去父亲的人,天熙感同身受,往往会产生更深刻的同情和悲悯。悲悯别人,也是悲悯自己。
频频采访为他迅速拓展了各种人际关系,大牌明星、经纪人、造型师、摄影师、时尚杂志的编辑、音乐制作人、私营企业老板、画家、美术馆馆长、畅销书作家、咖啡店店主、网络操盘手、创业先锋、节目主持人、品酒师、西餐大厨,甚至新出道的偶像组合、影视制片人、时装和建筑设计师、上市公司老板。纷繁的人物,多如流云,在他的世界里飘过,只留下文字和彼时的光影记忆。
他亦曾访问过一位先锋派导演。拍照的间隙,坐在影院外的简易咖啡座上。他点上一支烟,很是享受。话题杂芜而散乱:新三里屯酒吧街,正在迅速消失的北京的老建筑,巴黎的街头文化,还有一本英国人写的书《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了》。他始终面戴微笑,只是这微笑里似乎混合着讽刺、通达与似乎渗透了一种怜悯。这位赫赫有名的中国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后来因为卷入吸毒事件,而更名声大噪。其实他性格温和,讲话缓慢甚至稍显温吞。绝无人们意象中惯常以尖锐与冷峻示人的先锋作派。当然,没有人会因此忽视他思想的独特与深刻。
他的电影在取材上都保持一贯的独特与尖锐。关注处在边缘与底层的人,关注弱势群体。摇滚青年,精神病人,孤儿收养……我希望人是平等的,而且是宽容的,会接受更多的东西。就像我一直觉得人生充满了喜剧和巧合,也同样充满了悲剧。他意味深长的说。所以,人是最值得怜悯的。在我的头脑里,没有好人和坏人,所以,我的电影并没有斗争的方向,也没有竞争的方向。
5机舱内已经开启了盏盏细密的阅读灯。
天空是激情退却后的蔚蓝,仿佛最静谧不可测的海平面,亘古如斯。天际上方升起了一颗星辰,或许是启明星。因空气的高透明度,较之于在地面上看到的星星,更令它如同一枚璀璨的钻石镶嵌在蓝黑色丝绒的天幕上。一缕白云飘荡在它的周围。是超出尘世之上的极静谧的美。遗世而独立。清寂,冰冷,不真实,如同幻境。天熙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是SONY DSC-W50型数码相机。想了想,又作罢。最绝美的画面,只适宜留在脑海中。小小的数码相机,无法全然表达这份孤绝的美感。
打开外壳是黑色金属质地的随身听,是黄耀明的音乐。春光乍泄。暗涌。四大皆空。风云。每日一禁果。若水。阿姆斯特丹。最新的专辑封面上,他以独特的钻石造型示人。千余粒水晶钻石,贴满了这个中年男人泅于水中的面庞,妖娆而奇诡。分明是香港流行乐坛的异类分子,却热爱法国电影导演兼作家让科克托和现代舞蹈家毕诺鲍什。喜欢在教堂沉思,尽管否认神的存在与他毫无相干。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近乎电子舞曲的乐风,华美而轻灵。曾经向往激烈尖锐的人生,如今繁华尚未谢幕,他却已无嗔怨,无悲喜。既会和亲密老友一道在兰桂坊的酒吧里豪饮谈心,也不惮一个人穿着人字拖独自去往位于中环广场的办公室。背影寂寥,是世情看透的释然。独握一份他人无法伸手触及的孤独,只求得内心一分自在自得。穿透世俗藩篱,直将自己活成一匹灿烂锦缎,兀自灼灼其华。
6俯瞰窗外。
是一道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依稀有船只行走在水面上。机舱尾部冷气开得足,温度略略有些低。他在身上盖了一条灰白色的毯子。倦意袭来,马达的轻微轰鸣里,天熙阖上眼睛。我终究已经在旅途中。他想。然后睡了过去。再度睁开眼睛时,飞机正在降落中。高低压转换,令他的耳部略略有些不适。一阵持续而尖锐的疼痛。封闭的玻璃窗外早已是一团凝固的化不开的漆黑。飞机渐渐降落。可以看到了水面上映射的依稀灯光。一大簇光源,仿佛山谷中的群群流萤。是河内了。建筑物上的灯光。桥梁的灯光。并不密集的车流灯光。各种昏暗稀疏的灯光令这座靠近赤道的热带城市陷入到溽湿的黑暗中。仿佛一朵庞大的黑暗之花,绽放在未知里。渐近目的地,天熙原本轻松的心情却突然变得一阵紧张,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甚至有一丝轻微的惆怅和孤独。
飞机在跑道上快速疾驶,做最后的滑行。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收拾行李。天熙也站起身,打算打开行李架,取下自己的双肩背包。是他唯一的行李。终于到了。天熙的后排座位上突然有人长叹一口气。中文。中国人。夹杂在一大堆鬼佬中,天熙未曾想自己的后面居然还坐着一个同胞。他禁不住回过头去。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年龄要比天熙小几岁。身材颀长。清俊面容。皮肤略显黝黑。有一种健康的运动的美感。眼窝略略凹陷。眼睛细长,秀美之至,极是明亮。穿了纯棉白色T恤衫,同样棉质的斜纹布料靛蓝色牛仔裤。天熙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银链子。你是中国人。他问天熙。当然。你不是。天熙好奇。我是越南人,曾经在中国昆明留学,学习汉语、击剑和市场经贸。现在在四川绵阳的一家台湾企业工作,负责市场部的拓展。那个男孩似乎意识到自己讲了太多话。突然变得有些腼腆。你来越南做什么。旅行。一个人。对。一个人。你很勇敢。他的口气仿佛上级对下级的褒奖。酒店订好了么。天熙摇头。出发前很是仓促。你会讲越南语。不会,但我想他们应该可以讲英文。天熙也有几分懊恼。的确有些鲁莽。原以为还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找酒店。未曾想飞机会晚点两个半小时。
