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昨夜里下了一层绵薄的秋雨,空气里荡漾着些许凉意。假期已满,他要赶早班车去车站,回北京。他向父亲道别。径直推开客厅的门,便看见父亲瘦削的身子陷在黑色皮沙发里,头发稀疏而凌乱。似乎在等他。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父亲神色平静,情绪异乎寻常的温和。在那边好好工作。记得打电话来,他说。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烟。夹烟的手指指甲处几乎已被熏得蜡黄。客厅通向阳台的门紧闭着,房间里充斥着呛人的浓烈烟味。茶几上的烟缸里塞满了烟灰烟蒂。显然,他起得很早。
国庆节放假,他回家暂住了几日。父亲的脾气一如既往地坏。母亲说,最近几年,父亲如同换了一个人,有时几乎达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工作中的争斗与利益冲突。对子女有诸多失望,觉得一个个尽非如他所愿。对母亲亦是心存怨恨,觉得母亲曾经拖累了他的前程。抱怨社会形势的多变,对诸多原本与他无关的事情看着不顺眼。总觉命运对自己不公。退休后,更不喜交际,日日闷在家里。颠倒昼夜晨昏地睡觉。把自己封闭起来。
不下棋,不钓鱼,不种菜。只喜欢喝酒。阳台上,厨房里,甚至卫生间和卧室的边角,到处堆积满了他空空的酒瓶。那些白酒,多半廉价。他并不舍得为自己买好酒。母亲稍加劝阻,便会招来他的大骂。只有趁他不注意,偷偷往酒瓶里掺水。逢年过节,天熙也尝试把家族亲戚送来的酒藏在高处的储物柜里。不几日再看,酒的包装完好,只是瓶子已经变空。
吃饭时,讲话稍有不慎。他便会暴怒。甚至会将碗碟带着饭菜,扔到地板上,或者摔至墙角处。每每之下,一家人便不再敢说话。沉默吃完饭,匆匆各自离开。即便过年或遇重大节日,别人家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他却单单会向隅而泣,搞得全家人索然无味。
只道是数十年来的性格使然。却并知晓他已患有巨大的心理疾患和严重的酒精依赖症。
而那一次的转身离开,也令天熙彻底懂得了什么是永远失去。清静之体,刹那虚妄。如百川众流,悉入大海。而个体的存在,只是恒河数沙之一粒。
2已经在越南生活数日。
半夜里,天熙依然会无由醒来。会听到Kim min jong沉静如海般的呼吸,间或含混不清的絮絮呓语。一楼客厅里黄金外壳的欧式雕花自鸣钟,有规律的钟摆声,穿越木质旋转楼梯,即便在三楼客房里,也依稀可闻。红木双人床,样式古旧宽大。为了凉快,上面铺了一层白色亚麻席编织的席子。一台风扇吱呀吱呀地转。他和Kim min jong就这么平行而卧。有时,两人的头或者手指会碰在一起。Kim min jong的浓茂头发宛如一大片青草垛。散发出清香的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年轻的荷尔蒙气息,在湿热的黑暗里勾芡酝酿。天熙警醒,便会轻轻挪开,侧过身去。
赤脚绕到房间的后阳台。白日里,可以看到一大片空旷的田野。一道静谧的河湾。延伸着的碧绿稻田,水波粼粼,映着日光。时有水牛在耕作,戴了尖尖褐色斗笠的农人,缓步行走其间。夜里,仰望天空,会看到清寂空中,飘着大朵白色云彩。仿佛白色桃花绵延不绝盛开。万千星光,宛若细碎水晶,密布夜空。大千世界,一片银色静寂。只有阵阵蛙鸣,呼朋引伴,在水田与沟壑间怡然自得吟唱。
雨也会常常无端下在夜里。他便轻轻坐起来听雨。小楼一夜听春雨,只是没有杏花。淋湿的是院子里的榆叶梅、蔷薇。滴滴答答或者刷刷的细密雨声里,天熙倚靠在床头,感觉眼前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在房间的一角,有一张书架。朱红色雕刻精美花纹的柜子,表面镶嵌了美丽的贝壳花钿。柜子上方两个精美的相框里是泛黄的老照片,分别是Kim min jong逝去的祖母和外公。一个紫金香炉,盛满了香灰。每月的初一和十五,Kim min jong的父母亲会上楼亲自焚香,祝祷。香炉左右两侧是两只彩绘玻璃花瓶,插了用以悼念亡故之人的鲜花:三五束细长花枝,米黄色花瓣,散发缕缕清香。中间放了一些用于祭祀的越南水果:绿色的释迦,人心果和芒果。
