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引 言
钱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今年我感觉到很困难,因为当初我接受钱校长与刘院长的电报到台大和师院作学术讲演,我想总是在小屋子里面,只有二三十人,顶多一百人,可以有问有答;在小规模的讲堂里面,还可以有黑板写写字,这样子才可以作一种学术讲演。今天来到这么一个广场里面作学术讲演,的确是生平第一次,一定有许多话给先生们听了觉得太浅,同学们又觉得没有黑板写下来,不容易知道。我的南腔北调的官话依然咬不清楚,一定使大家很失望,所以先要道歉!
当时我收到钱校长与刘院长的电报,我想了几天,我以为他们两位另外有一封详细的信告诉我:是两个学校分开还是合起来讲?是小讲堂还是大讲堂?当时的确没有想到在广场讲演。等了两个星期,他们没有信来,我自动打电报给他们两位;我提出两个题目:在台大讲“治学方法”,在师院讲“杜威哲学”。
杜威先生是我的老师,活了九十多岁,今年才过世。我们一般学生觉得,在“自由中国”应该有一个机会纪念他,所以杜威哲学这个题目,是当作一个纪念性。
今天讲治学的方法,其实也是带纪念性的。我感觉到台大的故校长——傅斯年先生,他是一个最能干、最能够领导一个学校、最能够办事的人。他办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他也在我之先代理过北大校长一年;不是经过那一年,我简直没有办法。后来做台大校长,替台大定下很好的基础。他这个人,不但是国家的一个人,他是世界上很少见的一个多方面的天才,他的记忆力之强更是少有的。普通记忆力强的人往往不能思想;傅先生记忆力强,而且思考力非常敏锐,这种兼有记忆力与思考力的人,是世界上少见的。同时,能够做学问的人不见得能够办事,像我这样子,有时候可以在学问上做一点工作,但是碰到办事就很不行。钱校长说我当北大校长,还可以做研究的工作,不是别的,只因为我不会办事。我做校长,完全是无为而治;一切事都请院长、教务长、训导长去办,我从来不过问学校的事;自己关起门来做学问。傅先生能够做学问而又富有伟大的办事能力;像这种治学方法同办事能力合在一块,更是世界上少见的。因为傅先生同我是多年的同事,多年的朋友;同时在做学问这一条路上,我们又是多年的同志。所以我今天在台大来讲治学方法,也可以说是纪念这个伟大而可惜过去得太早的朋友。
我到台大来讲治学的方法,的确是很胆怯;因为我在国内教育界服务几十年,我可以告诉台大的同学们:现在台大文史的部门,就是从前在大陆没有“沦陷”的时候也没有看见过有这样集中的人才;在历史、语言、考古方面,傅先生把历史语言研究所的人才都带到这里来,同台大原有的人才,和这几年来陆续从大陆来的人才连在一块,可以说是中国几十年来办大学空前的文史学风。我很希望,不但在文学院历史学系、语言学系、考古学系的同学们要了解台大文史人才的集中是大陆“沦陷”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形,更希望台大各院各系的同学都能够明了,都能够宝贵这个机会,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就是学医、学农、学工、学法律、学社会科学的,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打听这许多文史方面领袖的人才是怎样讲学,怎样研究,怎样在学问方面做工作。我不是借这个机会替台大做义务广告,我实在觉得这样的机会是很可宝贵的,所以希望诸位能够同我一样了解台大现在在文史方面的领导地位。
我看到讲台前有许多位文史方面的老朋友们,我真是胆怯,因为我不是讲天文学、地质学、物理、化学,是在文史方面讲治学方法。在诸位先生面前讲这个题目真是班门弄斧了。
我预备讲三次:第一次讲治学方法的引论,第二次讲方法的自觉,第三次讲方法与材料的关系。
今天我想随便谈谈治学的方法。我个人的看法,无论什么科学——天文、地质、物理、化学等等——分析起来,都只有一个治学方法,就是做研究的方法。什么是做研究呢?就是说,凡是要去研究一个问题,都是因为有困难问题发生,要等我们去解决它;所以做研究的时候,不是悬空的研究。所有的学问,研究的动机和目标是一样的。研究的动机,总是因为发生困难,有一个问题,从前没有看到,现在看到了;从前觉得没有解决的必要,现在觉得有解决的必要的。凡是做学问,做研究,真正的动机都是求某种问题某种困难的解决;所以动机是困难,而目的是解决困难。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说法,凡是有做学问做研究经验的人,都承认这个说法。真正说起来,做学问就是研究;研究就是求得问题的解决。所有的学问,做研究的动机是一样的,目标是一样的,所以方法也是一样的。不但是现在如此;我们研究西方的科学思想,科学发展的历史,再看看中国二千五百年来凡是合于科学方法的种种思想家的历史,知道古今中外凡是在做学问做研究上有成绩的人,他的方法都是一样的。古今中外治学的方法是一样的。为什么是一样呢?就是因为做学问做研究的动机和目标是一样的。从一个动机到一个目标,从发现困难到解决困难,当中有一个过程,就是所谓方法。从发现困难那一天起,到解决困难为止,当中这一个过程,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有的时候要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够解决一个问题;有的时候只要一个钟头就可以解决一个问题。这个过程就是方法。
刚才我说方法是一样的,方法是甚么呢?我曾经有许多时候,想用文字把方法做成一个公式、一个口号、一个标语,把方法扼要地说出来;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满意的表现方式。现在我想起我二三十年来关于方法的文章里面,有两句话也许可以算是讲治学方法的一种很简单扼要的话。
那两句话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要大胆的提出假设,但这种假设还得想法子证明。所以小心的求证,要想法子证实假设或者否证假设,比大胆的假设还重要。这十个字是我二三十年来见之于文字,常常在嘴里向青年朋友们说的。有的时候在我自己的班上,我总希望我的学生们能够了解。今天讲治学方法引论,可以说就是要说明什么叫做假设;什么叫作大胆的假设;怎么样证明或者否证假设。
刚才我说过,治学的办法,做研究的方法,都是基于一个困难。无论是化学、地质学、生物学、社会科学上的一个问题,都是一个困难。当困难出来的时候,本于个人的知识、学问,就不知不觉的提出假设,假定有某几种可以解决的方案。比方诸位在台湾这几年看见杂志上有讨论《红楼梦》的文章,就是所谓红学。到底《红楼梦》有什么可以研究呢?《红楼梦》发生了什么问题呢?普通人看《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都是不发生问题的,但是有某些读者却感觉到《红楼梦》发生了问题:《红楼梦》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写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的故事有没有背景?有没有“微言大义”在里面?写了一部七八十万字的书来讲贾家的故事,讲一个纨绔子弟贾宝玉同许多漂亮的丫头、漂亮的姊妹亲戚们的事情,有什么意义没有?这是一个问题。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当然你有一个假设,他也有一个假设。
在二三十年前,我写《红楼梦考证》的时候,有许多关于《红楼梦》引起的问题的假设的解决方案。有一种是说《红楼梦》含有种族思想,书中的人物都是影射当时满洲的官员,林黛玉是暗指康熙时候历史上一个有名的男人;薛宝钗、王凤姐和那些丫头们都是暗指历史上的人物。还有一种假设说贾宝玉是指一个满洲宰相明珠的儿子叫做纳兰性德——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很高的文学家——那些丫头、姐妹亲戚们都是代表宰相明珠家里的一班文人清客;把书中漂亮的小姐们如林黛玉、薛宝钗、王凤姐、史湘云等人都改装过来化女为男。我认为这是很不可能,也不需要化妆变性的说法。
后来我也提出一个假设。我的假设是很平常的。《红楼梦》这本书,从头一回起,作者就说这是我的自传,是我亲自所看见的事体。我的假设就是说,《红楼梦》是作者的自传,是写他亲自看见的家庭。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红楼梦》就是写曹家的历史。曹雪芹是什么人呢?他的父亲叫曹頫,他的祖父叫做曹寅;一家三代四个人做江宁织造,做了差不多五十年。所谓宁国府、荣国府,不是别的,就是指他们祖父、父亲、两个儿子,三代四个人把持五十多年的江宁织造的故事。书中说到,“皇帝南巡的时候,我们家里接驾四次。”如果在普通人家,招待皇帝四次是可能倾家荡产的;这些事在当时是值得一吹的。所以,曹雪芹虽然将真事隐去,仍然舍不得要吹一吹。曹雪芹后来倾家荡产做了文丐,成了叫花子的时候,还是读书喝酒,跟书中的贾宝玉一样。这是一个假设;我举出来作一个例子。
要解决“《红楼梦》有什么用意”这个问题,当然就有许多假设。提出问题求解决,是很好的事情;但先要看这些假设是否能够得到证明。凡是解决一个困难的时候,一定要有证明。我们看这些假设,有的说这本书是骂满洲人的;是满洲人统治中国的时候,汉人含有民族隐痛,写出来骂满洲人的。有的说是写一个当时的大户人家,宰相明珠家中天才儿子纳兰性德的事。有的说是写康熙一朝的政治人物。而我的假设呢?我认为这部书不是谈种族的仇恨,也不是讲康熙时候的事。都不是的!从事实上照极平常的做学问的方法,我提出一个很平常的假设,就是《红楼梦》这本书的作者在开头时说的,他是在说老实话,把他所看见的可爱的女孩子们描写出来;所以书中描写的人物可以把个性充分表现出来。方才所说的“大胆的假设”,就是这种假设。我恐怕我所提出的假设只够得上小胆的假设罢了!
