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星空下-独行西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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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要见,亦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不在乎名胜古迹。他要的只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1是周末。晚餐照旧丰盛。

    下午的时候,Kim min jong的妈妈兴致勃勃,亲自下厨做越南炸春卷。玲和天熙给她打下手。天熙笨手笨脚地把木耳丝、胡萝卜丝、香菇片和虾肉裹在透明的面皮里面,层层包裹好。放在一张圆形的竹席上。玲做了苦瓜炒鸡蛋和凉拌风味薄荷。Kim min jong则用微波炉做烧烤鱿鱼。天熙不擅烹饪,只有帮玲把丝瓜切成片,又帮Kim min jong在烤好的鱿鱼上洒了一点细细的辣椒粉、盐和其他调味品。

    玲在厨房和客厅内往来穿梭。端盘子,拿着筷子。用娇嗔的语气跟妈妈说话。Kim min jong和天熙相视一笑。掀开锅盖,一阵白色热气猛烈上扬。蒸好的春卷香气随之四溢开来。是极温暖的生活场景。

    天熙夹了一只春卷,蘸了几滴雨露。我明天打算去西贡。他试探着对Kim min jong说。西贡。这么突然。Kim min jong吓了一跳。他把天熙的话翻译给妈妈和妹妹。他们的面上亦是露出紧张和不解的神色。

    吃晚饭一家人照旧围在电视机前。喝红茶,吃水果。天熙突然感觉一阵因单调而生的沮丧感。并且,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玲照旧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天熙,我读中文给你听。这是我在今天的中文课上学的。

    天熙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不在焉。

    是该出发了。

    2他借故有些劳累,冲完凉后直接上楼,躺在床上看书。

    凉风徐徐吹进来。他的心里泛起异样的难过。乔达摩觉得拘禁他百世千生的监狱已经打破了,愚痴一直是监狱的看守人。由于愚痴,他的心被蒙蔽了,就好像月亮星辰被乌云遮住一般。心受到无尽的妄想波浪蒙蔽,错将现实世界分为:主和客、自和他、存在和不存在、生和死;这些分别并进一步产生邪见——感觉、贪欲、执取和生存变化的牢狱。生老病死的苦,只是加厚牢狱的墙壁而已。唯一的工作就是把狱卒转来,看清他的真面目。狱卒就是愚痴……狱卒一旦走了,监狱将会消失,再也不会重建。他躺在床上,随手翻看枕边的《西藏生死书》。

    狱卒一旦走了,监狱将会消失,再也不会重建。他重复这句话,放下手中书。怔怔望着窗外的夜空。楼梯上响起晰晰簌簌的脚步声。Kim min jong也上楼来了。

    他只穿了紧身的白色平角内裤。似乎也是刚冲完凉。头发湿漉漉的,几颗水珠犹自发稍滚落,经过脖子,缓缓行进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然后继续滑行,冲过Kim min jong有力的腹肌,消失在内裤的边缘处。

    你确定要去西贡。他在床边坐下来。那就去吧。你开心就好。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怅然。真是好奇怪。第一次见到你,只觉得亲切。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他自顾盯着天熙看,摇头笑。

    你呢。今天和女朋友过得开心吗。天熙把话题岔开。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什么礼物呢。或者我要从中国不远万里,来参加你的婚礼。天熙难得的跟他开起了玩笑。Kim min jong低声笑。猝然往后一仰身,湿漉漉的头发就靠在了天熙赤裸的小腹上。我啊。什么都不要。他嘟哝着说。什么都不要。

    乘坐VIETNAM AIRLINES的航班,到达西贡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立刻感受到它的嘈杂。更多的汽车,更多的林立高楼。并不是天熙想象中的模样。他住在NAGUYEN DINH CHIEU 大街的MINH TAM 酒店。冲凉后,打看电视,然后躺在床上看HBO的新闻节目。并无出门探险的热望。只觉得很是寂寥。

    终于忍不住拨通了Kim min jong的电话。尽管只是分开了只是几个小时,却如同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你在那边好吗?通过电话线,可以听到他沉沉的呼吸声。还好。只是有些,有些想你们。天熙犹豫说。我妈妈和妹妹一直在念叨你。她们也说想你了。不知道你怎么样。心里忽然一阵感动。你呢。我。也想你。他压低了声音。但是语调铿锵坚定。不容置疑。我妈妈让我告诉你说如果你不习惯那里,就早点回来。我会的。