日子疏忽就慢了下来。北京似乎已经遥不可及。天熙的生活就和这家人融在了一起。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Kim min jong的爸爸忙于生意和应酬。早出晚归,极少在家里露面。Kim min jong的妈妈亦曾经做过家具生意。兴隆时期拥有自己的数家店铺。现在生意的事情则交给家族的其他人打理,时间基本用于打乒乓球,每天都要去附近的乒乓球俱乐部。一楼客厅的墙上挂着几枚奖牌,是她参加河内市乒乓球比赛的战利品。Kim min jong的妹妹玲比哥哥小三岁,皮肤白皙,眼睛细长明亮,是典型的越南女孩子。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几天下来,Kim min jong和他的家人俨然已经把天熙视为家里的成员之一。
晚上天熙与Kim min jong以及他的妈妈和妹妹在客厅里看电视,是一些制作粗糙而简单的电视节目。偶尔有越语版的中国武打片或者古装片。天熙不懂越南语,Kim min jong便用中文讲给他听。与玲的交流,只限于简单的英文。玲现在报了英文班和汉语课,打算明年也去中国留学。她用古怪的中文发音叫他天熙。粲然而笑的时候,露出编贝般的牙齿。
晚上睡得晚,白天自然醒来,已是满室生辉的阳光。Kim min jong和天熙照例下楼去淋浴间冲凉。出门去吃路边店的越南特色米线。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天熙会陪同Kim min jong去踢足球,是简陋的足球场地。下午的热带阳光依旧暴晒。天熙不谙足球术,只有躲在树阴下喝冰镇汽水。男孩子们都光了上身,汗水一道道流淌,在年轻健硕的脊背上闪光。Kim min jong快速奔跑时,甚至会带起脚下的尘土。不踢球时,两个人也会去湖边喝便宜的越南冰咖啡。闲散聊天,讲述彼此的计划与想法。或者看别人钓鱼。晚上会去酒吧喝酒。Kim min jong和每一个人似乎都很熟,碰到熟人,摩托车的速度便慢下来。他们彼此打招呼。Kim min jong骄傲地指着天熙,我的中国朋友。他说。每每这时,天熙的心里便升腾起一种幽幽暖意。就像当他坐在摩托车的后面,在Kim min jong的命令下抱紧他的腰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
3晚上躺在床上,听着远处的断续蛙鸣声,两人会絮絮聊天,似乎总有讲不完的话。
Kim min jong讲他在昆明留学的经历,天熙多半是听。Kim min jong说,尽管经济有所发展,普遍的越南男人和女人,结婚依旧很早。他的许多同学和朋友,基本都已经结婚,有的甚至有了小孩子。Kim min jong开玩笑说,因为自己在中国留学,所以才逃过这一劫。看得出来,他的家庭亦是比较开明,在这方面,不会给他和妹妹施加压力。同大部分男孩子循规蹈矩不同,Kim min jong很早即开始谈恋爱,曾经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但都如走马灯般无疾而终。
上一个分手的女朋友,比他略长几岁,性格倔强。穿白色的衣服,喜欢在鬓角别一朵清香的栀子花。像所有曾经恋爱的人一样,他们吵架,复又和好如初,再吵架,再分手。如是往复,直到女孩儿离开,去了另一座海边城市,联系亦终渐稀疏。暑假里,Kim min jong曾坐连夜的长途车去那座海边小城看望她。其实是海边的一个小镇。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稀零散布在隔海大堤的内侧。常有一只黑狗在大堤上巡逻般走来走去。每天有一列火车经过这里的小站,稍作停留,再冒着烟继续前行,到达越南以北的地方。
在海水涌动的僻静沙滩上,礁石的后面。他一次次进入她,纵横激荡。女孩在他身下挣扎,低低哭泣。长发散落如青色海藻,沾满了白色细沙。他的背上布满道道红色抓痕。情欲饱满高涨,如鼓满的风帆。到达高潮的那一刻,海面上突然升腾起铁青色的厚重云朵,无数雨点如沉重箭矢,奋力砸向海面。他匍匐在女孩的身上,抬起头,只觉眼前情景触目惊心。一只石青色的小螃蟹,绕过他的胳膊肘,向着礁石的方向爬去。
