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熙,我带你去河内。
Kim min jong说,他的摩托车就停在院子里。是一辆银灰的日本铃木(罗马名字)。越南的有钱人家多喜欢买日本和意大利的牌子,觉得品质有保证,一般人则多买较为便宜的中国货。Kim min jong并没有马上发动摩托,他注视着天熙,上下打量。天熙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半晌,Kim min jong折身进到房子里。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顶阔边的浅咖啡色帽子。
我总觉得你身上少了什么。他笑。把帽子紧紧扣在天熙的头上。他帮天熙系好带子,顺手轻轻捏了一下天熙的耳朵。你是客人,我可得把你照顾好了。上车,出发。
拐出了窄窄的巷子,绕过一个剧院。便来到了大路口。路旁有广告牌和高大的树木。广告牌子上,是一个身着传统奥黛(英文名称)的越南女子,笑容可掬地指着旁边的一辆看不出牌子的汽车。经济改革下,购买车的越南人也渐趋增多,甚至不乏名贵的跑车之类。哪天你迷路了,记着找这个广告牌就好。Kim min jong很认真对他说。
他们的摩托车融入到街上的万千辆摩托车中。干燥的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汽油味道。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律汹涌而呼啸着前行。蔚为壮观。抱紧我,要加速了。Kim min jong大声说。他提高了马力,速度明显加快。天熙把脸贴在Kim min jong的背上,耳边掠过呼呼风声。
沿途绿荫愈加繁盛,汽车也多起来。40分钟后,终于到达河内的老城区,36条古街。
36条古街呈现颓废而没落的美。那些陈旧的欧式建筑,有的残损,有的保存完好,即便在越南八月的阳光下,也无不散发着忧伤阴霾气息。法国殖民时期的剧院旅馆、市政办公厅、精品店、酒肆、米粉店、杂货铺、网吧、旅舍、酒店,混杂在一起。植物繁盛。长长的藤蔓,从阳台上垂悬下来,似乎伸手即可触摸。浅绿色、白色、米黄色、粉色、蓝色、灰色,建筑物如同调色盘,调处各种吊诡而匪夷所思的色彩。卖各种调料,卖李维斯和苹果仔裤,甚至卖摩托车零部件。
挑水果沿街兜售的当地摊贩,戴着尖尖的斗笠。面颊晒得通红的欧洲人,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拎着矿泉水,汲着凉鞋。来自日本、韩国的亚洲人,背了大的旅行包,默默行走。摩托车,汽车,人力脚踏车,偶尔的自行车……喇叭声不绝于耳,喧嚣嘈杂,是世间最繁盛的景象。Kim min jong将车速降到最慢。拐过一道弯,复又行进在另一条巷子里,巷子交错纷杂,只如蛛网般密布,仿佛穿行在时间的迷宫里。
2 吃过加了越南咸鱼的米线,又去了中国驻越南大使馆。
Kim min jong的签证需要续签。密密麻麻的长阵,Kim min jong决定找一家代理公司来帮他办理。短暂休憩后,两人踏上归途。天熙,你开心么。Kim min jong回过头来看他,脸上洋溢着淡然笑意。是,我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开心过。Kim min jong满意地转过头去,继续骑行。开始哼唱起他在中国学的中文歌。天熙知道,那是小虎队的《爱》。一首接一首,天熙并不说话,只认真倾听。天熙,你要不要也为我唱一首歌。天熙以《蝴蝶飞呀》来应和他。于是两人就这么一首一首地唱下去。天熙,你抱我紧一些。Kim min jong说。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即便是越南的朋友在一起也从未如此开心过。
天色变得暗淡。浓云陡然从立交桥的另一端涌现。仿佛破土而出的巨大蘑菇。有雨点开始落下来。是雷阵雨,Kim min jong不以为然地说。抱紧我,要上坡了。他猛地把车加快了速度。刚行到桥的最高处,大雨便哗哗从天而降。
天熙对着Kim min jong的背部发呆。他的白色T恤衫早已湿透,几乎能拧出水来。它紧紧贴着Kim min jong的背,勾勒出他宽宽的肩膀和结实的背部肌肉轮廓。天熙,我给你唱越南语的歌曲。浮萍移白云飘不知归,翘待伊人回,鸟鱼尽散,夜更鼓击声声报辰,心切如焚,何不相见。皓月独挂彻夜。明月已斜,白露落念谁,夜幕退月似谢。弄堂竹影婆娑。汝待为何仍不现。
摩托车在雨中缓缓前行。Kim min jong继续絮絮吟唱,声音忧伤且低沉。日日出望依辽遥。吾依旧待汝。次次回望。何远无期。远方人儿是否记得坐看飞鸟跃天边, 何迟不相见。五更心力憔悴。吾依待子。念何人。飞鸟衔对红木枝。远方伊人是否记得,坐看飞鸟跃天边。何迟不相见。