凡是做学问,不特是文史方面的,都应当这样。譬如在化学实验室做定性分析,先是给你一盒东西,对于这盒东西你先要做几个假设,假设某种颜色的东西是什么,然后再到火上烧烧,看看试验管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都是问题。这与《红楼梦》的解释一样的有问题;做学问的方法是一样的。我们的经验,我们的学问,是给我们一点知识以供我们提出各种假设的。所以“大胆的假设”就是人人可以提出的假设。因为人人的学问,人人的知识不同,我们当然要容许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一切知识,一切学问是干什么用的呢?为什么你们在学校的这几年中有许多必修与选修的学科?都是给你们用;就是使你在某种问题发生的时候,脑背后就这边涌上一个假设,那边涌上一个假设。做学问,上课,一切求知识的事情,一切经验——从小到现在的经验,所有学校里的功课与课外的学问,为的都是供给你种种假设的来源,使你在问题发生时有假设的材料。如果遇上一个问题,手足无措,那就是学问、知识、经验,不能应用,所以看到一个问题发生,就没有法子解决。这就是学问知识里面不能够供给你一些活的材料,以为你做解决问题的假设之用。
单是假设是不够的,因为假设可以有许多。譬如《红楼梦》这一部小说,就引起了这么多假设。所以第二步就是我所谓“小心的求证”。在真正求证之先,假设一定要仔细选择选择。这许多假设,就是假定的解决方法,看哪一个假定的解决方法是比较近情理一点,比较可以帮助我们解决那个开始发生的那个困难问题。譬如《红楼梦》是讲的什么?有什么意思没有?有这么多的假定的解释来了,在挑选的时候先要看哪一个假定的解释比较能帮助你解决问题,然后说:对于这一个问题,我认为我的假设是比较能够满意解决的。譬如我的关于《红楼梦》的假设,曹雪芹写的是曹家的传记,是曹雪芹所看见的事实。贾母就是曹母,贾母以下的丫头们也都是他所看见的真实人物。当然名字是改了,姓也改了。但是我提出这一个假设,就是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最要紧的是要求证。我能够证实它,我的假设才站得住;不能证实,它就站不住。求证就是要看你自己所提出的事实是不是可以帮助你解决那个问题。要知道《红楼梦》在讲什么,就要做《红楼梦》的考证。现在我可以跟诸位做一个坦白的自白。我在做《红楼梦考证》那三十年中,曾经写了十几篇关于小说的考证,如《水浒传》《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西游记》《老残游记》《三侠五义》等书的考证。而我费了最大力量的,是一部讲怕老婆的故事的书,叫做《醒世姻缘》,约有一百万字。我整整花了五年工夫,做了五万字的考证。也许有人要问,胡适这个人是不是发了疯呢?天下可做的学问很多,而且是学农的,为什么不做一点物理、化学有关科学方面的学问呢?为什么花多少年的工夫来考证《红楼梦》、《醒世姻缘》呢?我现在做一个坦白的自白,就是:我想用偷关漏税的方法来提倡一种科学的治学方法。我所有的小说考证,都是用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关漏税的方法,来讲做学问的方法的。譬如讲《红楼梦》,至少我对于研究《红楼梦》问题,我对它的态度的谨严,自己批评的严格,方法的自觉,同我考据研究《水经注》是一样的。我对于小说材料,看做同化学问题的药品材料一样,都是材料。我拿《水浒传》《醒世姻缘》《水经注》等书做学问的材料。拿一种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关漏税的方法,要人家不自觉的养成一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
假设是人人可以提的。譬如有人提出骇人听闻的假设也无妨。假说是愈大胆愈好。但是提出一个假设,要想法子证实它。因此我们有了大胆假设以后,还不要忘了小心的求证。比如我考证《红楼梦》的时候,我得到许多朋友的帮助,我找到许多材料。我已经印出的本子,是已经改了多少次的本子。我先要考出曹雪芹于《红楼梦》以外有没有其他着作?他的朋友和同他同时代的人有没有什么关于他的着作?他的父亲、叔父们有没有什么关于他的记载?关于他一家四代五个人,尤其是关于他的祖父曹寅,有多少材料可以知道他那时候的地位?家里有多少钱,多么阔?是不是真正能够招待皇帝到四次?我把这些有关的证据都想法找了来,加以详密的分析,结果才得到一个比较认为满意的假设,认定曹雪芹写《红楼梦》,并不是什么微言大义;只是一部平淡无奇的自传——曹家的历史。我得到这一家四代五个人的历史,就可以帮助说明。当然,我的假设并不是说就完全正确;但至少可以在这里证明“小心求证”这个功夫是很重要的。
现在我再举一个例来说明。方才我说的先是发生问题,然后是解决问题。要真正证明一个东西,才做研究。要假设一个比较最能满意的假设,来解决当初引起的问题。譬如方才说的《红楼梦》,是比较复杂的。但是我认为经过这一番的研究,经过这一番材料的收集,经过这一番把普通人不知道的材料用有系统的方法来表现出来,叙述出来,我认为我这个假设在许多假设当中,比较最能满意的解答“《红楼梦》说的是什么?有什么意思?”
方才我提到一部小说,恐怕是诸位没有看过的,叫做《醒世姻缘》,差不多有一百万字,比《红楼梦》还长,可以说是中国旧小说中最长的。这部书讲一个怕老婆的故事。他讨了一个最可怕的太太。这位太太用种种方法打丈夫的父母朋友。她对于丈夫,甚至于一看见就生气;不但是打,有一次用熨斗里的红炭从她丈夫的官服圆领口倒了进去,几乎把他烧死;有一次用洗衣的棒槌打了他六百下,也几乎打死他。把这样一个怕老婆的故事叙述了一百万字以上,结果还是没有办法解脱。为什么呢?说这是前世的姻缘。书中一小半,差不多有五分之一是写前世的事。后半部是讲第二世的故事。在前世被虐待的人,是这世的虐待者。婚姻问题是前世的姻缘,没有法子解脱的。想解脱也解脱不了。结果只能念经做好事。在现代摩登时代的眼光看,这是一个很迷信的故事。但是这部书是了不得的。用一种山东淄川的土话描写当时的人物是有一种诙谐的风趣的;描写荒年的情形更是历历如绘。这可以说是世界上一部伟大的小说。我就提倡把这部书用新的标点符号标点出来,同书局商量翻印。写这本书的人是匿名,叫西周生。西周生究竟是什么人呢?于是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个假设可以说是大胆的。(方才说的,我对于《红楼梦》的假设,可以说是小胆的假设。)我认为这部书就是《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写的。我这个假设有什么证据呢?为什么引起我作这种假设呢?这个假设从哪里来的呢?平常的经验、知识、学问,都是给我们假设用的。我的证据是在《聊斋志异》上一篇题名《江城》的小说。这个故事的内容结构与《醒世姻缘》一样。不过《江城》是一个文言的短篇小说;《醒世姻缘》是白话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所描写的男主角所以怕老婆,是因为他前世曾经杀过一个仙狐,下一世仙狐就转变为一个女人做他的太太,变得凶狠可怕。《聊斋志异》里面的短篇《江城》所描写的,也是因为男主角杀过一个长生鼠,长生鼠也就转世变为女人来做他的太太,以报复前世的冤仇。这两个故事的结构太一样了,又同时出在山东淄川,所以我就假设西周生就是蒲松龄。我又用语言学的方法,把书里面许多方言找出来。运气很好,正巧那几年国内发现了蒲松龄的几部白话戏曲,尤其是长篇的戏曲,当中有一篇是将《江城》的故事编写成为白话戏曲的。我将这部戏曲里的方言找出来,和《醒世姻缘》里面的方言详细比较,有许多特别的字集成为一个字典,最后就证明《醒世姻缘》和《江城》的白话戏曲的作者是同一个小区域里的人。再用别的方法来证明那个时代的荒年;后来从历史的记载里得到同样的结论。考证完了以后,就有书店来商量印行,并排好了版。我因为想更确实一点,要书局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五年。到了第五年才印出来。当时傅先生很高兴——因为他是作者的同乡,都是山东人。我举这一个例,就是说明要大胆的假设,而单只假设还是不够的。后来我有一个在广西桂县的学生来了封信,告诉我说,这个话不但你说,从前已经有人说过了。乾隆时代的鲍廷博,他说留仙(蒲松龄)除了《聊斋志异》以外,还有一部《醒世姻缘》。因鲍廷博是刻书的,曾刻行《聊斋志异》。他说的话值得注意。我经过几年的间接证明,现在至少有个直接的方法帮助我证明了。
我所以举这些例,把这些小说当成待解决的问题看,目的不过是要拿这些人人都知道的材料,来灌输介绍一种做学问的方法。这个方法的要点,就是方才我说的两句话:“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如果一个有知识、有学问、有经验的人遇到一个问题,当然要提出假设,假定的解决方法。最要紧的是还要经过一番小心的证实,或者否证它。如果你认为证据不充分,就宁肯悬而不决,不去下判断,再去找材料。所以小心的求证很重要。
时间很短促,最后我要引用台大故校长傅先生的一句口号,来结束这次讲演。他这句口号是在民国十七年开办历史语言研究所时的两句名言,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两句话前一句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一句,后一句是傅先生加上的。今天傅校长已经去世,可是今天在座的教授李济之先生却还大为宣传这个口号,可见这的确是我们治学的人应该注意的。假设人人能提,最要紧的是能小心的求证;为了要小心的求证,就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今天讲的很浅近,尤其是在座有许多位文史系平常我最佩服的教授,还请他们多多指教。
