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晚上,会去酒吧喝酒,唱歌。
Kim min jong和天熙从街上的酒吧喝酒回来。已是夜半时分。Kim min jong的妈妈和妹妹玲居然还在客厅看电视。她们在吃菠萝蜜果。天熙。你回来了。玲笑着用蹩脚的中文通天熙打招呼。
这几天,她一直缠着哥哥教他中文。也会让天熙矫正她的中文发音。但是,离开了Kim min jong的翻译,两个人便实在不能进行交流。用磕磕绊绊的英文,外加手势。大多数情况下,两人只是对着彼此傻傻地笑。
他们三个人开始用越南语交流,不时大笑,极开心的样子。天熙则一直在喝加了蜂蜜的水。吃水果。稍许,Kim min jong将刚才的对话翻译给他听。我妈妈说你在越南呆得挺好的,适应这里的气候和饮食。不如干脆找个越南女孩子结婚。说完,便大笑。他的妈妈亦随之大笑。
玲认真地把头转向哥哥的一侧,脸上是故意讨好般的可爱表情。她问了Kim min jong一个问题。话音甫落,Kim min jong便又大笑。我妹妹问“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他目光定定注视着天熙。我爱你。他大声对玲说。我爱你。我爱你。玲模仿他的语气语调。只是听起来有些可笑。我爱你。我爱你。她自顾独语。像是念戏文的对白。心无城府地嘻嘻笑。
笑完之后,三人便陪着妈妈看电视。吃榴莲。是一个类似中国革命样板戏的电视节目。一位女革命战士抱别幼小的孩子,慷慨就义。天熙听不懂歌词。Kim min jong的妈妈看得极投入,不断地用手去摸眼睛。三人则彼此互相示意,不作声的笑。客厅里飘浮着菠萝蜜果特有的香味。那种味道,甜腻芳香,甘之如饴。
玲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黑色的头发散披在肩上。她穿了玫瑰红的短裙。露出洁白的小腿。赤了脚。因为困倦,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迷离。整个人散发娇柔和妩媚的气息。天熙,晚安。她停在楼梯的中间,突然伏下身来。用中文如是说道。然后,兀自大笑着上楼。
Kim min jong留在客厅里陪他的妈妈继续说话。天熙独自上到三楼卧房。站在三楼阳台上往远处看。层层叠叠的黑暗,只有些许灯光。巷子尽头传来的几声犬吠愈增加了夜的静谧。空气中浮荡着热带树木浓烈的芳香。
2接下来,
有两天他同Kim min jong的家人一同去了Kim min jong在乡下的亲戚家,祭祀Kim min jong去世的外公。
加上Kim min jong的舅舅和姑姑两家人,一共开了三部车子。天熙和Kim min jong、玲三人挤在后座上。玲在左侧,Kim min jong居中坐,天熙坐在右侧。车位宽敞,并不算拥挤。Kim min jong和妹妹说话,他的妈妈回过头来参与讨论。天熙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便自顾将头转向车窗外,看沿途的景物。
公路。河流。桥梁。池塘。树木。阳光透明,热辣辣地照晒着一切。经过一个乡村的路边市场,下车买东西。小小的农贸市场,热闹非凡。卖布匹,瓷器,点心,胶鞋,水壶,帽子。有人支了一个摊子,生起炉火,卖新鲜的烧烤玉米。一座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是在卖冰咖啡。这里的摊贩所卖的水果种类似乎更加丰富。苹果,香蕉,菠萝蜜,木瓜,李子,甘蔗。红色,黄色,青色,紫色,褐色。鲜艳润泽。
车子继续颠簸在路上,倦意袭来。大家都不作声,开始打盹。天熙亦闭上眼睛。模糊中,Kim min jong紧紧抓住他的几根手指。天熙并没有挣脱。
Kim min jong的外婆岁年事已高,但看上去精神矍铄。她的身材,较普通越南妇女要高出许多。衣着素朴而洁净,右手手腕上带着一只翠玉的手镯。Kim min jong告诉她天熙来自中国,她觉得稀罕,满心欢喜。