是一首名叫Beo Dat May Troi的民歌。Kim min jong的语气听起来怅然若失。是我爸爸教给我的,这是他生前最爱的一首歌。天熙吓了一跳。现在的父亲,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的故事,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雨势并未见小,地面上早己积起深水。偶有汽车驶过,便溅起大片水花。天熙只觉得身上有股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Kim min jong转过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上。我们很快就要到了。他说。
尽管洗了热水澡,天熙晚上依然觉得头昏沉沉的。Kim min jong的妈妈和妹妹去了舅舅家,爸爸出差去了香港,只剩了他们两人。Kim min jong在楼下客厅跟朋友讲电话,聊得开心。天熙只觉困倦无力,故作镇静地上楼。一靠近床边,便倒头下去。天旋地转,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失去清醒意识。
3半年后,父亲离开精神病院。
他面色变得红润,滴酒不沾,也甚至很少吸烟。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天坚持吃药。不再和母亲吵架,不再乱发脾气,家里突然变得难得的安静。他看电视剧,关注新闻,泡天熙给他买的上等铁观音。下楼散步,去市场买菜,与人打招呼。但是,天熙看到,他的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郁气。
好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酒瘾终于发作。某天吃饭的时候,天熙和母亲同时突然闻到酒的味道。父亲若无其事的从沙发旁边拿出一瓶白酒,兀自倒在了杯子里。夹一口菜,径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显现出极满意的神情。那瓶白酒,已经快要见底。显然已经喝了有几天。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愤然离开。天熙也瞠目结舌。他不相信,长达半年的住院期,居然是如此徒劳。天熙夺过酒杯,放在了自己这一侧。父亲忽地坐起。混帐东西,他恶狠狠地骂。一巴掌甩在了天熙的脸上。
天熙对父亲有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又无从发作。只觉有无限的委屈和痛苦。他抓起酒瓶,用尽全身气力,砸在了地板上。酒瓶爆裂开来,玻璃渣碎了一地。浓浓的酒精味道遍布了整个房间。滚出去,父亲朝他怒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在家里的影集中,有几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为数不多。一张是在苏州的拙政园。黑白照片。那时他还在部队当兵,驻扎在苏州。他和几个战友站在一起,穿着军服,戴着有五角星的军帽,个子不高,却是无比的英气逼人。另外几张是彩色照片,在泰山的岱庙,或者是在青岛的海滩上。他或站或坐,神态悠闲而自得。已经从部队转业,且在济南一家大型钢铁厂的供销科担任采购员。拎着黑色公文包,坐着火车,到处出差。他留时髦的分头,穿白色衬衣,系棕色皮腰带,善于讲笑话,到哪里都引起人的好感和注目。有女同事向他示好,也有热心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但是,他已经结婚,并且有了第一个孩子。他终于经不起别人的撺掇,似乎要离婚。对方是一位领导的女儿。母亲听到若干风声,便急急带了我坐长途车去找他。他对我喜欢得不得了,狠狠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直到把我弄哭。他骄傲地把我递给他的同事们,像炫耀一件玩具。带我去爬山,去看趵突泉,去金牛公园看猴子。我依赖他,甚至晚上睡觉也要跟他搂在一起。他身上劣质烟草的味道,会让我迅速定下来。
他对母亲虽不离不弃,却似乎也一直不咸不淡,感情并不浓郁。两人一路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他却始终觉得母亲是拖累他误了大好前程的人。母亲曾经长时间生病,非但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令他厌烦。他喜欢包饺子。固执地以为吃饺子是最隆重珍贵的饮食。无非是韭菜鸡蛋,茴香猪肉,芹菜猪肉。难得花样翻新。但他乐此不疲。其实,除他之外,家里人没有再对饺子感兴趣。他兴致勃勃地和面,赶皮。她调馅。味道稍不顺他的意,便惹他的责骂。