他有些同情地注视着天熙。旋即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半夜时分。不比中国,街上的治安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你一个人在半夜里去找旅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飞机尚在滑行中。掠过灯火尚算通彻的机场大楼。你打算怎么找旅店。他边问边拎起自己的咖啡色行李箱,站在了机舱通道处。飞机缓缓停下来。人人争着往前面走,机舱顿时变得嘈杂。只有到市中心再说了。因为匆忙出门,天熙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越南旅行攻略。酒店名称,价格如何,一无所知。只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知道市中心在哪里吗。天熙再度摇头。现在去市中心的班车已经早没有了。这个时候,外面的出租车只会宰像你一样的背包客。我爸爸很快开车过来,可以捎你到市中心。他似乎担心天熙多虑,遂补充了一句。我在昆明和绵阳都得到了很多中国人的帮助。你是中国人,来到了越南,我理应帮你。
下了飞机的舷梯,湿热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甚至弥漫一股淡淡的酸涩味道,仿佛熟透了的果子正在发酵。9月份的越南,已进入雨季,但对于游客来说,它的热力余威依旧无可抵挡。机场大厅人头攒动,游客拖着行李箱来来去去,仿佛水箱里的鱼。各种肤色,各种装束。他们带着各自的目的来到这个热带国度,各自面目亦是含混不清。
我的越南名字是Kim min jong。中文名字是阮德广。他注视着天熙。你叫我的越南名字吧。算是新学一门外语。说完便呵呵直笑。Kim min jong在服务台兑换了一把硬币。背对着天熙,用陈旧的手摇投币座机打电话。天熙注视着他的背影,只觉情愫颠倒莫名。宽宽的肩膀将白色T恤衫撑得饱满欲涨,可以想见肌肉的结实。臀部和大腿裹在窄细的牛仔裤里。紧翘,挺拔,呼之欲呼。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我对这条紧身裤竟产生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三岛由纪夫《假面告白》里的句子,应和了这种情愫的暗发。天熙被自己吓了一跳。几分钟后,他放下电话。转过身来,微笑。我爸爸很快就会赶过来。我已经跟他说了碰到你的事情。他让我帮助你。
天熙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他提醒自己,他只是在做一场旅行。他的背包里只有《金刚经》。他的世界幻灭懵懂。他惯于在荒凉河岸仰望星空,曾经被生命狠狠刺痛。他是暂时逃离都市的流浪客。他是前世的行脚僧,现世的过客。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国家,然后离开。心中不存任何奢望。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什么。没有任何故事被允许发生。
7 十分钟后,天熙已经坐在了Kim min jong父亲的白色别克商务车里。他是一位中年男子,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左手中指戴了一颗镶嵌硕大祖母绿宝石的金戒指。浓浓的古巴雪茄味道。天气炎热,也依旧穿了质地上乘的浅灰色长衫。每一粒扣子都系得密实。讲话时语速放得很慢,有深沉的喉音。同天熙握手时短促有力。伸出手,旋又快速收回。决无拖泥带水的犹豫。作为国家发展中的既得利益者,他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越南予人的印象是一个经济落后,穷困潦倒的发展中国家。它的国民也理所应当的贫穷。但显见Kim min jong一家家境之殷实,远远超出一般家庭之上。