女孩儿穿上白裙子,匆忙离开。沙滩上是她遗失的一枚镶嵌黑色花朵的耳环。Kim min jong弯腰捡起它,拭去上面的砂粒,放在掌心。他神情漠然,端视良久。迅疾的大雨将他浑身浇透。他陡然扬起胳膊,将那枚耳环扔进了海里。旋即纵身跃入涌动的冰凉海水中。
天熙,我总是不能全心意地与一个人相处。他的语气有几分苦恼。或许与爱别人相比,我更爱自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既是那个小王子,又是那只等爱的狐狸。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是我读到过的一句中文。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它所蕴含的无奈。人活一世,追求感情的恒久。只是感觉,恒久无处可寻。现在想来,无法全心爱一个人,是因为我对感情寄予了太高的期望。担心失去,担心分离,担心背叛。无法忍受疼痛,没有安全感。所以,我宁可在失去之前先失去,在分离之前先分离,在背叛之前先背叛。如是,我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Kim min jong侧过身去,呼吸声起。平稳,有规律的起伏。月光下的海水渐渐上涌,肆意蔓延,吞没了沙滩,也吞没了那条通向远方的铁轨。悄无声息。Kim min jong说,这是他曾经反复做过的一个梦。
4我一直用了全部的气力来逃离父亲的阴影和他的控制。
读中学时,他的喜怒无常的脾气即令我自卑和畏惧,从不敢将同学和朋友带回家里做客。在他的面前,我总是谨小慎微,稍有不对,便招来无妄之灾。放假的时候,常常借故躲在一个好朋友的家里。
长大后,摆脱家庭和父亲的愿望愈加强烈。假期常常用来旅行。旅行,是一种可以逃避现实生活的方式。一个人坐火车,或者长途汽车。去上海,南京,苏州,镇江,无锡,扬州。一些南方城市。某个春天里去到寒山寺时,正赶上闭寺,来自日本的旅游观光团正熙攘而出。于是离开寺门,在旁边的一条古旧巷子里漫游。看到一扇敞开的木质红色大门,门环脱落,痕迹斑驳俨然。院子里是一株繁密盛开的桃花树。忍不住走进去。满树的桃花,绯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开得正好。
对桃花的喜爱,似乎缘于看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也许因为太久没看过桃花,第二年的春天,我去了盲剑客的乡下,我觉得很奇怪,那儿……根本没有桃花。
站在那株桃花树下。抬头,是蓝得刺目的天空。红与蓝,皆是绚烂之极的颜色。明艳日光下,不知为何却在内心生出哀伤与怅惘。看到桃花般的飘落,便觉凡此种种,俱是幻像。
旅行是会让人上瘾的,欲罢不能。
终于在一个八月份里决定要去西藏。从位于黄河入海口的那座小城出发,带着简单的行李,坐肮脏的长途卧铺夜车到北京。从北京坐火车到西宁。去了塔尔寺,看白色寺庙和菩提树,拜见活佛。去看传闻中仓央嘉措的消失地青海湖。坐火车到格尔木。发着高烧,吞了大把的退烧药,浑身虚汗。冒着会患肺气肿的危险,执意孤行。沿途经过茫茫戈壁,偶尔的鹿群,祁连山的西段。德令哈,和白色茶卡盐湖。列车隆隆,想起那个早夭诗人的诗句。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沿着青藏公路继续颠簸。只是轻微胸闷,头晕与乏力,所幸并无严重高原反应。暮色里抵达海拔4533米的沱沱河。高原起伏广阔,河水凝滞而流。同车的旅伴中有一位是来自上海的画家,夜里,在沱沱河兵站休息。他不堪剧烈的高原反应,头疼欲裂。整夜都是痛苦嚎叫和咒骂。天蒙蒙亮,空气凉寒,再度启程。安多,那曲,当雄,德庆。看到雨后的一道彩虹,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及。也看到沿途数辆车子翻在了沟里或者河里。三天后,到达拉萨。
5 住在拉萨老城区的八朗学二楼。