(这是1952年12月1、5、6日,胡适在台湾大学的讲演。原载1952年12月2、6、7日台北《中央日报》)
第二讲 方法的自觉
钱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上次我在台大讲治学方法的引论,意思说我们须把科学的方法——尤其是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应用到文史和社会科学方面。治学没有什么秘诀,有的话,就是:“思想和研究都得要注重证据。”所以我上次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两句话作为治学的方法。后来钱校长对我说:学理、工、农、医的人应该注重在上一句话“大胆的假设”,因为他们都已比较的养成了一种小心求证的态度和习惯了;至于学文史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人,应该特别注重下一句话“小心的求证”,因为他们没有养成求证的习惯。钱校长以为这两句话应该有一种轻重的区别:这个意思,我大体赞成。
今天我讲治学方法第二讲:方法的自觉。单说方法是不够的;文史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错误,往往由于方法的不自觉。方法的自觉,就是方法的批评;自己批评自己,自己检讨自己,发现自己的错误,纠正自己的错误。做科学实验室工作的人,比较没有危险,因为他随时随地都有实验的结果可以纠正自己的错误。他假设在某种条件之下应该产生某种结果;如果某种条件具备而不产生某种结果,就是假设的错误。他便毫不犹豫的检讨错误在什么地方,重新修正。所以他可以随时随地的检讨自己、批评自己、修正自己,这就是自觉。
但我对钱校长说的话也有一点修正。做自然科学的人,做应用科学的人,学理、工、农、医的人,虽然养成了科学实验室的态度,但是他们也还是人,并不完全是超人,所以也不免有人类通有的错误。他们穿上了实验室的衣服,拿上了试验管、天平、显微镜,做科学实验的时候,的确是很严格的。但是出了实验室,他们穿上礼拜堂的衣服,就完全换了一个态度;这个时候,他们就不一定能够保持实验室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态度。一个科学家穿上礼拜堂的衣服,方法放假了,思想也放假了;这是很平常的事。我们以科学史上很有名的英国物理学家洛奇先生(Sri Oliver Lodge)为例。他在物理学上占很多的地位;当他讨论到宗教信仰问题的时候,就完全把科学的一套丢了。大家都知道他很相信鬼。他谈到鬼的时候,就把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和方法完全搁开。他要同鬼说话、同鬼见面。他的方法不严格了,思想也放假了。
真正能够在实验室里注重小心求证的方法,而出了实验室还能够把实验室的态度应用到社会问题、人生问题、道德问题、宗教问题的——这种人很少。今天我特别要引一个人的话作我讲演的材料:这人便是赫胥黎(T.H.Huxley)。他和达尔文二人,常常能够保持实验室的态度,严格的把这个方法与态度应用到人生问题和思想信仰上去。一八六○年,赫胥黎最爱的一个儿子死了。他有一个朋友,是英国社会上很有地位的文学家、社会研究家和宗教家,名叫金司莱(Charles Kinsley)。他写了一封信安慰赫胥黎,趁这个机会说:“你在最悲痛的时候,应该想想人生的归宿问题吧!应该想想人死了还有灵魂,灵魂是不朽的吧!你总希望你的儿子,不是这么死了就了了。你在最哀痛的时候,应该考虑考虑灵魂不朽的问题呵!”因为金司莱的地位很高,人格是很可敬的,所以赫胥黎也很诚恳的写了一封长信答复他。这信里面有几句话,值得我引来作讲方法自觉的材料。他说:“灵魂不朽这个说法,我并不否认,也不承认,因为我找不出充分的证据来接受它。我平常在科学室里的时候,我要相信别的学说,总得要有证据。假使你金司莱先生能够给我充分的证据,同样力量的证据,那么,我也可以相信灵魂不朽这个说法。但是,我的年纪越大,越感到人生最神圣的一件举动,就是口里说出和心里觉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我认为说这一句话是人生最神圣的一件举动,人生最大的报酬和最大的惩罚都跟着这个神圣的举动而来的。赫胥黎是解剖学大家。他又说:“假如我在实验室做解剖、做生理学试验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小的困难,我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我的工作才可以成功。我对于解剖学或者生理学上小小的困难尚且如此;那么,我对人生的归宿问题,灵魂不朽问题,难道可以放弃我平常的立场和方法吗?”我在好几篇文章里面常常引到这句话。今天摘出来作为说方法自觉的材料。赫胥黎把嘴里说出,心里觉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这件事,看作人生最神圣的一种举动。无论是在科学上的小困难,或者是人生上的大问题,都得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 :这就是科学的态度,也就是做学问的基本态度。
在文史方面和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还没有能够做到这样严格。我们以美国今年的大选同四年前的大选来做说明。一八四八年美国大选有许多民意测验研究所,单是波士顿一个地方就有七个民意测验研究所。他们用社会科学家认为最科学的方法来测验民意。他们说:杜鲁门一定失败,杜威一定成功。到了选举的时候,杜鲁门拿到总投票百分之五十点四,获得了胜利。被社会科学家认为最科学、最精密的测验方法,竟告不灵;弄得民意测验研究所的人,大家面红耳赤,简直不敢见人,几乎把方法的基础都毁掉了。许多研究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统计学的朋友说,不要因为失败,就否认方法;这并不是方法错了,是用方法人不小心,缺乏自觉的批评和自觉的检讨。今天美国大选,所有民意测验机构都不敢预言谁能得胜了;除了我们平时不挂“民意测验”“科学方法”的招牌的人随便谈的时候还敢说“我相信艾森豪威尔(艾森豪)会得胜”外,连报纸专栏作家和社论专家都不敢预言,都说今年大选很不容易推测。结果,艾森豪威尔(艾森豪)获得了百分之五十五的空前多数。为什么他们的测验含有这样的错误呢?他们是向每一个区域,每一类投票权的人征询意见,把所得到的结果发表出来。比方今年,有百分之四十九的人赞成共和党艾森豪威尔(艾森豪),百分之四十七赞成民主党史蒂文生,还有百分之四没有意见。一九四八年的选举,百分之五十点四便可以胜利——其实百分之五十点一就够了,百分之五十点零零一也可以胜利。所以这百分之四没有表示意见的人,关系很大的。在投票之前,他们不表示意见,当投票的时候,就得表示意见了。到了这个时候,不说百分之一,就是千分之一也可以影响全局。没有计算到这里面的变化,就容易错误了。以社会科学最精密的统计方法,尚且有漏洞,那么,在文史的科学上面,除了考古学用实物做证据以及很严格的历史研究之外,普通没有受过科学洗礼的人,没有严格的自己批评自己的人,便往往把方法看得太不严格,用得太松懈了。
有一个我平常最不喜欢举的例子,今天我要举出来简单的说一说。社会上常常笑我,报纸上常常挖苦我的题目,就是《水经注》的案子。为什么我发了疯,花了五年多的工夫去研究《水经注》这个问题呢?我得声明,我不是研究《水经注》本身。我是重审一百多年的《水经注》的案子。我花五年的工夫来审这件案子,因为一百多年来,有许多有名的学者,如山西的张穆、湖南的魏源、湖北的杨守敬和作了许多地理学说为现代学者所最佩服的浙江王国维以及江苏的孟森:他们都说我所最佩服的十八世纪享有盛名的考古学者、我的老乡戴先生是个贼,都说他的《水经注》的工作是偷了宁波全祖望、杭州赵一清两个人的《水经注》的工作的。说人家作贼,是一件大事,是很严重的一件刑事控诉。假如我的老乡还活着的话,他一定要提出反驳,替自己辩白。但是他是一七七七年死的,到现在已经死了一七五年,骨头都烂掉了,没有法子再跑回来替自己辩护。而这一班大学者,用大学者的威权,你提出一些证据,他提出一些证据,一百多年来不断的提出证据——其实都不是靠得住的证据——后来积非成是,就把我这位老乡压倒了,还加上很大的罪名,说他做贼,说他偷人家的书来作自己的书。一般读书的人,都被他们的大名吓倒了,都相信他们的“考据”,也就认为戴震偷人的书,已成定论,无可疑了。我在九年前,偶然有一点闲工夫,想到这一位老乡是我平常所最佩服的,难道他是贼吗?我就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把他们几个人提出的一大堆证据拿来审查,提出了初步的报告。后来觉得这个案子很复杂,材料太多,应该再审查。一审就审了五年多,才把这案子弄明白;才知道这一百多年的许多有名的学者,原来都是糊涂的考证学者。他们太懒,不肯多花时间,只是关起大门考证;随便找几条不是证据的证据,判决一个死人作贼;因此构成了一百多年来一个大大的冤狱!