越南的农村,每一户人家的房子都被自己的土地所包围。那些房子,同样是繁复的欧式风格。Kim min jong带他上二楼的阳台,极目远眺,是一片苍茫绿色。天空阴霾,一场大雨在酝酿之中。田野尽头的天际线上,浓云翻滚。院子里有一方窄窄的水塘,水面上红色锦鲤游来游去。院墙处杨桃树,竹子,水杉和棕榈树。果树上长满了一种甜甜的黄色果子(名字)。生活相当富庶。天熙后来曾去到中国南方福建等地的乡村。发现那些景致与越南无二。只是房子周围,种值的多是低矮的茶树。
午饭前,几个人约了去附近的一座池塘钓鱼。Kim min jong熟稔地挂鱼饵,抛线。天熙则睁大了眼睛看池塘四围的香蕉树。叶子宽大。密密麻麻,大片种植。天空中开始布满大团灰色云朵。一只长着黑毛的狗在他们近旁走来走去,逡巡走动。
突然水波轻微荡动。Kim min jong屏住呼吸。鱼咬钩了。在水中开始扑楞。天熙和其他人帮着Kim min jong把雨线往回拖。是一条白色的大鲤鱼。
吃过午餐,Kim min jong和他的亲戚家人热烈地打牌。天熙则一个人出了院落,在巷子里闲走。走到街道的尽头,是一片田野。是陌生国度的苍茫原野。大片的稻田,在风中起伏。苍翠的颜色,氤氲在模糊的湿气里。天熙站在路边,对着远处发呆。怅然若失。
天空骤然就下起豪雨来。铺天盖地地倾泻。几个越南妇女挑着担子,匆匆而过。脚下早已一片泥泞,望着雨中的田野,天熙陡然感觉一阵心悸。有着说不出的难过,任雨水将自己浇个透。
他猛然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抱住。两只手绕到他的胸前来。细长。有力。左手的大拇指上,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疤痕。
3他终于再度见到他。
他瘦瘦的身子缩在绿色锦面的棺木里。双目紧闭。眉头一如既往地皱着。脸瘦,皱纹密布,像一枚核桃。他们给他往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白粉,但皱纹依旧是深的。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怜悯和不舍。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在心里有气无力地询问。他不回答。母亲后来说,她曾经做过一个梦。她在梦里见到了父亲。她说他精神很好,面色红润,并且衣着洁净。他在她的梦里笑,告诉她,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了。他在往一座山上走。母亲在后面喊她的名字,追赶他。但是他并不回头,步履飞快。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再也看不到他。母亲在梦里哭醒。
原来,他真的是离开了。
他们安排他去为他选骨灰盒。玻璃柜里面,骨灰盒的种类繁多。材质包括了普通木质和大理石,甚至镶金嵌玉。价格亦是千差万别。他为他选了一个价格适中的。盒子外面有一层黑色的亮光漆。生前,他并不喜欢铺张。
火化也要排队。旁边等亲人火化的送行者哭得呼天抢地。然而他没有眼泪,冷静异常。他要记住眼前的画面,刻骨铭心地记住。其间,他接到公司的电话。催问他几时回北京。然后,又接到弟弟的电话。孩子已经出生。男婴,6斤8两。顺产,母子平安。
生,死,死,生。死,生,生,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他心里的难过如翻江倒海。但只淡然说:“父亲很好。”事已至此。只能如此。尽管这对弟弟不公平。
最后一面。这是我的父亲在世上的最后一面。再过几分钟,他的物质躯体将要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彻底消失,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就像他从来不曾来过。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依旧缩在家里客厅的黑色沙发上。只见夹着一根烟雾袅袅升腾的劣质香烟。神情暗淡无光。