普通的房间,木质桌子,暖水瓶,红色地毯。简单得无以复加。帐篷,高的登山包,防潮垫,维生素和红景天,散发着人在天涯的味道。随时会有熟悉的面孔消失,陌生的面孔出现,空气里始终充斥着见面和别离的味道。人们风尘仆仆地去来,各有所忙。去阿里,去林芝,山南,去大本营看珠峰,去狮泉河和昌都。只有阳光寂寂,遍布每一个角落。夜里醒来,房间黑着。有人缩在床角抽烟。烟火明灭,一闪一亮。房间里的一个女孩子,曾三次入藏。短发,有一种豪爽气。此次要经由中尼公路去尼泊尔,在那里住些时日。
某一个黄昏,我站在向西的窗前。远眺,落霞似火,染红了西天。隐隐可见布达拉宫雄伟的轮廓。近旁,窗下的路摊,卖一些食品和水果。小贩们悠然地坐着,看过往行人。风吹过来,扬起漫天沙尘。脚踏车,红色出租车,黄包车。街脚浓浓的阴影里,几个紫衣的喇嘛正在化缘。年轻,裸着瘦而细长的肩膀。口里喃喃念着经文,声音顿挫抑扬,起伏有致。并不做可怜状。当你走过并且驻足,他们便齐齐盯着你。目光中似乎有笑意,却又似乎是空洞的。投下几枚纸币,他们并不言语,只双手合十以示感激。
是极尘世的拉萨。
行走在午夜的静寂街头。白天的喧嚣已然散尽。沿街小贩,青稞面和羊肉,黄的酥油茶,烧烤,闪亮的转经筒。僧尼紫衣飘飘地走过。乞者隐于街脚的阴影中,只以散淡的目光看你。快活的黄包车夫,打着尖利的口哨,呼啸而来。一切归于沉寂。
街灯或明或暗,如神秘的窥视者的眼睛。那些古老的窗,隐没在黑暗中。窗脚的盆花,红色,粉色,或白色。白日里花瓣上涂满阳光;夜晚则沉静地思索。我看不到它们的身形,唯有暗香低低浮动。那紧紧扣住的门扉,斑驳破旧的石墙,窄窄的石板的巷子。通向一种生活。别样的生活,包含了神秘和灵性在内的。我可以抵达,却永远无法触及到它的深处。
偶尔,深巷中传来犬吠。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如失去灵魂的鱼。人在某一个时刻,一定要迷失自己的。月华如练,清辉万丈,空气质朴而干净,不含任何物欲。这样的午夜。任思绪信马由缰地游走,纵横四方。我所曾经的种种人事,那一刻却没有丝毫想起。没有了前尘和来生,我竟浑如一滴水,溶解消释在了月光里。不远处,布达拉宫千年的酥油灯,仍将熄而未熄。
并没有像其他的旅人一样匆匆去往其他地方。我只在大昭寺旁的广场上晃来晃去。或者沿着拉萨河走路,走到距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再折回来。在西藏的旅行令我的精神发生某种变化。在高原阳光直接而浩荡的暴晒下,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某些东西,那是我遗失已久的,如同前生。生命是一场幻觉,旅行也是,它制造假象,让人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可以始终生活在别处,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往前,永远不再回头。其实,翻过山的另一面还是山,穿越过沙漠的另一面发现的也依旧是沙漠。旅行追寻,也是逃避。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以为自己获得解脱,其实是陷入了另一个执着。这是一个始终矛盾的命题。但我们仍旧会执意行走,如同宿命。
热爱旅行的人,却是注定了内心的孤单。
6无论我去到哪里,父亲从不知晓。
一直沟通甚少,也从未得到过他的一句夸赞之词。知道他对我寄予了厚望,却始终不知道那厚望到底是什么。不愿意跟他沟通,吃饭时甚至懒得理会他。只会闷头往碗里夹菜,然后匆匆离开餐桌。一直觉得,他给了我肉身,但在精神层面上,对于如何成为一个男人,却从未给过我引导。他是缺席的父亲。我只有从尼采叔本华佛洛伊德荣格那里寻求零星的理论碎片,以求得支撑生命成长的依据。
严重的酗酒终于导致他小脑萎缩,出现了幻听和幻视。这距离他退休已有几年。他开始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臆境里。长篇累牍的臆语。某一天,他或说自己看到了一条黑色斑纹的大蛇缠绕在一根木头柱子上。又或在阳台上狂乱吼叫,说有人拿着刀在追杀他。意识失控,全然是疯癫的状态。