直至后来,他为了我们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和别人对调工作,以求为家人谋得一个城市户口。那个年代,户口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们离开乡下,来到城里。他却不得不改行去做了厨师。那曾是最令他不耻的卑微工作。他的生活渐渐变得隐忍与妥协。我和弟弟长大,他的脾气也愈加恶劣。不再跟原来的同事和朋友联系,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开始喝酒,撒酒疯。也许是为了消除工作的劳累,也许是为家人付出的太多,令他觉得毁掉了自己的生活。他有了酒瘾,开始借酒消愁。潜意识里,他似乎是怨恨我们的。
最不堪的一次是,我还读初中,弟弟读小学。他喝了太多酒,和母亲吵架,一拳捣破了门上的玻璃。鲜血直流。母亲吓得腿软。他却不由分说,把我们母子三人赶出了家门。母亲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站在街上。除夕之夜,大雪扑簌簌落下。我们无处可去。母亲只有讪讪敲开前院邻居的门,暂时栖身。
Kim min jong,这些成长的阴影,根深而蒂固,我不知道如何将它们消除。也无从诉说。
酗酒,忧郁症。在精神病院的长达半年的精神康复,都没有令他戒除掉酒精依赖症。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又懒得理会一切。他一直生活在巨大的失望里。对自己的失望,对家人的失望。
而我亦不知,自己对父亲的态度,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不爱多一些。不爱,并不等同于恨。是淡然,是漠视。甚至辞掉工作,我也是先斩后奏。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让我辞掉工作的。
我辞掉工作。不想让自己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更不能重蹈他的覆辙。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也许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父亲是我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里,映射出了我的自私。我不能如父亲一般牺牲自己,向生活和家人做出妥协。我希望能有新的选择。尽管它指向未知,充满险阻。但是,也要执意向前。
4天熙在半夜里醒来,浑身发热,汗水濡湿了身下的凉席。
窗外依旧是哗哗的雨声,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但是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要爆炸开来。天熙。天熙。他听得到有声音在耳边轻轻叫自己的名字。勉强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他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泽。
他只身来到北京,开始自己的另一段生活旅程。临行之际,手里只握着一张车票。行李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行李箱里的几件衣服。父亲尚在睡觉,母亲去车站送他。他怜惜地看她。她已经开始微微发胖,此刻白皙的面容因为担忧而蒙上一层愁苦的阴影。眼角的皱纹和略显青黑的眼袋,都说明她昨夜的未眠。他知道自己的盲目对她的伤害。或许在她的心里,他不只是离开,更是近乎一种残忍的抛弃。她性格软弱,善良,遇事动辄掉眼泪,惯于逆来顺受。辛苦工作,勉力支撑这个家。他对她感情复杂,爱里夹杂着同情,甚至是轻微的怨恨。他恨她的持久忍耐。他看到了她多年的隐忍,觉得生活对她不公,但又无可奈何。令他也感觉婚姻的晦暗与庸常,让人陷落其中,不见光亮。因而不想太早涉足。他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好在只是相隔千里,不算太远。加之交通便捷,他可以随时回来。