好好工作。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把门轻轻关上。他在我的视线里消失。现在,他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我把他关在房门之内。这个赋予我生命的男人,把我留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在心里时不时会怨恨我呢。就像我曾经怨恨过他一样。他的酗酒与脾气暴戾,曾经是我青春期的梦魇。我不敢带同学来家里玩,即便是最好的朋友。我一度甚至羞于向别人提及他的存在。
现在。彻底了结了。火化炉伸出长长触手,把盛放他遗体的铁架移过去。然后,火化炉关闭,他被缓缓推入炉膛深处。
也许我应该昏倒,或者号啕大哭。但是我都没有。那样做,他或许会轻视他。他并不知道,当他在课堂上给学生朗读朱自清的《背影》一文时,突然想到他,便情不能自已的哽咽和抽泣。那时他还在医院接受精神治疗。他也还在学校里教书。他一直担心父亲的病情。并且,也时时记着父亲的诸多好。
他曾经告诉过我遇事要坚强。但这一次,他把自己打败了。
站在火化炉前,我想象着烈焰如何渐次在他的身上燃烧。烧毁那口薄薄的棺木,烧毁棺木上的绿色花纹,然后,烧毁他的崭新的灰色中山装,烧毁他的白色衬衣,烧毁他的皮肤,他的毛发,烧毁他的胸膛,他的胳膊,他的双手,他的腰身,腿和脚,烧毁他的性器官,他的内脏,他的停止流动的动脉,静脉和万千条毛系血管。水分和淤塞的血液,胆汁,精囊里的精液,连同体内贮存的酒精,一并干枯,蒸发。烧毁他的梦想,他的期待,他的欢乐和悲伤,他的骄傲与困顿,他的百般记忆,以及他的孤独与幻觉。统统不见。
烟。消。云。散。
我只觉周身是彻骨的冷。
4出于惯性,下班之后,如果没有约敏,天熙还是与泽在一起。
尽管知道,分开是早晚的事情。他不知道如何描述两人的关系。也尽量避免去想象。
泽对他讲述自己的若干事情。他只是用心听,并不做任何评判。他自己的世界尚有着不为人道的伤口。况且,那些事情,与死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有疾病和死亡,最能令我们获知生命的真相。我们沉醉于虚幻,并且自以为是地强大,其实不堪一击。有时,他注视着泽的俊朗面庞,会问自己:泽喜欢自己有错吗?似乎没有。那么,他自己离家来到北京有错吗?似乎也没有。但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没有答案。
5天熙,最近我总是怀念小时候。
有一年的清明时节,按照习俗,我们去郊外给爷爷上坟。那时父母还在一起,我们一家人和家族的亲戚。半夜时分,大人们在坟前的祭台上摆满贡品。水果,荤菜,素菜,以及斟满白酒的杯子。田野里一片肃静。那时会觉得有些害怕,只有紧紧牵着爸爸的手。摆好祭品,便远远地离开,躲进车子里。让先人们安静地回来享用祭品。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还在回忆。四月份,春风里依旧带着凉意。我躺在爸爸的怀里,大人们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一闪一闪。我呛得喘不过气来,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了满天的星星。是,看不到起伏的山峦,看不到沙漠和戈壁滩。只有蓝色丝绒一般的夜空和钻石般的星辰。银河如同一条细长的锦带,密密麻麻的星辰镶嵌在它的上面,辉煌而瑰丽。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若干年,只是印象实在深刻,所以至今仍然记得。
天熙知道泽的故乡在甘肃。曾经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镇,位于河套平原上,经济繁盛,商旅往来。但是在历史演变中终究渐趋衰落。那里距离敦煌不远。天熙曾经想要去莫高窟。看那些壁画,佛像,石窟,经卷。去看玉门关的残迹。然后取道茶卡(查地图)到甘南藏区,去拉卜楞寺,并且拜访一位以画唐卡闻名的上师。但是因缘附会,一直没有时机成行。