他终于被强制送入精神病院,注射了镇定剂后方安静下来。医生说,他必须马上接受酒精依赖症的治疗。有将近六个月的时间他要在精神病院度过。父亲入院的第一个晚上,我在医院陪床看护他。注射镇静剂后,他沉沉睡去。我躺在地板上,听到他发出匀称的鼾声。空气中混含着氟尔马林溶液、消毒水和刺鼻的尿骚味,偶尔能听到其他病人磨牙声,或者呓语。只觉是身处在一个怪诞的梦里。命运如此乖蹇,你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如同一个摆渡者,我不知道哪里是可以止息停靠的码头。
下班后我去医院看望他。倒两路拥挤的公交车。去医院旁边的小卖部给他买好一点的烟,大中华或者中南海。精神病房和其他治疗部门独立开来。推开沉重的黑色铁门,走过空间逼仄的走廊,我去到他的房间。走廊里有人在唱歌。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美丽河水泛清波。雄鹰在这里展翅飞过,留下一首动人的歌。一个年轻小伙子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即便穿着邋遢的病号服,也依旧可见他的俊逸。据说他是因失恋刺激,而精神失常。
和所有的病号一样,父亲穿着白底蓝色竖条纹的病号衣服,安静坐在自己的床上嗑瓜子。数月远离酒精,他的脸色不再蜡黄,微微白皙,精神状态似乎好了许多。医院里饮食清淡粗鄙,我给他带些平时爱吃的卤鸭肝和牛肉之类。他看到后,异常开心。脸上显现出欢喜的神情,往往会招呼其他的病友一起过来吃。他的人缘其实一直很好,为人热情,爱张罗事情。在单位每年也总会拿到几个先进。只是性格太要强,只希望事情按照自己的决定去执行。稍有拂逆,他便耿耿于怀。
我陪他去楼下院子里散步。墙角有一株紫色野菊花。他点上一根烟,自言精神状态已经好很多。医院里的生活有规律,早晨六点多起床,晚上九点钟就早早入睡。每天要接受注射,吃大把的药。抗抑郁剂,安眠药,镇静剂,补充各种营养素,以及其他抗精神病药物。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恳求我通融大夫让他离开医院。带我回家。他说。他从未向我索求过什么。那是他第一次,就像一个胆怯而脆弱的孩子。我坚定地摇头,治疗的疗程尚未完。他神色黯淡下来,说,我们回病房。
对于父亲住院的消息,我一直守口如瓶。有同事关切问起,我也只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即便对最好的朋友,我亦是羞于提及。他的存在,就像一道伤疤,令我难以示人。耻辱感如同巨大阴影,覆盖着我漫长的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7 Kim min jong已经早早起身去找他的女朋友。
只有他和玲两个人在家。偌大的三层楼,顿时空落。室外的阳光照例是明晃晃的刺眼。一楼客厅的大玻璃鱼缸里,飘摇着绿色的水草,一大群热带鱼在其间兀自游来游去。玲站在鱼缸旁,往水里撒了一点鱼食。饥饿的群鱼立刻蜂拥而至。天熙站在她的背后发呆。
天熙,你一定饿了。我马上为你做早饭。玲回过头来,笑着说。她穿了及膝的粉色短裙,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飘散在肩上。工作的时候,每天都骑着自己那辆红色摩托车上下班。习惯戴上粉色口罩,外加一顶宽边的浅粉色帽子。甚至她的手机也是红色的SAMSUNG。Kim min jong常常取笑自己的妹妹是越南版的HELLOW KETTY。玲便笑着反驳他,去捶哥哥的背。Kim min jong并不闪躲,只呲牙咧嘴,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于是玲便哈哈大笑。显见兄妹二人的感情非常好。
厨房外是一片阴凉的小花园。地面覆满了青草。丝瓜架上绿意葱茏。有低矮的灌木丛,还有几棵天熙叫不上名字的树。玲极利索的打开燃气灶。红色火苗上窜。铺着白色刺绣桌布的餐桌上很快摆放了饭菜。油煎红色小河虾,几块红烧肉,两碗越南米线,几片青柠檬,一小碟凉拌鱼腥草,蓝色瓷碟子里盛着紫苏和薄荷叶。两杯自制酸奶。极简单清淡的菜式。天熙拿了两双筷子。放在他和玲的碗上。一切都那么自然。