他上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车里已经坐满了人。他隔了脏的窗玻璃看她。玻璃上一层雾气。她依旧站立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车子缓缓开动,他没有向她挥手告别。她也没有,只是不断用手擦拭自己的眼睛。他看她的身影模糊并变小。没有眼泪,但他的心里异常难过。并非第一次出远门,只是这一次的离开,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内心的决绝。
知道前方路途遥遥,充满叵测。并无任何人的指点和提携,他只怀着盲目的憧憬前行。一边租房子,找工作,一边重新开始在位于CBD的一家英文培训机构上课。看到这座城市的日夜繁盛,他心里充满某种喜悦。似乎有新生的力量涌现。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它肌体的某一道毛细血管或者是肌肉组织的一根纤维。
最初的生活充满辗转动荡。搬家,总是搬家。某年秋天时住过的一所房子,窗外是一棵柿子树。枝叶渐趋凋零,只有两枚鲜红的柿子。还有一所房子,楼下有松树。冬天,皑皑白雪覆盖在树上。不远处有结了冰的护城河,有人在冰冻的河面上滑行。曾经住过一条胡同,巷口有老的理发店,餐厅和冷饮店。夏天路过时经常买一种苏打加盐的汽水喝。房子里有古旧仄仄的木质楼梯。早晨隔壁的八哥和鹦鹉开始模仿人说话。打开窗户,能看到一群群灰色白色的鸽子扑棱棱飞过。也曾经买来盆栽的大棵蕨类植物放在房间里,臆想它们是幽暗丛林,盘根错节。
并非一帆风顺,问题重重,但在心智上他已做好准备,所以并不觉得苦。碰到事情,也只一个人默默承受。不会对任何人讲述,即使是对家人和朋友。他一度喜欢乘地铁。坐在地铁里,看那些不断上车与下车的人。地铁里大多沉闷。人们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用手机收发短消息,双目失神地想心事,看浅薄的娱乐八卦杂志,闭目打盹,或者歪了脑袋入睡。有穿蓝白色校服的男孩子背双肩背书包,用PSP看日本动漫。金黄头发的鬼佬女孩子看厚厚的西班牙文小说。戴耳麦的外文系女生对着空气讲电话,神情夸张而自得,仿佛演舞台剧。也会有衣着邋遢的男子推销无人问津的过期时尚杂志。他的眼神充满渴望,得到的只是漠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骄傲和各自的卑微。然而同样的心怀渴望。
随着每一次搬家,他的境况逐渐好转。终于有机会做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媒体工作。出入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圈,约见嘉宾,采访,写稿,编辑版面。他得到诸多人的赏识和认可,薪酬和职务亦是水涨船高。亦开始接触到另外一种人生。镁光灯,高级酒店,频繁的飞机出差,偶尔乘坐商务舱。参加名流俱乐部活动,品牌发布,盛大的派对,会面精英人士。一时间,喜乐常鸣,花雨满天。生活正亦以某种崭新的姿态出现。他其实并无任何野心和企图,只觉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已是莫大满足。
5在一次品牌活动的派对上,他遇见了泽。
泽穿了黄绿色的运动套头衫,手里端着一只高脚红酒杯。他的服装与周围清一色的西裤、白衬衫及黑色小礼服形成强烈对比。但他不以为然,神情怡然。干净,清爽,没有浮躁和自以为是。初见到泽,他只觉似曾相识。看他的眼睛,天熙的心里顿觉凛然。那是一双酷似蓝的眼睛。他强迫自己忘掉蓝。她也的确不曾再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天熙,生命是一场持续的相聚和告别,你要学会适应。他记住蓝曾说过的话。
泽端着酒杯径自向他走来。我们应该见过面。他跟天熙碰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泽年纪轻轻,却已经在一家有名的国际广告公司做事情。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日语也不错。他出身广告系,策划一流,文字也很了得。曾经获得过台湾的一个写作大奖。第二次见面约在了五道口的一家韩国餐厅,两人已如交往多年的旧友。他告诉天熙自己养了两只猫。每天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周末去公园练太极。空闲时背了包去不同城市旅行,只是小住几日。喜欢去海边,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他曾在一个冬天去到胶东半岛看海。正赶上一场有史以来的大雪。他站在海边礁石旁,大海寂寂无声。青色海面上雪落纷纷。没有渔船,没有游人。时间不再流动,只感觉到天地间的恒久静谧。一种孤寂的大美。