可是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讲到这些。天熙并不喜欢听到类似清明这样的字眼。清明总是与悲伤连在一起。他只有一次回乡下看望过父亲。从北京出发,舟车劳顿,在一个黄昏回到位于黄河岸边的家乡。他住在一家静僻而简陋的客栈,没有打扰家族的亲戚。悼念其实是一个人的事情。夜里,他躺在冰凉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这是父亲的家乡,也是他到家乡。村子里有夏天开满荷花的池塘,院墙里面种了枣树,种满果树的园子,连同商店,肉铺,邮局,和一家小小的医院。村民现在依旧看露天电影,每五天还是会有一个热闹的集市。有些事情变了,有些没变。人们在这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不管外部世界如何变化,他们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夏忙,秋收,冬闲。有的直至终老,也不曾离开。而离开的,又会以不同的形式回到这里。
早晨5点钟起床,天色还是黑的。村庄尚处在凝固的静默之中。他摸索着穿好衣服,走出院门。判断着方向,向着村子的南口走去。穿过一条宽宽的马路。越过一大片棉花田,裤腿被露水打湿。远处是一个木材加工厂,有明亮的灯光。工人在做工,传来机器的不断轰鸣。他踩着松软的泥土,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看到父亲的坟。他同家族其他去世的人埋葬在一起。应该不会孤单。坟头上压着黄纸。他跪下来,趴在坟前,给他磕头。并且长跪不起。他不敢大声哭泣,怕打扰他的安静。只有默默地流眼泪。无声抽泣。只有在此刻,他才可以暂时逃避现实,做一个委屈的孩子。
父亲去世后,他必须在家人面前扮坚强角色,并且行事镇定稳妥。他给了弟弟五万元钱,让他们安心养育孩子,暂无金钱之虞。每天打一个电话,安抚母亲,聊些开心的事情,让她不致感觉太孤单。帮大哥打官司,请律师,付对方赔偿金,已经花费了他自己大半的积蓄。同时需要一笔资金帮母亲买一套新的房子,让她尽快搬离旧居,以免睹物思人,纠结往事。他清理账户,发现加上此前父亲一度住院的大笔开支,留下的钱并不多。他需要更努力地工作。
他知道,自己正处在生命的低谷。
人生无所不在的苦,可以激励我们从事精神上的转化。每一种痛苦、悲伤、损失和无止境的挫折,都有它真实而戏剧性的目的:唤醒我们,促使我们冲破轮回,从而释放被禁锢的光芒。是他看过的蒋萨仁波切的一句话。在他看来,父亲的死亡是戏剧性的。而现在,他自己是被禁锢着,但是不知道自己的光芒何时可以释放。
泽对他是彻底的信任,任何话都跟他讲。但他不会对泽讲这些。没有缘由。只是不愿意把内心的东西讲出来。总是担心,话一出口,便执言忘义,失去了它应有的重量。世间情意,原本稀薄冰凉,倒不如自行珍藏,让它宁寂清虚,和光同尘。所以,无论是巨大的悲哀还是深远的责任,都只愿一人默默担当。冷暖自知。
他只淡然对泽说。我在云南的山里旅行时,也曾经看过这么多的星星。夜里,车子在山道上蜿蜒而行。半路突然抛锚,一行人被迫下车。有些人抱怨,有些人骂骂咧咧,有些人则开始打手机。我独自绕道路的另一侧。近处的山路,迤逦通向黑暗的未知。起伏的山峦,恍若置身在一场偶然邂逅的梦境里。我伏下身子,触摸那陌生的道路。有些路,注定了一生只有机会走一次。所以会珍惜。我摸到了粗糙的石子和沙粒。触碰到大地的温度。尚带有白昼里阳光炙晒残留的余温。
总是喜欢旅行。喜欢一个人旅行。当我站起身,向上仰望,一阵晕眩。满天的繁星。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只觉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是生命的壮美。那种美,远离尘嚣。壮怀激烈。常常想,也许我的前生是行脚的僧人,或者曾经被禁锢在某处。爱旅行的人,也是热爱孤单的人。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感觉到自己的孤单和流离失所。