两人吃饭,并不觉得有任何尴尬。玲看他,不时笑。全然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的模样。天熙,你多吃。她说。天熙不会讲越南语,玲的英文亦不算流畅。两人的交流基本靠手势和眼神。我正在学中文,希望明年可以去中国留学。她说。但是,是去北京还是去昆明,尚没有确定下来。
在北京,天熙会遇到各种女孩子。他同她们约会,一个人或者混合在一群人中。在南罗鼓巷的三棵树和华贸中心的中庭咖啡店,或者是在UME的大屏幕电影院,钱柜和麦乐迪,或者东方银座的一家港餐厅。他同她们约会,三心二意,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曾经存在,以她们做记忆回放的背景板。用一杯拿铁或者卡布奇诺,一部电影,一个或两个小时的唱歌,消遣着自己的时间,也消遣她的时间。这个她,可能是健康杂志的专题编辑,小有名气的独立摄影师,时尚网站主编,又或者是某品牌的公关。她们都无一例外气质超然,眼神凛冽。即便在熙攘人群中,你也能迅速将她们区分出来。性格独立,做事雷厉风行,待人接物得体,既彬彬有礼,又保持距离。
她们抽Sobranie,蓝白色的韩国爱喜ESSE,或者豹纹烟身的摩尔More。心情失落的时候偶尔也会爱上淡淡的茶花和Capri。她们说,悲伤的时候总有520陪着我。也喜欢在喝酒的时候抽烟,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孤单。有时候,即便不抽,她们也喜欢烟夹在手指间的感觉。她们同男人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警惕和欲望,同样野心勃勃。可以拥抱,亲吻,和上床。但是永远猜不透她们究竟想要什么。
他同她们谈论任何话题。八卦,灵修和塔罗牌,埃及的金字塔,小剧场演出,波特莱尔和《羊脂球》,股市动态,新开张的泰国餐厅,福布斯富豪榜,闭关,焦虑症,公司里的人事纷争。但是不谈爱情。他同她们邂逅。会擦肩而过或再度相遇。双方是彼此的过眼云烟。
你习惯它的味道吗,很多中国人都不喜欢。玲夹起一小簇绿绿的凉拌鱼腥草嫩叶。天熙礼貌地点头、微笑。非常喜欢。在北京的一些西餐厅里吃饭或者在一些外国人参加的派对上,往往会有鱼腥草作为食材的沙拉。有些人会讨厌它微臭的鱼腥味道,而退避三舍。我曾经尝试去超市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买到。天熙边说,边拿起一片青柠檬,轻轻揉捏。数滴酸酸的柠檬汁便滴到了米线上。用筷子搅动后,径自低下头大口吃起来。抬头,玲正含情脉脉注视着他。眼神纯真而美好。你喜欢吃,我以后可以经常给你做。这种菜在越南很常见。天熙的脸微微发红,夹起一颗红辣椒,讪讪而夸张地说,好辣。
虽然家境优渥,但显然玲并不娇纵。早晨早早去广告公司上班,晚上很晚才回来。不泡吧,不喝酒。和朋友约会时喜欢喝当地的甘蔗汁。周末的时候约朋友去玩,在固定的时间陪妈妈去游泳或打乒乓球,有自己的乒乓球私人教练。尽管已经20开外,同家里人讲话时仍然会发嗲。无忧亦无虑,是典型的邻家好女孩。同家人讲话时,尾音调子拖得长长的,带有菠萝蜜般的甜蜜味道。
在同女生的交往中,天熙并非总占上风。只是对于情欲的控制,他较同龄人更能把持自己。读书时,暗恋他的女生并非没有,只是囿于自卑,他耻于与对方交往。只同班里几个有限的男生往来。别人也把他的自卑当成是清高或者不屑,愈增加了他在女生中的令名。直到工作后的几年,他的性格才渐渐改变,渐趋开朗。有女同事示好,他佯作不知。大量的阅读和旅行,令他较一般人视野开阔。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也不想过早陷入到婚姻里去。只觉庸常。因为一直喜爱英语,便参加了一个成人英文班。同班上的几个男女同学混得非常之好。都是单身,或者至少是伪单身,热爱英文,厌恶单调,同样向往在别处的生活。单位又各自距离不远。晚上上完英文课,便一起去外教家里看电视。都是平时看不到的节目。HBO,BBC,CNN,和NGC。周末一起去名叫SIMLLE的咖啡店喝下午茶。也去一家名叫萤火虫的酒吧。喝百威和科罗娜,还第一次喝到了墨西哥的龙舌兰酒。没有加冰块,只觉味道辛辣而香甜。在昏黄的灯光里,听现场的打碟演出。外教是一群鬼佬,男男女女。多来自新西兰,英国,加拿大和美国。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大胡子,甚至来自伊朗。