    3再一次在越南独行。

    阳光炽烈。燥热的天气。他买了大瓶的矿泉水,戴着一顶浅军绿色的遮阳帽。在西贡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没有人要见,亦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不在乎名胜古迹。他要的只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绕过人们在排队买票的电影院。门口卖爆米花的学校。绿意葱茏的街心公园。街道上空电线密密麻麻,蛛网般盘根错节,有轨电车缓缓驶过。路边有卖东西的摊贩。卖报纸和水。卖鲜花和各种颜色的水果。卖帽子和墨镜。卖烤玉米和煮熟的红薯。以及当地产的一种面包。大排档前,甚至有人在表演杂耍。他仰起头,把一条长蛇缓缓吞入喉中。人们屏住呼吸观看。

    阳光贪婪地炙烤着他每一寸裸露皮肤。脸。脖子。手臂。晒得发红发痒。有些路,只走一次。而那过去了的,终将不再回来。天熙的脑子里闪现这样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谓的缘起性空。世上的一切,原本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并无自性。天熙叹了口气。要做到扫相破执、无相无住,终究是件很难的事情。

    且行且停。眼见得,前面一座白晃晃的建筑物。尖顶的塔尖上,十字架傲视尘寰。是一座天主教堂,周身刻着精美的浮雕。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不是礼拜日,教堂的门紧紧闭着。看不清里面的丝毫情形。缓步踱到教堂的右侧,是几排露天的座椅,同样是洁白的颜色。找了其中的一个座位,坐下来。闭上眼睛。心里顿时变得安静。仿佛进入湖底的最深处,失去了意识与思维,失去了自我。

    父亲,你的存在真的是幻空吗。

    他又一次见到了父亲。天熙,你来。他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召唤。他循着声音前行,穿过一道道流泻的银色山泉,穿过一片青苔密布的深林,步履蹒跚,跌跌撞撞。最后在山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停留下来,他看到他。依旧穿着那件中山装,藏青色的卡叽布,剪裁得体修身。口子系得密密实实,衣领笔挺。他留着分头,双目炯炯,面色红润,充满风发意气。是照片上年轻时候的样子。

    父亲,你过得好么。他想问他,但是他感觉窒息,梦魇似的,一个字都无法讲出。

    他只有定定注视他,如此贪婪。他害怕他会再次消失,丢下他一个人不管。就像小时候,他带他去金牛公园的狮虎山。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虎头鞋。穿手工缝制的蓝白色兜兜褂。看着假山下坐卧行走的几只老虎,他兴奋地又跳又叫,松开了他的手,走到前面,抓着护栏。他把脸紧紧贴在锈迹斑驳的栏杆上,以便看得更真切些。老虎突然发出怒吼的咆哮声,人群被惊得往后退,他亦赶紧松开抓住护栏的手,退到人群里,继续观看。不知不觉间,他被人流所挟裹。幼小的身影在嘈杂的人流中旋转,他试图寻找他的身影,但是终究看不到。只有站在那里又害怕又伤心地呜呜啜泣。

    一个男孩子,却总是爱流眼泪,或许将来不够坚强。曾经有亲戚不无担忧地评论说。但他总是对此不以为然,这或许只是与他的出生日有关,命里多水。他淡然解释说,语气充满爱怜。命里多水,父亲的无心之话,如同畿语。他后来的生活,果然如水般蜿蜒流淌,充满动荡,并且不羁。是,他出生那天,6月21日,适逢夏至。激烈的炎热高温后,是突如其来的响雷闪电,一场持续的暴雨席卷整个久旱的华北平原。河流和沟渠里的水漫延出来。院子里的泥墙被冲塌。街道,田野,到处都是深水。水甚至从最深的井口溢出来。几乎无法劳作,无法出门。而似乎亦只是一夜之间,原本几乎要干涸见底的沟渠和池塘,居然生出朵朵莲花,花苞次第涌现,盛开。层叠的荷叶,宛如绿色华盖,飘浮于水面之上。粉红与洁白交错的花瓣,明艳灼目,灿然怒放于倾盆而至的暴雨中,成为众口相传的神迹。