离开机场,别克车向着市中心方向行进。窗外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景致。只偶尔闪过一两点灯火。倒让他想起唐诗里两三渔火是瓜州的句子。道路似乎有些坑坑洼洼,不时些许上下颠簸。坐在后座上,吹着冷气,似乎闻得到热带植物散发的旺盛浓郁味道。天熙的心安静了不少。Kim min jong絮絮跟父亲讲话,父亲则偶尔应和几句。不时笑几声。显见,父子二人的感情非常好。这让天熙突然生出一股羡慕之意。爸爸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注意安全。Kim min jong转过脸来,定定注视着天熙。天熙点头,下意识地去摸抱在怀里的背包。护照,钱包,身份证。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就在这个藏青色的双肩背包里。
渐行渐远,车子所经之处灯光也愈加密集。车速明显慢下来,开始汇入大片车流中。不时有摩托车发出尖锐的刺耳声,疾驶而过。Kim min jong扭过头来。这里距离市中心已经不远了。路边有旅店,应该可以住宿。他快速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纸笔。我把家里的电话写下来。如果碰到问题,你赶紧给我打电话。另外,市中心有一个湖,叫Hogamlake。周围也有一些酒店,如果这里没有合适的住处,你可以打车去那里。他把纸撕下来,递给天熙。天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是一连串长长的数字和Kim min jong的中越语名字。说话间,车子在临街的一座大厦前戛然而止。就是这里了。Kim min jong说。天熙道声谢,拎起背包下了车。Kim min jong摇开车窗。有事情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他再次叮嘱。
8 天熙站在街边,目送Kim min jong乘坐的车子缓缓离开。
灯光渐远,很快和其它的车灯混杂在了一起。最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夜色中。是站在越南的土地上了。白天的强烈炙晒,令地面的余热犹存。暑气蒸腾着。天熙抬头仰望天空,灰蒙蒙的,并不能看到一颗星星。没有林立高楼,没有闪烁的霓虹。建筑物在昏昧的光亮里现出模糊的轮廓。这里倒更像一个僻远的县城或者城市的边缘地带。突然,一辆又一辆摩托车从黑暗中涌现出来。马达发出巨大的轰鸣。长发女孩子坐在座位后面,双手环绕抱住前面同伴的腰。从天熙身旁疾驰而过。这是天熙从未见过的阵势。如同香港警匪片里黑社会打手耀武扬威出行的场面。他的额头不禁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最近处,是一家烧烤店。烧红的烤架上,噼里啪啦,正烟熏火燎地冒着呛人的浓烟。昏黄的灯泡下,几个当地人围着一张桌而坐。桌子上摆满了凌乱的盘子和啤酒。他们大声讲话。不时发出哄笑声。其间夹杂着空啤酒瓶滚落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天熙注意到其中一个男子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低低对同伴说着什么。想起了Kim min jong告诫的话语。天熙不禁加快了脚步,向着闪烁HOTEL英文字样的旅店方向走去。穿过一道窄窄的胡同,他感觉墙角处似乎有人影隐约晃动。果然,有一个男人从阴影里钻出来,默不做声从他身旁走过。天熙吓了一跳,推开一扇栏杆上刷了绿色油漆的铁门,是一个大院子。空落落的,亦无任何声音。窗台下种了几株美人蕉。后来在越南的数日,天熙到处见到这种植物。红色或者黄色的长条形花瓣。开得炽烈,浓密,渐近荼糜。
门口一盏白炽灯,明晃晃的刺人的眼,感觉渗人。几只蛾子在灯周围飞来飞去。进到大堂,仍然没有人影,却闷热得让人心里发慌。前台窄窄的桌子上,一只老旧的台式风扇呼呼转着,试图搅动着粘稠的空气。一只苍蝇趴在乳白色的电话机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实在懒得飞行。一只黄白毛色相间的猫趴在长椅的下面打盹。无法推测这家旅店的性质,究竟是国营,抑或还是私人所有。
天熙用英语打招呼。半晌,旁边的一扇门吱扭一声打开来。出来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妇人。瘦削,头发乱蓬。一副病恹恹的懒散模样。蓝色短袖。汲着一双塑料拖鞋。那妇人略年长一些。个头不高。青色粗布褂子。头发梳成大髻挽在脑后。表情还算和善。好奇地看着天熙,如同观看天外来客。从下飞机到现在,天熙倒也真有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我想找一个房间。天熙说。在谨慎看了天熙的护照后,瘦男人掏出一大串钥匙。要一个二楼的房间。他补充道。他觉得这会比较安全一些。