年轻人凑在一起,只是为了开心。吃饭,偶尔打牌。只有一个名叫蓝的女孩子对英语依旧执着。渐渐地,天熙不由对她暗生情愫。传闻蓝是一个离过婚的女子。在结婚的第二天便迅速离婚,非常离奇。天熙是双子座男子,向有旺盛的好奇心。并不为这些话所动,继续对蓝抱有好感。她留着少女般的长长头发,一直垂到腰深。喜欢穿粗布牛仔裤和CONVERCE的蓝色帆布鞋。讲话坦率,开心时喜欢大声笑,像男生一样直接用瓶子喝啤酒,唱到王菲和罗大佑的歌时却会默默掉眼泪,情绪不能自控。天熙开始喜欢看到她奋力投篮时被风扬起的黑色长发,喜欢看她一个人在跑道上跑步时的孤单身影。与周围沉闷乏味的人相比,她是那样充满个性。也许她注定要去遥远的异域,现在只是暂时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驻足。
蓝的梦想是能够离开这里,去英国读会计。所以在拼命学英语,当然还需要攒大笔的钱。这个大笔,可能是20万,也可能是30万。对于小城普通收入的家庭而言,尚算是一笔大数目。天熙不知道她怎么去凑够这笔钱。也从未问起过。事情发生得突然,是一个大雨天。下班后,天熙在宿舍里呆着,突然觉得有些落寞。他拨通了蓝的电话,说要见她。电话那端是短暂的沉默。那你来吧。她说。语气没有诧异,全然的平静。天熙撑一把青色雨伞,趟着水,穿越过一条两边是银行,邮局,电信营业厅和商场的街道。在蓝促狭的宿舍里,两人吃东西,看电视,漫不经心地说话。目光偶尔碰撞,旋即躲闪。似乎各怀心事。外面雨依旧下得很大。雨点落在窗台的一只空盆子上,发出啪啪的断续声响。院子里有一盆兰草,积满了水。
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他匍匐在蓝的身上,尝试笨拙地亲吻她的嘴唇。她抬头,她的舌头也在探寻着他。抚摸她的身躯。乳房,腹部,大腿,脚踝。她帮助他进入自己。在他的身下幼兽般低低呻吟。瘦而结实,像一个尚未发育良好的女生。天熙,我一直在等你。我已经找了你很久。她幽幽说。他抚摸蓝的长长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的气息。即便在黑暗里,他也似乎看到它们闪烁着幽蓝的磷光。仿佛来自大海深处。身体起伏,摇晃,翻转。沉重呼吸。蓬勃的情欲在黑暗里粼粼荡漾,如同大片罂粟盛开。在浩荡的雨声里,两人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一片安静。雨已经止息。蓝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神情莫名。他不做声,只为昨夜的莽撞冲动而羞愧。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顾忙着胡乱穿衣服。将丢在床角的白色内裤,长裤,夹克上衣一一套在身上。穿上袜子和运动鞋。慌里慌张,夺路而逃。
情欲纠缠反复。他一直搞不清,到底是自己是爱上了蓝,还是爱上了她的身体。两人见面的次数愈加频繁。他会对蓝讲自己曾经的自卑和他的旅行见闻。这其中包括父亲的事情,那曾经是他讳莫如深的。蓝抚摸他的短发,并且发出轻微喟叹。渐渐他对蓝有了依赖,感觉是彼此的慰藉。
两人开始约会,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有时在他的宿舍,有时在蓝的值班室。一起看电视里的肥皂剧。他为他朗读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她凝神谛听,眼神沉静。更多的时间是陪蓝学英语。听录音,背课文,做练习。偶尔两人会小声哼哼罗大佑的那首《闪亮的日子》。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轻轻地唱,你慢慢地和。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但愿你会记得,永远地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蓝为来年要参加的雅思考试而忙碌。