我写了一篇关于这个案子的文章,登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刊物上。英美法系的证据法,凡是原告或检察官提出来的证据,经过律师的辩论,法官的审判,证据不能成立的时候,就可以宣告被告无罪。照这个标准,我只要把原告提出来的证据驳倒,我的老乡戴震先生就可以宣告无罪了,但是当我拿起笔来要写中文的判决书,就感觉困难。我还得提出证据来证明戴震先生的确没有偷人家的书,没有做贼。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英美法系的证据法的标准,同我们东方国家的标准不同。于是我不但要作考据,还得研究证据法。我请教了好几位法官:中国证据法的原则是什么?他们告诉我:中国证据法的原则只有四个字,就是“自由心证”。这样一来,我证明原告的证据不能成立还不够,还得要做侦探,到处搜集证据;搜了五年,才证明我的老乡的确没有看见全祖望、赵一清的《水经注》。没有机会看见这些书,当然不会偷了这些书,也就没有做贼了。
我花了五年的工夫得着这个结论;我对于这个案件的判决书就写出来了。这虽然不能当作专门学问看,至少也可以作为文史考证的方法。我所以要做这个工作,并不是专替老乡打抱不平,替他做律师、做侦探。我上次说过,我借着小说的考证,来解说治学的方法。同样的,我也是借《水经注》一百多年的糊涂官司,指出考证的方法。如果没有自觉的批评、检讨、修正,那就很危险。根据五年研究《水经注》这件案子的经验,我认为作文史考据的人,不但要时时刻刻批评人家的方法,还要批评自己的方法;不但要调查人家的证据,还得要调查自己的证据。五年的审判经验,给了我一个教训。为什么这些有名的考证学者会有这么大的错误呢?为什么他们会冤枉一位死了多年的大学者呢?我的答案就是:这些做文史考据的人,没有自觉的方法。刚才说过,自觉就是自己批评自己,自己检讨自己,自己修正自己。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文史科学、社会科学方面,我们不但要小心的求证,还得要批评证据。自然科学家就不会有这种毛病;因为他们在实验室的方法就是一种自觉的方法。所谓实验,就是用人工造出证据来证明一个学说、理论、思想、假设。比方天然界的水,不能自然的分成氢气和氧气。化学家在做实验的时候,可以用人工把水分成氢气和氧气各为若干成分。天然界不存在的东西,看不见的现状,科学家在实验室里面用人工使他们产生出来,以证明某种假设,这就是所谓实验。文史科学、社会科学没有法子创造证据。我们的证据全靠前人留下来的;留在什么地方,我们就到什么地方去找,不能说找不到便由自己创造一个证据出来。如果那样,就是伪证,是不合法的。
我们既然不能像自然科学家一样,用实验的方法来创造证据,那么,怎么办呢?除了考古学家还可以从地下发掘证据以外,一般文史考证,只好在这本书里头去发现一条,在那本书里面去发现一条,来作为考证的证据。但是自己发现的证据,往往缺乏自己检讨自己的方法。怎么样才可以养成方法的自觉呢?今天我要提出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是我多年以来常常同朋友们谈过,有时候也见诸文字的。中国的考证学,所谓文史方面的考证,是怎么来的呢?我们的文史考证同西方不一样。西方是先有了自然科学,自然科学的方法已经应用了很久,并且已经演进到很严格的地步了,然后才把它应用到人文科学方面;所以他们所用的方法比较好些。我们的考证学已经发达了一千年,至少也有九百年,或者七百年的历史了。从宋朝朱子(殁于西历1200年)以来,我们就已经有了所谓穷理、格物、致知的学问,却没有自然科学的方法。人家西方是从自然科学开始;我们是从人文科学开始。我们从朱子考证《尚书》、《诗经》等以来,就已经开了考证学的风气;但是他们怎么样得到考据的方法呢?他们所用的考证、考据这些名词,都是法律上的名词。中国的考据学的方法,都是过去读书人做了小官,在判决官司的时候得来的。在唐宋时代,一个中了进士的人,必须先放出去做县尉等小官。他们的任务就是帮助知县审判案子,以训练判案的能力。于是,一般聪明的人,在做了亲民的小官之后,就随时诚诚恳恳地去审判人民的诉讼案件;久而久之,就从判案当中获得了一种考证、考据的经验。考证学就是这样出来的。我们讲到考证学,讲到方法的自觉,我提议我们应参考现代国家法庭的证据法(Law of Evidence)。在西方证据法发达的国家,尤其是英美,他们的法庭中,都采用陪审制度,审案的时候,由十二个老百姓组成陪审团,听取两造律师的辩论。在陪审制度下,两造律师都要提出证人证物;彼此有权驳斥对方的证人证物。驳来驳去,许多证人证物都因此不能成立,或得减少了作证的力量。同时因为要顾到驳斥的关系,许多假的,不正确的和不相干的证据,都不能提出来了。陪审员听取两造的辩驳之后,开会判断谁有罪,谁无罪。然后法官根据陪审员的判断来定罪。譬如你说某人偷了你的表,你一定要拿出证据来。假如你说因为昨天晚上某人打了他的老婆,所以证明他偷了你的表 ;这个证明就不能成立。因为打老婆与偷表并没有关系。你要把这个证据提出来打官司,法官就不会让你提出来。就是提出来也没有力量。就算你修辞很好,讲得天花乱坠,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不相干的证据不算是证据。陪审制度容许两造律师各驳斥对方的证据,所以才有今天这样发达的证据法。
我们的考据学,原来是那些早年做小官的人,从审判诉讼案件的经验中学来的一种证据法。我今天的提议,就是我们作文史考据的人,用考据学的方法,以证据来考订过去的历史的事实,以证据来批判一件事实的有无、是非、真假。我们考证的责任,应该同陪审员或者法官判决一个罪人一样,有同等的严肃性。我们要使得方法自觉,就应该运用证据法上允许两造驳斥对方所提证据的方法,来作为我们养成方法自觉的一种训练。如果我们关起门来做考据,判决这个人做贼,那个人是汉奸,是贪官污吏,完全用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天下古今的是非、真伪、有无;在我们的对面又没有律师来驳斥我们:这样子是不行的。我们要假定有一个律师在那里,他随时要驳斥我们的证据,批评我们的证据是否可靠。要是没有一个律师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的方法就不容易自觉,态度也往往不够谨慎,所得的结论也就不够正确了。所以,我们要养成自觉的习惯,必须树立两个自己审查自己的标准:
第一,我们要问自己:你提出的这个证人可靠吗?他有做证人的资格吗?你提出来的证物可靠吗?这件证物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标准是批评证据。
第二,我们还要问自己:你提出的这个证人或者证物是要证明本案的哪一点?譬如你说这个人偷了你的表,你提的证据却是他昨天晚上打老婆;这是不相干的证据,这不能证明他偷了你的表。像这种证据,须要赶出法庭之外去。
要做到方法的自觉,我觉得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己关起门来做考据的时候,就要如临师保,如临父母。我们至少要做到上面所提的两个标准:一要审查自己的证据可靠不可靠;二要审查自己的证据与本案有没有相干。还要假定对方有一个律师在那里,随时要驳斥或者推翻我们的证据。如果能够做到这样,也许可以养成我开始所讲的那个态度,就是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这就是我的提议。
最后,我要简单说一句话:要时时刻刻自己检讨自己,以养成做学问的良好习惯。台大的钱校长和许多研究自然科学、历史科学的人可以替我证明:科学方法论的归纳法、演绎法,教你如何归纳、如何演绎,并不是养成实验室的态度。实验室的态度,是天天在那里严格的自己检讨自己,创造证据来检讨自己;在某种环境之下,逼得你不能不养成某种好习惯。
刚才我说的英国大科学家洛奇先生,在实验室是严格的,出了实验室就不严格了。大科学家尚且如此!所以我们要注意,时时刻刻保持这种良好的习惯。
科学方法是怎么得来的呢?一个人有好的天资、好的家庭、好的学校、好的先生,在极好的环境当中,就可以养成了某种好的治学的习惯,也可以说是养成了好的做人的习惯。
比方明朝万历年间福建陈第先生,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国的古音,证明衣服的“服”字古音读“逼”。他从古书里面,举出二十个证据来证明。过了几十年,江苏昆山的一个大思想家,也是大考据家,顾亭林先生,也作同样的考证;他举出一六二个证据来证明“服”字古音“逼”。那个时候,并没有归纳法、演绎法,但是他们从小养成了某种做学问的好习惯。所以,我们要养成方法的自觉,最好是如临师保,如临父母,假设对方有律师在打击我,否认我所提出的一切证据。这样就能养成良好的习惯。