    一只大手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他闻到他手指间散发的廉价香烟味道,如此熟稔。他把他抱在怀里,抹去他眼角的泪痕,用浓密的胡子去扎他的脸。他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天熙,我只是去买了一包烟,没想到差点丢了你。然后,他递给他一只已经开始融化的娃娃头巧克力雪糕。他揉揉哭红的眼睛,立刻破涕为笑。

    他伸出手去,想再去抱住他。但是,他却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父亲。他跟在他的后面低低哭喊。他的步速却突然加快,对他的哭喊声,似乎亦是充耳不闻。只顾兀自前行。显见,他对此地的地形甚为熟悉。越过一个山坡,他的身影已经倏忽消失不见。

    是。母亲说,在父亲离开的头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正走在一条缭绕着白色云雾的山路上,向着深山里走去。任她在后面千呼万唤,他亦是执意不肯回头。去意决绝。

    父亲的猝逝。令母亲悲伤不已。她身患一场大病。腿脚疼痛,许久才恢复过来。天熙目睹了她的哀伤。那已经用言语无可描摹。那一刻,天熙所能产生的最卑微的愿望即是,如果万一某一天母亲离开人世,那她一定要走在我之前。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先她而去。她该是何等的悲恸。他对死亡的唯一恐惧,就是担心自己会先母亲而离开。

    在母亲病愈后不久,天熙突然患了急性喉炎。说不出话,无法进食。只有去医院做静脉注射。执意一个人去,不要母亲的陪伴。坐在输液室里,看着氯化钠注射液和甲磺酸加替沙星的混合液体一滴一滴缓缓落下,透过针孔进入的体内,以消除炎症。只产生恍若隔世的慨叹。

    母亲更换了家具,挂着结婚纪念照的像框摘下,父亲用过的衣服被褥等或者被烧掉,被扔掉,或者送至乡下的亲戚家。她企图涂抹掉父亲留下的任何痕迹。而在天熙的钱包里则留了父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是在他当过兵的苏州。照片的一角是苏州园林的亭台楼榭。他站在水边的假山石旁边。戴一顶军帽,穿了笔挺的军服。无比的俊朗挺拔。

    类似的照片还有许多,母亲嘱咐天熙把它们收在箱侧的最里边,压在箱底。不愿意再看到一眼。

    离开教堂,在街上邂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眼见得雨水像从天上被倾泻下来。所有的行人都措手不及。停了摩托车,在店铺的檐廊下躲雨。卖帽子的店铺老板犹在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不知道他的店铺门口已经挤了一堆避雨的人。而街上的积水已经像是湍流的沟渠。没过脚踝。

    十几分钟后,雨停。人们散开,继续各走自己的路。

    4安顿好母亲,天熙返回北京。

    依旧是上班,下班,采访,出差。但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已经不同。只觉内心异常压抑,充满忧伤,感觉彷徨无助。他亦知道自己面临巨大精神危机,需要拯救,便尝试找寻解脱之道。他开始去寺庙,也去教堂。听梵音,也听赞美诗。接触一些心理学以及与性灵有关的东西。之前接触这些,是为了获得一份安宁,让心情沉静。现在则希望借此可带来某种慰藉,扫除心中障碍。他花更多时间独处,只与极少的朋友往来。工作外的时间极少讲话。别人看他性格与之前并无二样,但他自己意识到已有轻微的自闭。

    周末时,常去位于北京西北角的一座教堂。那座教堂周围充斥着大小的电子商城和IT行业的网络公司。号称国内的硅谷。手机,电脑,杀毒软件,各种最新电子科技产品的广告招牌林立。出了地铁站,已经是漫天飞雪,寒意凛然。铺天盖地的雪花如同一张白色罗网,将世间包裹。他在深雪中趔趄行走。进到教堂,早已经座无虚席。巨大的穹隆顶下,有穿黑衣的神父在布道。他的身影被投射在大屏幕上,以便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人人都手执一本圣经,低头,表情肃穆而庄严。天熙身旁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子,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脖子上裹着厚厚的蓝色长条围巾。她一直在低声絮絮的念祷告词。眼睛紧闭,沉浸在与上帝交流的情境里。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语速似乎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是的,泪水如泉涌般,顺着她的脸颊流淌。