6后来呢。
Kim min jong问。他用酒精濡湿的毛巾给天熙擦拭身体。这样,退烧会快一些。他在天熙身旁躺下来。
越南内战中,我的祖父是属于南方亲美的一派。后来终于被投入监狱。——那个时候,许多南部的人被投到监狱里去,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祖父在监狱里经常为食物而斗争。那里面有老鼠,蜥蜴,但是实在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除了每个人分配到的极少的食物。所谓食物,亦大多是水煮的土豆。每隔两个月家人可去探视。我的祖母便想办法给他带一些大米进去。然后,祖父便偷偷在监狱里煮米饭。——如果被发现,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直到1983年前后他出狱。设法移民到了加拿大。但他在西贡留有一所房子。那座房子有着长长的木质檐廊,打过蜡的地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院子里有一个喷泉,我小时候经常在旁边玩水嬉戏。那时,我的爸爸妈妈已经在河内工作。我便和婶婶住在一起,住在外祖父留下的那座大房子里。祖父经常从加拿大为他们寄一些时髦的衣服和玩具回来。婶婶是个好裁缝,亦经常为我做各种衣服。小时候穿过的一件浅紫色睡衣,我至今还保留着。
在城里我们住一个小的房子,很多中产阶级家庭都聚居在那边。我的爸爸是一个珠宝设计师。后来把乡下的房子卖掉。我进入教会学校。只是有两个老师非常暴戾。经常用竹片打我的手心。学校里有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全是老鼠。房间很黑,完全不透光。如果不听话,就会被推进这间黑屋子,待半个小时。有一个同学犯了错,被老师关进小黑屋。他异常恐惧,大声哭喊。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脸色苍白。午休的时候,他不睡觉。躺在小床上,跟同样不睡的小孩子来聊天。
那所房子远处有一个小镇,没有铁路到达。镇上的许多人因为贫穷,终生都生活在船上。是那种很大的敞篷船。上岸时,他们亦都不穿鞋子,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在镇上祖父有一座木头房子。我喜欢去那里玩。高耸的屋顶上有很多洞,睡觉的时候,便有光线从洞里射进来。雨天时,雨水便一滴滴落进来。住在哪里,会更经常听到到屋后河流的阵阵蛙鸣。所以印象深刻。
穿过河流。有一个水上市场。河水暴涨时,非常危险,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生活贫穷,但脸上的神情却总是很快乐。满溢的河水上涨,冲上堤岸。人们便不顾危险,争抢着抓拾水里的鱼。
8岁的时候,我开始学习空手道。下午六点到晚上八点去武馆练习。从不觉得劳累,似乎有无穷活力。经常做白日梦。我曾经养过20条不同的金鱼。其中有几条是斗鱼。结果这些鱼最后统统死掉。亦养过一只日本的金毛犬。隔壁有一个跛子,每天习惯带着尖尖的斗笠。我们动辄嘲笑他,向他仍石头。
他转过身,幽幽叹一口气。天熙,我的生活一直很快乐。直到父亲出了一起车祸。生活完全改变。后来,我和妈妈搬到河内,和现在父亲住在一起。然后又有了妹妹。
7 泽开始打电话给他。
临睡觉前,或者早晨醒来的时候。讲述一天的工作。或者开玩笑。甚至沉默。似乎只为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天熙有隐约的不安。见面时,他会偶尔躲开泽直视的眼神。那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会把他吞噬。
如果我是一个男生,也许会跟你有一样的性格。如果我是一个男生,说不定也会爱上你。蓝说。来到北京,天熙只顾一路向前奔波,极少想到感情的事情。母亲催促,他也多以工作忙为借口应对她。对于性事,他的意愿亦非十分强烈。长久独处。而泽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他与泽,亦多心有灵犀,仿佛一体之两面。
泽的性情,既古老且天真。热爱一切,却又散发倾颓之气,随时可以毁掉一切。工作于他,如同游戏。约见客户、搜集市场信息、构建数据库、为客户提策划方案,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需花费多大气力。他偶尔任性,看似任意而为,进退分寸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上一分钟嘲笑天熙的老派保守,下一分钟马上讨好般地问他晚上愿意去那里吃饭。刚刚离开MIX和美高梅之类的声色喧嚣场所,坐在出租车里,他又信誓旦旦说要赶紧回家抄写一遍经文。