宋人笔记中记一个少年的进士问同乡老前辈:“做官有什么秘诀?”那个老前辈是个参政(副宰相),约略等于现在行政院的副院长,回答道:“做官要勤、谨、和、缓。”后人称为“做官四字诀”。我在小孩子的时候,就听到这个故事;当时没有注意。从前我们讲治学方法,讲归纳法、演绎法;后来年纪老一点了,才晓得做学问有成绩没有,并不在于读了“逻章学”没有,而在于有没有养成“勤、谨、和、缓”的良好习惯。这四个字不但是做官的秘诀,也是良好的治学习惯。现在我把这四个字分别说明,作为今天讲演的结论。
第一,勤。勤是不躲懒、不偷懒。我上次在台大讲演,提到台大前校长傅斯年先生两句口号:“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那就是勤。顾亭林先生的证明“服”字古音是“逼”,找出一六二个证据,也是勤。我花了几年的工夫来考据《醒世姻缘》的作者;又为“审判”《水经注》的案子,上天下地去找材料。花了五年多的工夫:这都是不敢躲懒的意思。
第二,谨。谨是不苟且、不潦草、不拆烂污。谨也可以说是恭敬的“敬”。孔夫子说“执事敬”,就是教人做一件事要郑重的去做,不可以苟且。他又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都是敬事的意思。一点一滴都不苟且,一字一笔都不放过,就是谨。谨,就是“小心求证”的“小心”两个字。
刚才我引了赫胥黎的两句话:“人生最神圣的一件举动,就是口里说出和心里觉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判断某人做贼,某人卖国,要以神圣的态度作出来;嘴里说句话,心里觉得“相信是真的”。这真是要用孔夫子所谓“如见大宾,如承大祭”的态度的。所以,谨就是把事情看得严重、神圣;就是谨慎。
第三,和。和是虚心、不武断、不固执成见、不动火气。做考据,尤其是用证据来判断古今事实的真伪、有无、是非,不能动火气。不但不正当的火气不能动,就是正义的火气也动不得。做学问要和平、虚心,动了肝火,是非就看不清楚。赫胥黎说:“科学好像教训我们:你最好站在事实的面前,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要愿意抛弃一切先入的成见,要谦虚的跟着事实走,不管它带你到什么危险的境地去。”这就是和。
第四,缓。宋人笔记:“当那位参政提出‘缓’字的时候,那些性急的人就抗议说缓要不得;不能缓。”缓,是很要紧的。就是叫你不着急,不要轻易发表,不要轻易下结论;就是说“凉凉去吧!搁一搁、歇一歇吧!”凡是证据不充分或不满意的时候,姑且悬而不断;悬一年两年都可以。悬并不是不管,而是去找新材料。等找到更好的证据的时候,再来审判这个案子。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许多问题,在证据不充分的时候,绝对不可以下判断。达尔文有了生物进化的假设以后,搜集证据,反复实验,花了二十年的工夫,还以为自己的结论没有到了完善的地步,而不肯发表。他同朋友通信,曾讨论到生物的演化是从微细的变异积聚起来的,但是总不肯正式发表。后来到了一八五八年,另外一位科学家华立氏(Wallace)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写了一篇文章寄给达尔文;要达尔文代为提出。达尔文不愿自己抢先发表而减低华立氏发现的功绩,遂把全盘事情交两位朋友处理。后来这两位朋友决定,把华立氏的文章以及达尔文在一八五七年写给朋友的信和在一八四四年所作理论的撮要同时于一八五八年七月一日发表。达尔文这样的谦让,固然是盛德,但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们一个“缓”的例子。他的生物进化论,因为自己觉得证据还没有十分充足,从开始想到以后,经过二十年还不肯发表:这就是缓。我以为缓字很重要。如果不能缓,也就不肯谨,不肯勤,不肯和了。
我今天讲的都是平淡无奇的话。最重要的意思是:做学问要能够养成“勤、谨、和、缓”的好习惯;有了好习惯,当然就有好的方法,好的结果。
(1952年12月5日)
第三讲 方法与材料
钱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在三百多年以前,英国有一位哲学家叫做培根(Francis Bacon)。他可以说是鼓吹方法论革命的人。他有一个很有趣的譬喻;他将做学问的人运用材料比做三种动物。第一种人好比蜘蛛。他的材料不是从外面找来,而是从肚里面吐出来的。他用他自己无穷无尽的丝做成很多很好看的蜘蛛网。这种人叫做蜘蛛式的做学问的人。第二种人好比蚂蚁。他也找材料,但是找得了材料不会用,而堆积起来;好比蚂蚁遇到什么东西就背回洞里藏起来过冬,但是他不能够自己用这种材料做一番制造的工夫。这种做学问的人叫做蚂蚁式的学问家。第三种人可宝贵了。他们好比蜜峰。蜜蜂飞出去到有花的地方,采取百花的精华;采了回来,自己又加上一番制造的工夫,成了蜜糖。培根说,这是做学问人的最好的模范——蜜蜂式的学问家。我觉得这个意思,很可以作为我今天讲“方法与材料”的说明。
在民国十七年(西历1928年),台大前任校长傅斯年先生同我两个人在同一年差不多同时发表了两篇文章。他那时候并没有看见我的文章,我也没有看见他的文章。事后大家看见了,都很感觉兴趣,因为都是同样的注重在方法与材料的关系。傅先生那篇文章题目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我那篇文章题目是《治学的方法与材料》。都是特别提倡扩大研究的材料的范围,寻求书本以外的新材料的。
民国十五年,我第一次到欧洲,是为了去参加英国对庚子赔款问题的一个会议。不过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副作用(我自己认为是主要的作用),就是我要去看看伦敦、巴黎两处所藏的史坦因(Stein)、伯希和(Pelliot)两位先生在中国甘肃省敦煌所偷去的敦煌石室材料。诸位想都听见过敦煌材料的故事;那是最近五十多年来新材料发现的一个大的来源。
在敦煌有一个地方叫千佛洞,是许多山洞。在这些山洞里面造成了许多庙,可以说是中古时期的庙。其中有一个庙里面有一个藏书楼——书库,原来是藏佛经的书库,就是后来报上常提起的“敦煌石室”。在这个书库里面藏有许多卷子——从前没有现在这样的书册,所有的书都是卷子。每一轴卷子都是把许多张纸用一种很妙的粘法连起来的。很妙的粘法!经过一千多年都不脱节,不腐蚀。这里面大概有一万多卷中国中古时代所写的卷子。有许多卷子曾由当时抄写的人写下了年月。照所记的年代看起来,早晚相去约为六百年的长时期。我们可以说石室里面所藏的都是由五世纪初到十一世纪时的宝贝。这里面除了中国文字的经以外,还有一些少数的外国文字的材料。敦煌是在沙漠地带,从前叫做沙洲,地方干燥,所以纸写的材料在书库里面经过了一千多年没损坏。但是怎样能保存这么久没有被人偷去抢去呢?大概到了十一世纪的时候,敦煌有一个变乱,敦煌千佛洞的和尚都逃了。在逃走之前,把石室书库外面的门封起来,并且在上面画了一层壁画,所以不留心的人不知道壁画里面是门,门里面有书库,书库里面有一万多卷的宝贝。变乱经过很长的时期。平静了以后,千佛洞的和尚死的死了,老的老了,把书库这件事也忘了。这样便经过一个从十一世纪到十九世纪末年的长时期。到清末光绪庚子年,那时候中国的佛教已经衰败,敦煌千佛洞里面和尚没有了,住上了一个老道,叫王老道。有一天他要重整庙宇,到处打扫打扫;扫到石室前面,看到壁画后面好像有一个门;他就把门敲开,发现里面是一大堆佛经。这一个王老道是没有知识的,发现了这一大堆佛经后,就告诉人说那是可以治病的。头痛的病人向他求医,他就把佛经撕下一些来烧了灰,给病人吞下,说是可以治头痛。王老道因此倒发了一笔小财。到了西历一九○七年,英国探险家史坦因在印度组织了一个中亚细亚探险队,路过甘肃,听到了古经治病的传说,他就跑到千佛洞与王老道嘀咕嘀咕勾搭上了。只花了七十两银子,向王老道装了一大车的宝贝材料回到英国去。这一部分在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内存着。史坦因不懂得中国文字,所以他没有挑选,只装了一大车走了。到了第二年——西历一九○八年——法国汉学家,一个了不得的东方学家,伯希和,他听说这回事,就到了中国,跑到王老道那里,也和王老道嘀咕嘀咕,没有记载说他花了多少钱,不过王老道很佩服他能够看得懂佛经上的中外文字,于是就让他拿。但是伯希和算盘很精,他要挑选;王老道就让他挑。所以他搬去的东西虽然少一点,但是还是最精萃的。伯希和挑了一些有年月材料以及一些外文的材料,和许多不认识的梵文的经典,后来就从这些东西里面发现很重要的中文以外的中亚细亚的文字。这一部分东西,现藏在法国国家图书馆。这是第二部分。伯希和很天真,他从甘肃路过北京时,把在敦煌所得材料,向中国学者请教。中国的学者知道这件事,就报告政府。那时候的学部——教育部的前身——,并没有禁止,任伯希和把他所得材料运往法国了。只是打电报给甘肃,叫他们把所有石室里剩余的经卷都运到北京。那些卷子有的长达几丈,有的又很短。到这时候,大家都知道石室的古经是宝贝了。于是在路上以及起装之前,或起装当中,大家偷的偷,夹带的夹带。有时候点过了多少件,就有人将长的剪开凑数。于是这些宝贝又短了不少。运到北京后,先藏在京师图书馆。后来改藏在北平图书馆。这是第三部分。第四部分就是散在民间的。有的藏在中国学者手里,有的在中国的各处图书馆中,有的在私人收藏家手中,有的流落到日本人手中。这是第四部分。在一万多卷古经卷里面,只有一本是刻本的书,是一本《金刚经》,是在第一批被史坦因运到英国去了。那上面注有年代,是唐懿宗年间(西历868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有日子可以确定的刻本书。此外都是卷子,大概在伦敦有五千多卷,在巴黎有三千多卷,在北平的有六千多卷,散在中国与日本民间收藏家手中的不到一百卷。