    也常去金宝街的一家茶馆。茶馆门口挂着两盏古朴的红灯笼,上面以繁体汉字书写着茶馆的名字。茶馆的老板是一位台湾人。他笃信佛教,待人友善,永远笑容可掬。一脚踏入茶馆,便如同迈入另一个清凉境界。茶馆进门右手方向是藏传佛教中不动明王的塑像。墙壁上亦挂有唐卡。黑色,金色,红色,笔触细腻,精到传神。茶馆的每一个角落都遍种植株。皆是清一色翠绿的颜色,滴水观音,龟背竹,蕨类植物,藤萝蔓延,层层叠叠。茶馆里养了几只蝈蝈,清脆叫声此起彼伏。如同置身田野。除了茶,在茶馆里还可以买到各种燃香。尼泊尔香,印度香,以及藏香。去得久了,彼此便成了淡如水的朋友。会用自制的大麦茶招待他们。喝到嘴里,自有一股独特的麦芽香气。他在这里跟台湾的店老板聊天,喝茶,吃一些简单的素食。米饭,赤豆粥,自制的咸菜,胡萝卜和土豆煮在一起做汤。

    5 天熙开门。

    客厅里,沙发前铺了一张厚而光滑的毯子。长度为2米左右,宽度则有1米8。是阿拉伯风格的仿古软花纹样式。细密工整。有墨、绿、蓝、湖蓝、金黄、月白的颜色。大小不同的菱形格纹布满毯面。四周饰以星状碎花。四边亦有重叠的米字格纹样。天熙看着那张毯子,略略有些发怔。上次他和泽去一家卖毯子的店铺,虽有数十种花色,始终觉得未免有些平淡。看着天熙的表情,泽面露得色。完全是手工编织,制作这样一块毯子,需要耗费数名手工艺人将近大半年的时间。当初买下它的时候,也不过一万块钱左右。因为过于耗费人力和时间,所以现在基本已经停产了。已经生产出来的,被人热烈追捧,趋之若鹜,价钱也是翻了数倍。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样的图案和花色,所以让我爸爸寄过来。泽淡淡说。近些年,他开始对我怀有内疚之情。较之前更关注我,语言也温和许多,也许是他年龄已经大的缘故。

    天熙,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根的植物。如同田野的蒲公英,或者是水塘的浮萍,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飘散流离,不知所终。身世浮沉,飘飘摇摇。我一度迷恋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觉得生命是晦暗的,我的世界里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充斥着虚空的黑洞。我痛恨别人的幸福,诅咒别人的快乐,我更抱怨命运对我的不公。我一个人去坐旋转木马,一个人在林立的摩天大厦下行走,一个人去寺庙看满树的玉兰花。洁白盛开,丰厚沉堕。但是,在别人面前,我愈加态度嚣张不羁,言辞夸张凌厉,甚至气势飞扬。我憎恶别人试图探究和挖掘我的心思。我一定要把自己隐藏得很深。

    直到你出现。天熙,我看到你的出现。那天,你在跟很多人寒暄,但是我依旧可以看到你流露出来的隐约孤单。而当你冲我微笑,我看到你笑容后的寂静和辽远。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认识你。或者更自私的真相是,尽管从来不曾奢望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我,我依旧需要一个人,陪着我一同慢慢陷落。这个城市里,我们认识太多的人,我们的周围也有太多人。但大多数情况下,彼此的生活并无交集。你的存在与否,亦与他们无关。无论是存在,还是消失,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并无太多人关注。这是现实。

    但是终究,你的出现令我看到一丝光亮。尽管我不知道这亮光到底来自何处。我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某种改变。蛰伏的情感在苏醒。原来,在我所仰赖的食物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东西存在。我觉得自己刚开始踏如一段旅程。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天熙,我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在路上。

    6 敏从美国回来。

    几天后,他们约在国贸见面。她穿米白色风衣,略略有些宽大,却不显突兀。双排扣,有大口袋。功能实用,可以放手机或者钱包。是旧时的款式。穿在敏的身上却是没有意外的妥贴。牛仔裤已经磨得很久,似乎很久不层换洗。高帮的亮褐色皮靴,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简洁,利索,是她一贯的中性风格的装扮。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她还在倒时差,神情有些倦怠。天色近黄昏,天空依然是亮蓝。国贸桥上是一道绯红色云彩,如同晕染过的棉布。