是的,孤单。最后一句话,他说给自己听。
6 他告诉泽,另一次去云南旅行时,是参加某国际知名品牌摩托车举办的活动。
嘉宾都被邀请住在丽江古城附近的一座高尔夫球场别墅里。别墅零零星星,散落在山腰。同行的有一位单身女子,与主办方关系极为熟稔。她带一顶手工编制草帽。穿TSUMORI CHISATO的碎花裙子。缀满蓝色、红色、黄色与灰色的花朵。右领口处有一条扎成蝴蝶结装的绿色带子。一副LOUIS VUITTON牌子的鎏金边的大墨镜几乎要把她的整个脸都遮住。隔着墨镜,似乎可看到她的倨傲神情。直到吃饭时她终于将墨镜摘下,眼睛居然是红肿。她最初沉默,三杯红酒过后,性格亦渐渐开朗,与大家攀谈起来。其实性情好爽,谈话亦大大咧咧,时有惊人之语。她来自上海,出身世家,家资丰厚,不需任何工作,最主要的时间用来寻找爱情和游戏人生。晚餐结束,大家已经彼此熟悉。改天便相约去丽江的束河小镇闲逛。下午的时候,找了一家酒吧,继续喝啤酒,休息,聊天。她改穿了红色的中式紧身上衣。脚上同样穿了样式古朴的蓝布白底的盘带布鞋。鞋面上各锈着两朵红色的桃花。
她不断地倒满酒杯,动辄一饮而尽。渐渐话多,开始絮絮讲到自己的情感波折。以及如何在一次酒醉后开着一辆玛莎拉蒂从北京前往内蒙。结果撞在了高速公路的护桥栏杆上。车子被撞坏,人幸好安然无恙。谈兴正浓,便彼此交换电话。天熙已将她的手机号储存在自己的手机上。第二天即驱车前往香格里拉,活动的另一个主要场地。逛香格里拉古城后,天色已晚。她让自己在当地的朋友做东,设宴款待天熙及其它若干朋友。席间,吃牦牛肉,喝冬虫夏草炖的汤,喝青稞酒。过于喧嚣的纷繁热闹,掩盖着每个人的孤单。
饭局结束,一众人又赶往另一家酒吧。有人喝酒,有人跳舞。及时行乐,仿佛世界末日。每个人都玩的劲头十足。她不由分说,拉着天熙跳舞,并且将身体紧紧贴着他。她抱住天熙的脸,去亲吻他的嘴唇。并且在他的脖子上留下诸多吻痕。他并不介意。知道她是有些喝多了。半夜时分,终于兴尽而归。回到下榻的酒店,天熙睡去。不知道几点钟,他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是她的电话。他犹豫片刻,还是将电话接了起来。她如同在呓语。我不太舒服,你能过来陪我吗。话语里有祈求的味道。他并未多想,穿好衣服,径自去往她二楼的房间。门已经虚掩着,他轻轻推开。房间里亮着台灯。她躺在床上。感觉到他的到来,她并没有睁开眼睛。她转过身,脸部微微向下,侧躺在枕头上。她含混不清地说,你抱抱我,我冷。
他坐下来,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悯。她白皙的额头微蹙,头发凌乱披散。他伏下身子,隔着薄薄的被子,轻轻将她抱住。他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她的头顶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不再说话。一动也不动。他看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慢慢渗出。顺着她的面庞缓缓滑落。他就这么一直紧紧抱着她。她眉头渐展,呼吸匀称顺畅,终于睡了过去。他收回胳膊,将她轻轻松开。替她掖好被角。他站起来,缓缓打开门,复又关好。没有一丝声响。头也不回地离开。深夜的香格里拉,雪山寂静。空气里带着凉薄寒意。
第二天一早,他离开香格里拉,返回丽江。他知道,她还要在那里住些时日。车子行驶在路上。迷茫日光里,车窗外是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交界处的起伏山峦,江水,林木,村落。转瞬即逝的风景。他掏出手机,将她的电话号码删除掉。知道不会再有任何联系。无须再浪费任何情感和精力。她的孤单,他可以理解。但是孤单,如同成长,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情。必须独自面对,独自承担。