那时候(民国十五年)我正在研究中国佛教史——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的一部分。我研究到唐朝禅宗的时候,想写一部禅宗史。动手写不到一些时候,就感觉到这部书写不下去,就是因为材料的问题。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在中国所能够找到的材料,尤其是在十一世纪以后的,都是经过宋人篡改过的。在十一世纪以前,十世纪末叶的《宋高僧传》里面,偶然有几句话提到那个时代唐朝禅宗开始的几个大师的历史,后来的历史有不同的地方。这个材料所记载的禅宗历史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和尚叫做神会。照我那时候所找到的材料的记载,这个神会和尚特别重要。
禅宗的历史是怎么样起来的呢?唐朝初年,在广东的韶州(现在的韶关),有一个不识字的和尚名叫慧能。这个和尚在南方提倡一种新的佛教教义,但是因为这个和尚不大认识字,他也没有到外边去传教,就死在韶州,所以还是一个地方性的新的佛教运动。但是慧能有一个徒弟,就是上面所讲的那个神会和尚。神会在他死后,就从广东出发北伐——新佛教运动的北伐,一直跑到河南的滑台。他在滑台大云寺的大庭广众中,指责当时在长安京城里面受帝王崇拜的几个大师都是假的。他说:“他们代表一种假的宗派。只有我那个老师,在广东韶州的不认字的老师慧能,才是真正得到嫡派密传的。”慧能是一个獦獠——南方的一个民族。他说:“从前印度的达摩到中国来,他开了一个新的宗派,有一件袈裟以为法信。这件袈裟自第一祖达摩传给第二祖,第二祖传给第三祖,第三祖传给第四祖,第四祖传给第五祖,都以袈裟为证。到了第五祖,宗派展开了,徒弟也多了,我的老师,那个不认识字的獦獠和尚,本是在第五祖的厨房里舂米的,但是第五祖觉得他懂得教义了,所以在半夜里把慧能叫去,把法的秘密传给他,同时把传法的袈裟给他作为记号。后来他就偷偷出去到南方传布教义。所以我的老师才是真正嫡派的佛教的领袖第六祖。他已经死了。我知道他半夜三更接受袈裟的故事。现在的所谓‘两京法祖三帝国师’,(两京就是东京洛阳,西京长安;三帝就是武则天和中宗、睿宗。)在朝廷受崇拜的那些和尚,都是假的。他们没有得到袈裟,没有得到秘密;都是冒牌的宗派。”神会这种讲演,很富有神秘性;听的人很多。起初在滑台;后来有他有势力的朋友把他弄到东京洛阳。他还是指当时皇帝所崇拜的和尚是假的,是冒牌的。因为他说话时,年纪也大了,口才又好,去听的人比今天还多。但是皇帝崇拜的那些和尚生气了,又因为神会说的故事的确动人,也感觉到可怕,于是就说这个和尚妖言惑众,谋为不轨,奏准皇帝,把神会流放充军。从东京洛阳一直流放到湖北。三年当中,换了三处地方,过着被贬逐的生活。但是在第三年的时候,安禄山造反,把两京都拿下了;唐明皇跑到四川。这时候由皇帝的一个太子在陕西、甘肃的边界灵武,组织一个临时政府,指挥军队,准备平定乱事。那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筹款解决财政问题。有这么多的军队,而两京又都失陷,到哪里去筹款呢?于是那时候的财政部长就想出一个方法,发钞票——这个钞票,不是现在我们用的这种钞票,而是和尚、尼姑必须取得的度牒。——《水浒传》中,鲁智深杀了人,逃到赵员外家里;赵员外就为他买了度牒,让他做和尚。也就是这种度牒。——但是这个度牒,一定要有人宣传,才可以倾销。必须举行一个会,由很能感动人的和尚去说法,感动了许多有钱的人,这种新公债才有销路。就在那时候,被放逐三年的神会和尚跑了回来;而那些曾受皇帝崇拜的和尚们都已跑走,投降了,靠拢了。神会和尚以八十岁的高龄回来,说:“我来为国报效,替政府推销新的度牒。”据我那时候找到的材料的记载,这个神会和尚讲道的时候,有钱的人纷纷出钱,许多女人们甚至把耳环戒指都拿下来丢给他;没有钱的就愿意做和尚、做尼姑。于是这个推销政府新证券的办法大为成功。对于郭子仪、李光弼收复两京的军事,神会和尚筹款的力量是一个大帮助。当初被政府放逐的人,现在变成了拥护政府帮忙立功的大和尚。祸乱平定以后,皇帝就把他请到宫里去,叫工部赶快给神会和尚建造禅寺。神会死时,已九十多岁;替政府宣传时,已将近九十岁了。神会和尚不但代表新佛教北伐,做了北伐总司令,而且做了政府里面的公债推销委员会的主席。他功成身死以后,当时的皇帝就承认他为禅宗第七祖。当然他的老师那个南方不认识字的獦獠和尚是第六祖了。那时候我得到的材料是如此。
神会虽然有这一段奋斗的历史,但在过了一二百年以后,他这一派并没有多少人。别的冒牌的人又都起来,个个都说是慧能的嫡派。神会的真真嫡派,在历史上没有材料了。所以当我在民国十五年到欧洲去的时候的副作用,就是要去找没有经过北宋人涂改过的真正的佛教史料。因为我过去搜集这些材料时,就知道有一部分材料在日本,另一部分也许还在敦煌石室里面保存。为什么呢?方才讲过,敦煌的卷子,是从五世纪起到十一世纪的东西。这六百多年恰巧包括我要找的时期,且在北宋人涂改史料以前;而石室里的材料,又差不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佛教材料。所以我要到伦敦、巴黎去,要找新的关于佛教的史料,要找神会和尚有没有留了什么东西在敦煌石室书库里面。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副作用。到了英国,先看看大英博物院,头一天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正在展览的长卷子,就是我要找的有关材料。后来又继续找了不少。我到法国的时候,傅斯年先生听说我在巴黎,也从德国柏林赶来。我们两个人同住一个地方,白天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看敦煌的卷子,晚上到中国馆子吃饭,夜间每每谈到一两点钟。现在回忆起当时一段生活,实在是很值得纪念的。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不到三天,就看见一段没有标题的卷子。我一看,知道我要的材料找到了;那就是神会的语录,他所说的话和所作的事。卷子里面常提到“会”;虽然那还是没有人知道过,我一看就知道是神会,我走了一万多里路,从西伯利亚到欧洲,要找禅宗的材料;到巴黎不到三天就找到了。过了几天,又发现较短的卷子,毫无疑义的又是与神会有关的。后来我回到英国,住了较长的时期,又发现一个与神会有关的卷子。此外还有与那时候的禅宗有关系的许多材料。我都照了像带回国来。四年之后,我在上海把它整理出版,题为《神会和尚遗集》。我又为神会和尚写了一万多字的传记。这就是中国禅宗北伐的领袖神会和尚的了不得的材料。我在巴黎发现这些材料的时候,傅先生很高兴。
我所以举上面这个例子,目的是在说明材料的重要。以后我还要讲一点同类的故事——加添新材料的故事。我们用敦煌石室的史料来重新撰写了禅宗的历史,可以说是考据禅宗最重要的一段。这也是世界所公认的。现在有法国的哲学家把我发现后印出来的书全部译成法文,又拿巴黎的原本与我编的校看一次。美国也有人专研究这一题目,并且也预备把这些材料译成英文。因为这些材料至少在中国佛教历史上是新的材料,可以纠正过去的错误,而使研究中国佛教史的人得一个新的认识。