    正值下班高峰期。下班的人群涌向地铁口,或者路边的公交站牌。他们面上布满灰尘,身影疲惫。近处林立的高端酒店和餐厅,以及昂贵的商业住宅和奢侈品专卖店,与他们中的大多数无关。多数人穷其一生,只是为了要在这座城市得到一座房子,可以安身立命,可以对自己和家人有一个体面的交待。但是动辄上百万的高昂房价令这种祈望的实现变得几乎毫无可能。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些人,正在计划逃离这座城市,寻找生活的另一个出口。在他们眼里,这座原本充满古老气息的城市,现在只是一座高速运转的商业机器,流连沉湎于无止息的发展和扩张。旧房被拆迁,历史遗迹被渐次消除,新建筑的高度不断被刷新。这座属梦的城市,原本令无数外乡人膜拜于它的造梦能力,以及实现个体价值的可能。但随着它的日渐繁盛,却让居住其中的人产生无可抵挡的凛冽寒意。

    坐在港式茶餐厅的猩红色沙发椅上,敏的神情愉悦了不少。她熟稔地点单,做派和泽有几分相似。清炒芥兰,香辣茶树菇,蟹黄蒸饺,龟苓膏,大份的金枪鱼蔬菜沙拉。她吃得很快,似乎很久没有进食。食相带着某种天真的贪婪,对天熙并无顾忌。纽约是我梦想中的城市。她说。建筑物亦多是方正,但并不粗糙。一律是泛着微黄的怀旧颜色。她住在时代广场的酒店,可以步行去其他地方。迷路时向陌生人问路,得到的是详细而礼貌的回答。并无传闻中的大都市人的漠然。拍地下铁里的涂鸦和拉手风琴的黑人男子。去纽约下城的几家艺术书店。她买了整整一行李箱的书,多是国内看不到的摄影画册,最后不得不办理行李托运。去第六街区大都会博物馆看敦煌的壁画和唐代的瓷器,发现等待排队的人甚至穿过几个街区。去永远时髦且年轻的苏荷和东村。看最前卫的话剧和摇滚表演。创造力,混杂,充斥波希米亚式的热情和散淡,又有条不紊,严谨整饬。

    有许多藏家对她的作品感兴趣。他们甚至为此在旧金山单独加了一场展览。他们请她在希区柯克电影中出现过的一个餐厅里吃饭,喝当地出产的粉黛安葡萄酒,吃新鲜的牡蛎。是一家海边酒店,玻璃窗外即是太平洋的海景。时有海狮在浪花中出没。去渔人码头边的一个露天农贸市场。她拍摄买菜的美国老太太,用自制的竹篮子购物。已是祖母的年龄,却化了浓妆。唇膏的颜色和外套、帽子的颜色一样,都是鲜亮的玫瑰红。她对着她的镜头微笑。市场里有一家花店的老板是帅气逼人的中年男子,有着一双迷人的蓝色眼睛。他穿鲜亮的红色背心,蓝色牛仔裤。手臂有一层金色的汗毛,他伸出细长手指,把新鲜(颜色 )的风信子和蓝色鸢尾花插在玻璃瓶子里。动作缓慢轻柔,充满感情,仿佛捋其情人的秀发。年轻人穿旱冰鞋,或者滑着滑板如风疾驰。情侣们穿色泽鲜艳的衣服,在阳光下旁若无人地亲吻。

    有朋友打来电话。她中断叙述,边听电话边大笑。她告诉天熙,是一位女朋友打来电话。刚刚失恋,约她去酒吧喝酒。她已经吃完。我有些累,想先小憩十分钟。她对天熙说,你可以慢慢吃。天熙说,好。他喜欢她在他面前流露的这种随意。没有生疏,没有距离。不像跟其他同事或老板吃饭,须言行谨慎,或者揣摩对方的意图。她倚在沙发上,阖上眼睛。他则慢慢挟菜,将剩余的菜挟到自己的盘子里。茶树菇太辣,只有舍弃。他在想,是否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表明自已的心意。