7 泽打电话给天熙,他刚刚拿到一部车子。
语气暗含兴奋。是一辆银白色的SUV。名义上是他的爸爸淘汰给他,实际上依然崭新,并没有太多使用。他说,有部车子终究可以带来诸多便捷。天熙正在会议室参加编辑会,只匆匆附和了几句话,便将电话挂掉。离开办公室时,天色已经微暗,CBD繁华商业区的路灯已经亮起。餐馆,水疗养生馆,高级成衣定制店,SPR咖啡馆,红酒房,人影憧憧。写字楼里亦是灯火通明,交相辉映。他有时觉得,这些繁荣,其实跟自己没有太多关系。似乎只是为了生活。他因为梦想来到北京。但现实又令他改变了许多。摇摆,游离。无法预测的事情出现,感觉被生活控制。有时候觉得力不从心。
至少在这一点,他偶尔会羡慕泽。除了家人的情感,他几乎拥有物质上的一切。工作优渥,薪水亦算不低。价值数百万的房子,车子。多少人为之孜孜奋斗的,他全都轻而易举得到。他摇头,突然为自己产生这个想法感到可耻。他突然想到敏。敏去了美国,参加一个艺术基金会组织的展览。该基金会在全世界范围内共邀请10位年轻艺术家参加,敏是今年受邀的其中一位。她总算如愿以偿,可以去到纽约和旧金山。半个月的时间,是难得的机会。三天前,他送敏去机场。他看她黑色的身影,拖着红色的行李箱经过安检。她登上前往美国的波音747飞机,7个小时后,将到达休斯顿,然后再转机至纽约。开始她的追梦之旅。
他在机场送别敏时,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候机厅的拐角处。她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这令他有些许失落。
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泽。天熙,你往前看。他在听筒里说。在正前方不远处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车。天熙快步走过去。是泽。依旧是牛仔裤,上身是套头连帽衫。天熙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泽便凑过来要亲他的脸。天熙伸出胳膊阻挡。但是已经晚了一步,泽的嘴巴结结实实落在了天熙的左边脸颊上。天熙反过来用力去捏他的下巴,作为报复。两人孩子般打闹一番,方安静下来。商议去哪里吃饭。最后决定去泽的学校附近找一家餐馆吃面。
车子汇入车流中。看得出来,泽已经对车子做了简单的装饰。选了日本产绿茶味道的车用香水。挂了一只红色流苏的平安符,是一尊佛像。他甚至准备好了数张CD唱片。朗朗,喜多郎,胡安尼斯,甚至罗大佑和黄耀明。黄耀明是泽的最爱。他有时会通宵不睡,趴在床上看他的演唱会录像。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他跟着大声哼唱,并且泪流满面。这是唯一令天熙觉得泽不可思议的地方。
泽不再说话,双眼紧盯着前方,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技术娴熟。只是握方向盘的手有些僵硬。他拿了驾照也没多久时间。车内安静下来。泽对他是认真的。他越来越感觉到这一点。这令他感觉到尤为不安。不安气息始终存在。
泽打开音响。不要停滞不前,仍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完成。不要停滞不前,生活不是别的,只是短暂的瞬间。痛苦的经历都会过去的,所以,请留在这里,不要逃避。是胡安尼斯的《瞬间永恒》。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泽故意放给他听。但他不想跟泽一同沦陷。泽背负的黑暗太过阴郁沉重。他也是。