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零点15分。天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要凑合着过了今晚就好。瘦子示意天熙跟他一起上楼。沿着一段逼仄促狭的木质楼梯,拾级而上。其他房间的门都紧闭着,不知道是客人都已睡熟,还是根本就没有客人入住。天熙不得而知。打开房门。约莫10平米左右的面积。窄窄的床。一张桌子,上面有一把红色塑料暖水瓶。壁挂式空调。紧闭的窗户。洗手间的马桶黄褐色锈迹斑斑。简直不像文明世界的产物。房间里散发着霉烂的味道。天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个房间多少钱。天熙问。十四美元。天熙吓了一跳。都说越南的物价便宜。这十四美元岂非天文数字。又脏又贵,远远超出了天熙对自己在越南每日开销的预算。八美元。这是天熙给出的心理价位。瘦子坚定地摇头。
讨价还价不成。天熙只好又折身回到了一楼的前台。那男子情绪激动地对妇人说着什么。妇人皱紧眉头倾听。然后摇头。她看了天熙一眼,爱莫能助的样子。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已经是零点40分。看来只有去市中心找旅店了。天熙极沮丧。在越南妇女同情的目光里离开。再次回到马路边初下车时的地方。
烧烤店已经关门打烊。街边愈加冷清。有稀疏的摩托车匆匆经过。然后呼啸而去。半天,他终于打到一部出租车。是黑色桑塔纳。看车子的破烂程度,简直像刚刚遭遇过一场洗劫。去Hogamlake。他掏出Kim min jong写的字条给司机看。我想找一家旅店。天熙说。司机听懂了HOTEL的字样,拼命点头。似乎生怕丢了这单生意。OK。NO PROBLEM。他信誓旦旦地说。天熙跳上车子,逃离了这个梦魇般的所在。
9 驶过一座桥梁。
十数分钟后,路两边渐次变得开阔。看不到月亮,但终于一下看到了几粒星子。高大的棕榈树,低矮的灌木丛,密林里的动物,连同芭蕉林,山峦,村落,农田,还有房屋,河流和坟墓。一切都陷入到静寂的黑暗里。车灯照亮前面坑洼不平的路。坐在车子里,天熙的心开始慢慢安静下来。默默想着心事。司机掏出一根烟,递给天熙。天熙摇摇头。他便自己点上,猛吸了一口,一阵呛人的烟味便在车厢里弥散开。
Kim min jong此时在做什么。天熙不由想起他紧身白色T恤衫下隆起的肌肉轮廓,以及那双细长秀美的眼睛。临下飞机时的邂逅,匆忙的道别。一切都发生得不可思议。只有攥在天熙手里的那张字条是真实的。上面写着Kim min jong的中越语姓名和家里的联系电话。天熙知道,自己要的只是一场一个人的旅行。一场自我的放逐与追寻。他正在路途中。他的世界劫后重生。他是心思倦怠的旅人。看到人世间的残缺与不完满,如香烛燃烧过后的残余灰烬。而非热情澎湃、虚幻盲目的情感游戏玩家。河内。顺化。 岘港。会安。西贡。潘切。芽庄。金边。吴哥。他将一站一站走下去。
出租车逐渐驶入市区,开始有比肩而立的群楼。见到了一大片湖水。这应该是Kim min jong所说的Hogamlake湖了。潮汐引力下,湖水涌上岸边,轻轻拍打石岸,发出哗哗声响。凌晨一点钟的大湖。即便是市中心,也未及想象中的繁华。绕湖一圈,并没有多少光亮。见到一家酒店,门口几个男女鬼佬,手里各拎着一只啤酒瓶子,坐在台阶上聊天。与出租车司机结了帐。天熙跳下车子,冲进大堂里。他掏出护照,不想却被面容秀丽的接待小姐客气地告知客房已满。
天熙顿时觉得颓丧无比。他重新跳上一辆的士。他对司机说,请司机帮他拨通了Kim min jong家的电话。电话接通。我是天熙。我已经在Hogamlake,没有找到可以住宿的酒店。Kim min jong的声音听上去担心而焦急。我家人刚才还在责怪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你把手机给司机,我告诉他地址。
10的士在越南的黑暗天空下疾驰。
天熙只觉得自己身处在镜头的画面里。人与某种情境,人与人的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离开黄河入海口的一座石油小城,来到北京。他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种生活途径。心有不甘的追寻,却似盲目挣扎,不知道究竟在追寻什么。生是颠簸流离之途,有时道路看似通达,予人选择的余地实则不多。
的士司机放起了一段音乐。是爵士乐。仿佛在迪厅里演出,激烈,嘈杂,断续。和着节奏,天熙的情绪亦渐渐变得饱满而坚实。
的士驶入一条曲折幽深的巷子。被惊醒的狗发出一两声吠叫。漆黑的夜幕里,有户人家的门口亮着的灯分外醒目。的士缓缓停下。灯光下,Kim min jong,他的妹妹,他的父母。一家人站在门口。这样郑重而深具诚意的等待。背后,是被灯光照亮了的满架蔷薇。在灯光的映照下,沉堕回旋,绿意葳蕤。蔷薇花红,暗香浮动在整条巷子里。是天熙难以释怀的温暖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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