某一年的中秋节,他们两人一起过。吃过下午茶,她提议去附近校园的荷塘看荷花。赶到那里,天色已晚,暮色将起。走在林荫道上,她说,天熙,你来帮我拍照片。她则孩子气地摆出各种姿势,或靠在粗犷的白杨树上,脸上娟然笑意。或伫立在一座石桥的栏杆旁,做远眺状。那天,她穿黑色有褶皱的丝质裙子,颈上挂了一串透明的金黄色琥珀项链。
是一方窄窄的荷塘。沿着层层石板台阶可以到达水边。狂风大作,薄薄的凉风吹起黑色裙裾和她的发丝。风里带着凉意。以及新鲜泥土和淡淡荷香混合的气息。风停,大颗的雨滴瞬间砸落。雨水落在层叠的翠绿荷叶上,噼啪作响。白色雾气氤氲回旋,粉红色和乳白色的荷花,柔美花瓣次第舒展开。他们摒住呼吸,凝神谛视。没有言语。穿越眼前景象,仿佛可以到达另一世间秘境。
时间过了一年之久。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天熙只觉有新的能量在他的体内诞生。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体验。
最后一次的激情过后,蓝没有习惯性地去冲澡。她点起一根烟,站在窗台前。沉默。19楼。几乎是这个小城最高的建筑物了。是夜里12点钟,街上有稀疏的车辆经过。她转过身,天熙,我将要离开。
天熙打了个寒颤,身子一抖。尽管知道迟早会分开,但事情发生依旧令他猝然无妨。
我已经攒到了我需要的钱,签证也已经办好,下周我将要去悉尼。在那里学习一年,然后转至英国。她猛吸一口烟,天熙,我将会想念你。她的眼眸闪亮,蓄满泪水。我离开后,你也许会孤单。在我的心里,你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始终是一个好孩子。她拿着烟的手微微颤抖。第一眼我看到你,便觉熟稔。你的气质和感觉,令我亲切。她笑,如果我是一个男生,也许会跟你有一样的性格。如果我是一个男生,说不定也会爱上你。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前世,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她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我已经找了你很久,但是现在,我们仍然要分开。天熙,对不起。我知道你还有许多话要跟我说,但是很抱歉,我已经不能跟你一起分担。
天熙的眼里早就蓄满了泪水。泪珠一颗一颗顺着他光洁的面庞滑落。他走过去,轻轻抱住蓝暴露在寒冷空气里的身体。他抚摸她的柔顺长发。喉咙哽咽。他的确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如同被遗弃。
之后蓝迅疾消失。再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手机无人接听,再打,已经停机。他并无蓝的其他联系方式。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就像从未发生过。蓝离开后的两个星期,小城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纷纷扬扬,持续了三天。一场严重的感冒把他击倒。病愈后,他站在曾经和蓝一道跑过步的操场上。跑道上积雪未散。小径旁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声响。手机震动,他收到一条短信息,是一个陌生号码。生命绚烂,我们的相遇注定是绽放其中的烟花。无论道路平顺还是险阻,我们都要继续往前行走。没有署名,天熙知道是蓝。他将信息删除。只觉往事恍惚如梦,如同幻觉。
蓝离开后。天熙变得沉默。工作之外,他愈加花大量的时间跑步。在雨天里跑,逆着大风跑。通过这种方式,他把自己和蓝连接在一起。他也依然想念她,但是克制自己,让自己对她的感情淡漠下去。她离开,他最终也必须把她忘掉。
所以,面对玲。天熙只有保持礼貌性的微笑和缄默。他不知道,这样的故事,如何去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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