这种感情是一种带着偏离世俗取向的美感。不止关乎勇气。那样的路走起来,充满新奇和诱惑,但是危险。如同某次旅行,暗夜里走在通往纳木错的路上。山路崎岖,一路颠簸。车外是茫茫暗夜,无边无际。温度降得很低,隔着车窗,亦觉寒意袭人,刺入肌骨。司机师傅对路况并不熟悉,令人尤加担心。在入山处,有人说起今天白天去那木错的路上发生两起车祸。先后有一辆汽车和两辆自行车,人仰车翻,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倘若此事发生,后果不堪设想。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亘古如此。汽车如一叶扁舟,出没于夜涛之中。远处的闪电,银龙一般,又如刺破天空的利剑。一道接一道,此起而彼伏。亮过天空,转瞬即逝。一场大的暴风雨在酝酿中。未及合上眼,仿佛山洪爆发似的,骤雨从天而降。打在帐篷上,啪啪做响。几只狗在帐外徘徊地叫着,似乎在恐吓什么。
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冒险的事情。如果再次选择,不知道会不会还有那样的勇气上路。有时,表面的勇气,实际上却是鲁莽和冲动。鲁莽和冲动行事,势必会造成某种伤害。对自己,对别人。父亲去世后,天熙开始学会反省自己。他内心深处觉得,父亲的死跟自己一定有深刻的干系。虽则他不敢面对这一点。这些所谓的浅显道理,想必泽也一定懂得。但他执意前行。在天熙的心里,两人却是已经分开了。对于泽,他知道他的好,却内心里始终态度矛盾。由矛盾而接近倦怠。珍惜如何,不珍惜又如何。在他的心里,都一样是没有未来的。现实是一条河流,水流江阔,暗潮涌动。或迟或早,两人也只会各自站在河的两岸。彼此相望,或者相忘。他清醒地知道,这是宿命。
吃完面,将车停在校门口。两人在校园的操场上散步。许久未进学校的原因,天熙只觉亲切。虽然操场上并没有灯,但周围建筑物反射的灯光已经足够明亮。有人在塑胶跑道上三三两两地跑步,或者在练习拳术。作为国内最顶尖的艺术院校之一,学校的设施配备相当齐全。教学楼,宿舍,餐厅,多功能会议厅,演播室,图书馆,健身房,艺术展览中心。泽都一一指给他看。天熙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泽的学校。他的孤独而混乱的大学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及至读大学时,泽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即很少住校。除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同班上同学的感情也淡薄。没有人关心他的去向,他们只觉得他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沉稳,也只会羡慕他出手阔绰,穿时髦的衣服,频频换名牌手机。无人会想到,在他的心里,曾遭受过如何的伤害,且阴影一直挥之不去。
两人从不曾深刻谈论过彼此感情的事情。天熙觉得尴尬,泽或许觉得不屑。两个人都是心里的阴影太过浓茂和繁盛。反而需要轻松的话题来调剂。他也并不知道如何对泽表达这些想法。无论怎么说,似乎都是伤害。似乎受天熙的影响,泽也变得沉默。两人同时向车子的方向走去。
周围一片静谧。天熙突然觉得很伤感。他停下脚步,注视着泽。他也注视他。天熙伸出手,抚摸泽的头。短短的头发,有些扎手。然后,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但是没有让泽看到。也许,在心里,他也是喜欢泽的。只不过自己不愿意或者不敢承认这一点罢了。他终究无法活得如泽那般恣肆,顺性情而为。他的世界充满太多的道义和担当。必须选择一条明朗周全的道路,直指某种看得见的希望。时间紧迫,并无闲暇光阴再去试探,冲撞,摸索。他需要的,是如蓝那般的决绝。
母亲催促他带女朋友回家的电话一日多似一日。还有三天,敏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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