他看不惯时尚圈子里人的轻浮,认为他们浅薄并一无所知。但是,他又乐意在各种可能出现的派对上出现,似乎只是为了见证他们的清高嘴脸和愚不可及。谈起他的两只黑色暹罗猫,他倒是充满爱怜。而在天熙眼里,他才根本就是一只猫。
两人开始经常见面,天熙只觉有无可言说的暧昧。他与人的关系向来疏离。泽倒兴致勃勃,无所顾忌。他带天熙去新源里的农贸市场。几乎要去拉天熙的手,天熙窘迫,恨不能揍他。泽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同每一个摊位的老板攀谈。两个小时过去,两人铩羽而归。几乎要把市场扫荡一空。猴头菇。花菇。姬松茸。虎掌菌。野生竹荪。松茸。香荪。牛肝菌。每样都来一点。买了八只铁质蛋糕托儿和杏仁,泽说回去做蛋糕的时候可以用到。他拿了一瓶西西里柠檬汁,说这是上好的沙拉调汁。又顺手抓了一瓶西班牙的盐水去核黑橄榄。许多香料的味道天熙闻起来都差不多,泽却嗅觉灵敏,会迅速分辨出是罗勒叶还是迷迭香。
天熙目瞪口呆。世界是由食物组成的,区别只是好吃与不好吃。我吃,故我在。泽时常卖弄他的人生哲学。他说,只有食物才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他的父亲一直在做生意。起步艰难。泽13岁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况愈加好转,有了自己的贸易公司,在郊区有两个工厂。但是两人开始争执,为父亲的夜不归宿,并且长久消失。他的父母终于离婚。他们为财产分割而大打出手,母亲用精心保养的涂着丹寇红的长指甲划破父亲的脸。鲜血顺着父亲的脸一道道流下。父亲则在一怒之下一拳将母亲打倒在地。全然无暇顾及泽缩在一旁的惊骇与哭泣。尽管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母亲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被扯断,银白色珍珠一粒粒劈劈啪啪撒在地板上。像庸俗的电视剧剧情。泽面无表情的回忆。
两年后,他们又各自结婚。泽被送入收费昂贵的贵族私立学校。他成为沉默,孤僻,眼神冷漠的孩子。和同学打架,顶撞老师,考试作弊,学习抽烟,交女朋友。数次违犯校纪,叛逆而乖张。放假的时候,他去母亲在上海的家和父亲在北京家。但是都感觉莫名的紧张,并且觉得陌生。对于他们,他如同一个多余的人。父亲和母亲对他淡然,那些弟弟和妹妹,更视他为敌人。
他终于觉得悲哀。但是无可发泄。想逃离而无处可去。一个人呆着只有大量的吃东西,来弥补内心的情感缺失。吃完东西,会去拼命做运动。像得了强迫症。如是反反复复,折磨自己。他在食物中获得满足。蛋挞,慕斯,黑椒牛扒,马赛鱼羹,以及各式甜酒。他说,天熙,世界是寒冷和残缺的,只有食物才给我温暖和慰藉。18岁生日那天,父亲送他一套位于昂贵地段的房子。他从此真正有了自己的空间。在厨房里他放了两个大容量的冰箱。打开来,里面随时堆满食物。巧克力,果酱,燕麦片,牛奶,水果罐头,水果,牛肉,各种青菜,甚至咖喱粉和鱼丸。饿了的时候,可以随时吃东西。
他也早习惯了一个人入睡。宽大的床,他睡在中间。左侧身。头或前额要顶到床栏。要不背要贴到墙上,突起的脊椎抵住墙壁。左右手合实被大腿夹住。身体弓成一团,小到不可以再小。然后偶尔伸脚触碰到被子里没有温暖的地方被一下子冻醒。有时候会醒来好多次。有时候会连续做梦。某一天惊醒后,忽然发现这个姿势睡了好多年。
高中毕业,他被父亲送至部队。严酷的环境与强化训练,令他体魄健壮。不像从前动辄生病。但手脚生满冻疮,奇痒无比。训练时会受伤,在胳膊上留下层层血痂。他躲进洗手间狠狠将结痂撕掉,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推开洗手间门出来的时候不允许有眼泪和疼痛存在过的痕迹。没有家人电话,更鲜有包裹寄来。其他战友收到家人的来信或者包裹时往往欢天喜地。泽内心羡慕,同时感觉痛楚,但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只会默然走开。承受与年龄不相称的煎熬,更令他终于学会静默和克制。也适应了内蒙古阿拉善地区戈壁滩的寒冷与荒凉。他偶尔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疲惫,却愈加坚毅。甚至接近某种偏执。