就在那一年冬天,傅孟真先生从德国回到中国;回国不久,就往广东担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并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后来又应蔡孑民先生之邀,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不久,在《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一本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因为我们平常都是找材料的人,所以他那篇文章特别注重材料的重要。这里面有几点是在他死后他的朋友们所常常引用的。他讲到中国三百多年的历史学、语言学的考据,与古韵古音的考据,从顾亭林、阎百诗这两个开山大师起,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年,二十世纪初年。在这三百多年当中,既然已经有人替我们开了一个新纪元,为什么到现在还这样倒霉呢?傅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提出了三个最精辟的解答:
一、凡是能直接研究材料的就进步;凡是不能直接研究材料,只能间接研究材料的,或是研究前人所研究的材料或只能研究前人所创造的材料系统的就退步。
二、凡一种学问能够扩充或扩张他的研究材料的便进步;凡不能扩张他的材料的便退步。
三、凡一种学问能够扩充他作研究时所应用的工具的便进步;凡不能扩充他研究时应用的工具的便退步。(在这里,工具也视为材料的一种。)
所以傅先生在他这篇文章中的结论,认为中国历史学、语言学之所以能够在当年有光荣的历史,正是因为当时的顾亭林、阎百诗等大师能够开拓的用材料。后来所以衰歇倒霉,也正是因为题目固定了,材料不大扩充了,工具也不添新的了,所以倒霉下去。傅先生在那篇文章里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提出了三条工作旨趣:
一、保持顾亭林、阎百诗的遗训。要运用旧的新的材料,客观的处理实在的问题。因为解决问题而更发生新问题;因为新问题的解决更要求更多的材料。用材料来解决问题,运用旧的新的材料,客观地处理实在的问题,要保持顾亭林、阎百诗等在三百多年前的开拓精神。
二、始终就是扩张研究的材料,充分的扩张研究的材料。
三、扩充研究用的工具。
以上是傅先生在民国十七年——北伐还没有完成,北伐军事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提出的意见。他在这篇文章里面还发表了一个很伟大的梦想。他说我们最注意的是求新的材料。所以他计划要大规模的发掘新材料:
第一步,想沿京汉路,从安阳到易州这一带去发掘。
第二步,从洛阳一带去发掘;最后再看情形一步一步往西走,一直走到中亚西亚去。在傅先生那一篇并不很长的“工作旨趣”里面,在北伐军革命事业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做这样一个扩大材料的梦想。而在最近这二十年来,中央研究院在全国学术机关内,可以说充分做到了他所提出的三大旨趣。我虽是中央研究院的一分子,却并不是在这里做广告。我们的确可以说,他那时所提出的工作旨趣,不但是全国,亦是全世界的学术界所应当惊异的。
我在民国十七年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方法与材料》,已收在《文存》第三集内,后来又收在《胡适文选》里面。我不必详细的讲它了。大意是说:材料可以帮助方法;材料的不够,可以限制做学问的方法;而且材料的不同,又可以使做学问的结果与成绩不同。在那篇文章里面,有一个比较表,拿西历一六○○年到一六七五年,七十五年间的这一段历史,与东方的那段七十多年间的历史相比较,指出中国和西方学者做学问的工作,因为所用材料的不同,成绩也有绝大的不同。那时正是傅先生所谓顾亭林、阎百诗时代;在中国那时候做学问也走上了一条新的路,走上了科学方法的路。方法也严密了;站在证据上求证明。像昨天所说的顾亭林要证明衣服的“服”字古音读作“逼”,找了一百六十个证据。阎百诗为《书经》这部中国重要的经典,花了三十年的工夫,证明《书经》中所谓古文的那些篇都是假的。差不多伪古文里面的每一句,他都找出它的来历。这种科学的求证据的方法,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这种方法与西洋的科学方法,是同样的了不得的。
但是在同一个时期,一六○○~一六七五年这一段时期,——西洋做学问的人是怎么样呢?在十六世纪初年,荷兰有三个磨玻璃的工匠,他们玩弄磨好的镜子,把两片镜片叠起来,无意中发明了望远镜。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意大利的一位了不得的科学家伽利略(Galileo),便利用这一个原理,自出心裁的制造成一个当时欧洲最完美的最好的望远镜。从这个望远镜中发现了天空中许多新的东西。同时在北方的天文学家,开普勒(Kepler)正在研究五大行星的运行轨道。他对于五大行星当中火星的轨道,老是计算不出来,但是收集了很多材料。后来开普勒就假设说,火星轨道不是平常的圆形的而是椭圆形的;不但有一个中心而且有两个中心。这真是大胆的假设;后来证实这个假设是对的,成为着名的火星定律。当时开普勒在北方,伽利略在南方,开了一个新的天文学的纪元。伽利略死了二三十年以后,荷兰有一位磨镜工匠叫做李文厚(Leeuwenhoek)。他用简单的显微镜来看毛细管中血液的运行和筋腱的纤维。他看见了血球、精虫,以及细菌(1675年),并且绘了下来。我们可以说,微菌学是萌芽于西历一六七五年的。伽利略并且在物理学上开了新的纪元,规定了力学的几个基本原理。
就在伽利略去世的那一年(西历1642),一位绝大的天才科学家——牛顿(Newton)——在英国出世。他把开普勒与伽利略等人的发现,总结起来,做一个更大胆的假设,可以说是世界上有历史以来最大胆的二、三个假设中的一个,就是所谓万有引力的定律。整个宇宙所有这些大的星,小的星,以及围绕着太阳的各行星(包括地球),所以能够在空中,各循着一定的轨道运行,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有万有引力的缘故。在这七十五年中,英国还有两位科学家我们必须提到的。一位是发明血液循环的哈维(Harvey),他的划时代的小书是一六二八年出版的。一位是了不得的化学家波耳(Boyle),他的在思想史上有名的着作《怀疑的化学家》是一六六一年出版的。
西方学者的学问工作,由望远镜、显微镜的发明,产生了力学定律、化学定律,出了许多新的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理学家。新的宇宙出现了。但是我们中国在这个时代,在学者顾亭林、阎百诗的领导下做了些什么呢?我们的材料是书本。顾亭林研究古韵,他的确是用新的方法,不过他所用的材料也还是书本。阎百诗研究古文《尚书》,也讲一点道理,有时候也出去看看,但是大部分的材料都是书本。这三百多年来研究语言学、文字学所用的材料都是书本。可是西方同他们同时代的人,像开普勒、伽利略、牛顿、哈维、波耳,他们研究学问所用的材料就不仅是书本;他们用作研究材料是自然界的东西。从前人所看不清楚的天河,他们能看清楚了;所看不见的卫星,他们能看见了;所看不出来的纤维组织,他们能看出来了。结果,他们奠定了三百年来新的科学的基础,给人类开辟了一个新的科学的世界。而我们这三百多年来在学问上,虽然有了了不起的学者顾亭林、阎百诗做引导,虽然可以说也有“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但是因为材料的不同,弄来弄去离不开书本,结果只有两部《皇清经解》做我们三百年来治学的成绩。这个成绩跟三百年来西方科学的成绩比起来,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计。而这相差的原因,正可以说明傅先生的话:凡是能够扩充材料,用新材料的就进步;凡是不能扩充新的材料,只能研究旧的,间接的材料的就退步。我在那篇文章里面有一张表,可以使我们从这七十五年很短的时间中,看出材料不但是可以限制了方法的使用,而且可以规定了研究的成绩如何。所以我那篇文章后面也有一个和傅先生相类似的意见,就是说:做纸上的考证学,也得要跳过纸上的材料——老的材料,去找新的材料,才可以创造出有价值的成绩。我那篇文章虽然没有他那一种远大的大规模的计划,但是也可以做为他那篇历史上很重要的宣言的小小注脚。我们的结论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始终没有他那样大规模的梦想:做学问的团体研究,集团研究(Corporate Research)。培根在三百多年前曾有过这种梦想——找许多人来分工合作,大规模的发现新的真理,新的意思,新的原则,新的原理;在西洋各国已经逐渐实现了。中国方面,丁文江先生在北平创立了中国地质调查所,可以说是在北方的一个最重要学术研究团体,为团体研究,以收集新材料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土。在民国十七年,中央研究院成立,尤其是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成立,在中国的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各方面,充分的使用了傅先生的远大的见识,搜罗了全国第一流的研究人才、专家学者,实地去调查、去发掘。例如,安阳的十五次发掘,及其他八省五十五处的发掘,和全国各地语言语音的调查:这些工作,都是为扩充新的材料。除了地质调查所以外,历史语言研究所可以说是我们规模最大成绩最好的学术研究团体。我们也可以说,中国文史的学问,到了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以后才走上了完全现代化完全科学化的大路,这是培根在三百年前所梦想的团体研究的一个大成绩。