    他知道她有过两段感情经历。第一次的时间是七年。那时,两人都爱好摄影。也曾热衷于端了各自的相机参加朋友的婚礼。拍摄照片,回来认真讨论哪张照片拍得比较好。镜头前见多了太多的白色婚纱和敬酒场面,七年,但是也终于结束。终究没有逃过七年之痒。恋爱的时间太久了,但并没有结婚,于是最后两人都觉得倦怠。她干脆主动说,那就分手吧。对方不置可否。第二次是两年。对方是在北京认识的一个朋友。无论是家世还是工作,对方都无法与她匹配。相熟的朋友劝她,别让自己陷得太深。她执意前行。开始与他一同居住。结果某一天她外出提前回家,居然撞到他与另一个女子在一起。她惊骇而讶异,感觉出离愤怒。对自己的判断感到异常失望。她冷冷瞥了那女子一眼,见她腰身粗糙,言行粗鄙,长相亦并无任何过人之处。她始终沉默,把自己关在门内收拾东西。那女子很快离开。他敲她的房门,向她道歉,言之凿凿,声泪俱下。他的行为却愈加令她感觉到自己的屈辱。她收拾简单的衣物和化妆用品,拎着一只灰色皮箱离开两人租住的公寓。懒得说话,懒得再看他一眼。对于其他的诸多物品,她亦弃之不顾,不觉可惜。

    只是从此对所谓的爱情感到失望。甚至开始怀疑它的存在。于是把更多情感更专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摄影创作中来。不再把过多的期望寄托于外界。偶尔会哭泣,但性情渐趋坚韧。亦不再觉得爱情是生命质量的唯一指数,如是觉得自己是有所依附。这么多年,也看到了自己身边朋友的婚姻状况。早先结婚的,纷纷告离婚。第三者,外遇,一夜情,性格不合,职位升迁,财产纠葛。各有各的缘由。不离婚的,亦是各有缘由。孩子,面子,房子,或者闹够了,懒得离。都是现实的理由。不离亦不弃,同床异梦,不想明天。全然不顾生活向着危险的悬崖深处滑行。她曾经为他们拍下华丽的婚纱照,妆容俨然,深厚情感,山盟海誓,但终究统统敌不过时间的戏弄。

    不到十分钟,她已自己端然醒来。天熙已经结完账,静静等她。她的神色好了许多。恢复了固有的活力。掏出随身携带的单反相机,开始对着天熙拍照。你的脸小,非常上镜。她说。她脱掉鞋子,站在沙发上,无所顾忌。同时让天熙做出各种动作和表情。蹙眉,凝神,神思,或者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现在,他是她镜头里的人物。而她说,也许某一天,我会出现在你的小说里。两人下楼,去往地铁的方向。她住在较远的东四环。自己租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原本计划做摄影工作室,接一些商业拍摄。但是终究不愿为此浪费自己的创作时间。只是房子已租下来,租金稍贵些。好在她不是性情铺张浮夸的人,宁可在吃穿用度方面稍加节省,便住得舒服些。两人一路向东,走到新光天地旁。她突然改变主意,转头对天熙说。我们要不要去新光天地里面逛一下。天熙点头默允。她便打电话给女朋友,与她沟通自己的想法。数分钟后,她欣喜地告诉天熙。原先的约会推掉了。天熙心里暗笑,一直以为她做事雷厉风行,原来也有朝令夕改的时候。

    进到新光的地下一层,正热热闹闹地促销打折。化妆品,名牌鞋子,皮包,香水,瓷器。法国,意大利,英国,西班牙。敏拿起一件黑白色格子的连帽衫展示给天熙看。天熙老实地摇头说,不适合你。敏叹息,指着旁边的光和作用书店,你去看书,我自己看衣服。天熙听话地进入书店。不是朝敏的方向张望。翻了几本书,终觉无趣。又出来看敏,她手里正拿着一件黑色短袖棉T恤衫。胸前的图案是BEATLES乐队组合。她顺手把手里的包递给天熙,自己进了试衣间。几分钟后出来。黑色T恤衫非常符合她的性格。但是今年流行裸色。敏大笑。她又选了一件接近皮肤颜色的同类款式的T恤衫。天熙站在一旁,说,不错。售货员开票给敏。一边对敏说了句什么,敏听后哈哈大笑。她对天熙转述售货员的话,你的先生体贴而有耐心。天熙亦是开玩笑说,先生是用来买单的,我还未给你买单,就直接晋级了么。话一出口,便觉伤感。他可以请她吃饭,但是设若他替她刷卡,那又算什么呢。她会答应么,还是义正词严地拒绝。即便她答应,似乎已无法证明任何问题。她绝非轻佻的女孩子。他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或者,她的这句话是否有所暗示。他疑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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