两年后,离开部队,再度回到北京,他的生命已经不同。已经可以控制自己,努力读书,他本来天资聪颖,轻易地考入一所名牌大学。他表面看起来与普通大学生无二,但是心智发育早已远远超出他们之上。习惯去一家名叫苏豪的酒吧。喝到醉醺醺,会带不同的人回家。多是酒吧里邂逅的陌生人女人或者男人。他与他们的身体纠结缠绕,只为获取一份肌肤相亲的温暖。一次过后,极少再保持联系。他知道自己内心仍有巨大的空洞,无可填补。
没有飞升,亦没有沉堕。他只是在世间徘徊流浪。日复一日。一天夜里醒来。一个人趴在窗户上向外看。街道静寂。靠在阳台的玻璃窗上抽烟。突然间感觉胃疼。应该是暴食暴饮的缘故。他想找个人跟他讲自己的胃疼,想让人知道他现在的难受。但是掏出手机,密密麻麻的人名,他并不知道打给谁。只有跟往常一样狠狠敲打腹部。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了。没原因的止不住的流。
泽若无其事地对天熙讲述这些。仿佛与己无关。
天熙在心理上渐渐接受了泽的存在。某一天,他只是顺手送给泽一瓶阿玛尼黑钥石面霜。因为自己从来不用这个,放着只是浪费。泽则大为感动,特意去买了海盗船(英文名字)的一条价格不菲的银链子给他。天熙向来不喜欢那种类似以物易物的交流方式。执意不收。但两人情感终日渐丰厚。下班后,泽会约他去吃哈根达斯。吃日式笋尖拉面。偶尔去H&M和C&A买衬衫和袜子。去国贸地铁口买盗版碟。甚至计划明年5月份去大觉寺。看玉兰花,吃素食,在寺院里住一天。虽则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8但天熙仍不能确定自己对泽的感情。
那令他恐慌。仿佛置身流沙,周身陷落而无所依傍。他不明白泽何以对自己如此之好。泽甚至会嘲笑他的愚钝。但大多数时候,两人相处时,他会严肃地盯着他看。审视,猜测,质疑,思虑重重。周末的时候,他跟泽见面的次数亦越来越多。一起去楼下的健身房去游泳。或者在房间里看碟子。泽的房子总是凌而不乱,有条有理。客厅里有健身器材,跑步机,哑铃。书架上摆着经史子集,流行小说,管理学和莎士比亚。绿色藤蔓植物层层叠叠地蔓延。一只北欧设计风格的巨大白色照明灯,散布动静相宜的气息。
连日加班,天熙持续上火。牙齿开始疼痛。他一开始并不在意。不想半夜里却被疼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抓起枕边电话,拨通了泽的手机。我的牙齿好痛,他艰难地说。我马上打车过来。二十分钟后,两人已经坐在了出租车里。满大街地寻找药店。但是已经没有药店在营业。天熙疼得冒汗,本能地紧紧抓住泽的手。你不如一拳打晕我。这句话启发了泽。坐在泽客厅的沙发上,泽让天熙伸直了胳膊,自己则用力按压天熙手掌的虎口。天熙疼的几乎要叫出来。这可以减轻你的牙齿疼痛。十数分钟后,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泽的按压起了效果。牙齿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他趴在床上困倦睡去。醒来时,已是清晨。他的身上盖了一张毯子。泽已经做好早餐。音响里播放着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之夏》。餐桌上两只绘了青花瓷的盘子。全麦面包片上已经抹了黄油。两杯鲜榨果汁。一份有洋葱和莴笋拌的蔬菜沙拉。淋了一层橄榄油。两只猫蜷缩在沙发上,尚未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天熙请泽看电影。主角之一是他曾经访问过的一位明星。曾经因为私生子事件被媒体纠缠不休而倍受困扰。天熙同这部电影的编剧亦是熟稔。UME的4号厅,E排11座和12座。是中间略靠前排的位置。电影在9点20分开始。电影演出不到一半。黑暗里,泽试图去抓天熙的手。天熙轻轻推开,他又伸出。天熙的鼻翼几乎要渗出汗来。只好任由泽将自己的手抓在手里。泽抚摸他的掌心,细细捏玩。偶尔故意用力掐他的手指,天熙便咬紧牙齿。以免自己发出声响。他用眼角余光去看泽,泽的脸上浮现得意而狡黠神情。
泽的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每天下班回来。无论多晚,他都会弹三十分钟。十岁的时候,他曾经很羡慕同学可以去上钢琴辅导课。回来向父母提及,无人理会他的请求。工作后的第一年,他攒了薪水拿来买了一架YAMAHA钢琴。他请了钢琴老师为自己授课。已经可以熟练弹奏宫崎骏动画片里久石让演奏的《天空之城》和理查德克莱德曼版本的《绿袖子》。天熙,我会很快为你弹奏《闪亮的日子》。泽坐在钢琴椅上,回过头来说。泽知道天熙喜欢《闪亮的日子》,却不知道蓝。他从未告诉过他关于蓝的故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