不论团体研究也好,个人研究也好,做研究要得到好的成绩,不外上面所说的三个条件:一、直接的研究材料;二、能够随时随地扩张材料;三、能够扩充研究时所用的工具。这是从事研究学问而具有成绩的人所通有的经验。
我在开始讲“治学方法”第一讲的时候,因为在一广场中,到的人数很多,没有黑板,没有粉笔,所以只能讲一些浅显的小说考证材料。有些人认为我所举的例太不重要了。不过今天我还要和诸位说一说,我用来考证小说的方法,我觉得还算是经过改善的,是一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我可以引为自慰的,就是我做二十多年的小说考证,也替中国文学史家与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扩充了无数的新材料。只拿找材料做标准来批评,我二十几年来以科学的方法考证旧小说,也替中国文学史上扩充了无数的新证据。
我的第一个考证是《水浒传》。大家都知道《水浒传》是七十一回,从张天师开始到卢俊义做梦为止。但是我研究中国小说,觉得可以分为两大类。像《红楼梦》与《儒林外史》是第一类,是创造的小说。另一类是演变的小说;从小的故事慢慢经过很长时期演变扩大成为整部小说:像《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封神榜》等这一类故事都是。我研究《水浒传》,发现是从《宣和遗事》这一本很小的小说经过很长的时期演变而来。在演变当中,《水浒传》不但有七十一回的,还有一百回的、一百二十回的。我的推想是:到了金圣叹的时候,他以文学的眼光,认为这是太长了;他是一个刽子手,又有文学的天才,就拿起刀来把后面的割掉了,还造出了一个说法,说他得到了一个古本,是七十一回的。他并且说《水浒传》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天下的文章没有比《水浒》更好的。这是文学的革命,思想的革命;是文学史上大革命的宣言。他把《水浒》批得很好,又做了一篇假的序,因此,金圣叹的《水浒》,打倒一切的《水浒》。我这个说法,那时候大家都不肯相信。后来我将我的见解,写成文章发表。发表以后,在日本方面做学问的朋友告诉我说:日本有一百回、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后来我在无意中又找到了一百十五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和一百十九回本。台大的李玄伯先生也找到一百回本。因为我的研究《水浒传》,总想得到新的材料,所以社会上注意到了,于是材料都出来了。这就是一种新材料的发现,也就是二十多年来因我的提倡考证而发现的新材料。
关于《红楼梦》,也有同样情形。因为我提倡用新的观点考证《红楼梦》,结果我发现了两种活字版本,是乾隆五十六年和五十七年的一百二十回本。有人以为这个一百二十回本是最古的版本,但也有人说《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后面的四十回是一个叫做高鹗的人加上去的。他也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从卖糖的担子中发现了古本。我因为对于这个解释不能满意,总想找新的材料证明是非,结果我发现了两部没有排印以前的抄本,就是现在印行出来的八十回本。
因为考证《红楼梦》的关系,许多大家所不知道的抄本出现了。此外,还有许多关于曹雪芹一家的传记材料。最后又发现脂砚斋的评本《红楼梦》,虽然不完全,但的确是最早的本子——就是现在我自己研究中的一本。后来故宫博物院开放了,在康熙皇帝的一个抽屉里发现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一大批秘密奏折。这个奏折说明当时曹家地位的重要。曹雪芹的曾祖、祖父、父亲、叔父三代四个人继续不断在南京做江宁织造五十年,并且兼两淮盐运使。这是当时最肥的缺。为什么皇帝把这个全国最肥的缺给他呢?因为他是皇帝的间谍,是政治特务;他替皇帝侦查江南地方的大臣,监视他们回家以后做些什么事,并且把告老回家的宰相的生活情形,随时报告皇帝。一个两江总督或江苏巡抚晋京朝圣,起程的头一天,江苏下雪或下雨,他把这个天气的情形用最快的方法传达给皇帝。等到那个总督或巡抚到京朝见时,皇帝就问他“你起程的头一天江苏是下雪吗?”这个总督或巡抚听到皇帝的这个问话,当然知道皇帝对于各地方的情形是很清楚的。因此就愈加谨慎做事了。
我所以举《红楼梦》的研究为例;是说明如果没有这些新的材料,我们的考证就没有成绩。我研究这部书,因为所用的方法比较谨严,比较肯去上天下地动手动脚找材料,所以找到一个最早的“脂砚斋抄本”——曹雪芹自己批的本子——,和一个完全的八十回的抄本,以及无疑的最早的印本——活字本——,再加上曹家几代的传记材料。因为有这些新材料,所以我们的研究才能有点成绩。但是亦因为研究,我们得以扩张材料:这一点是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的。
此外如《儒林外史》,是中国的第一部小说。这本书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吴敬梓做的。当我在研究时,还不知道作者吴敬梓是安徽全椒人。我为了考证他的人,要搜求关于他的材料。不到几个月的工夫,就找到了吴敬梓诗文集全集,后面还附有他儿子的诗。这厚厚的一本书,在书店中别人都不要的,我花一块半钱就买到了。这当是一个海内孤本(我恐怕它失传,所以重印了几千册)。就拿这种考证来讲,方法与材料的关系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材料,就没有法子研究;而因为考证时能够搜求材料,又可以增加了许多新材料。
我再用佛教史的研究说明扩张材料。我那年在英国大英博物院看敦煌卷子的时候,该院一位管理人告诉我说:有一位日本学者矢吹庆辉刚刚照了许多卷子的影片带回去。后来矢吹庆辉做了一本书叫《三阶教》。这是隋唐之间佛教的一个新的研究;用的材料,一部分是敦煌的卷子,一部分是日本从唐朝得来的材料。
我搜求神会和尚的材料,在巴黎发现敦煌所藏的两个卷子。我把它印出来以后,不到三年,日本有位石井实先生,买到了一个不很长的敦煌的卷子,也是与神会和尚有关的材料。这个卷子和我所发现的材料比较起来,他的前面一段比我发现的少,后面一段比我发现的多。这个卷子,他也印出来了。另外一位日本学者铃木,也有一卷关于神会的卷子;这和我所发现的是一个东西,但是抄写的不同,有多有少,可以互相补充。因为考证佛教史中禅宗这个小小的问题,增添了上面所说的许多材料。
日本的矢吹先生在伦敦博物院把敦煌所藏的卷子照了许多影片带回日本以后,日本学者在这些照片里面发现了一件宝贝,就是上面讲到的,南方韶州地方不认识字的和尚,禅宗第六祖慧能的语录——《坛经》。这是从来没有的孤本,世界上最宝贵的本子。这本《坛经》只有一万一千言;在现在世界上流行的本子有二万二千言。这本《坛经》的出现,证明现在流行的《坛经》有百分之五十是后来的一千多年中和尚们你增一条,我添一章的加进去的,是假的。这也是佛教史上一个重要的发现。总之,因为我考证中国佛教新的宗派在八世纪时变成中国正统的禅宗的历史,我就发现了许多新的材料。
最后我感谢台湾大学给我这个机会——讲学。我很惭愧,因为没有充分准备。我最后一句话,还是我开头所说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在求证当中,自己应当自觉的批评自己的材料。材料不满意,再找新证据。这样,才能有新的材料发现;有新材料才可以使你研究有成绩、有结果、有进步。所以我还是要提一提台大前任校长傅先生的口号:“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1952年12月6日)
(这是1952年12月1、5、6日,胡适在台湾大学的讲演。原载1952年12月2、6、7日台北《中央日报》)
治学方法(二)
一
在这样的热天,承诸位特别跑到这里来听我讲话,我是觉得非常感激。青年会的几位先生,特地组织这个青年读书互助会,并且发起一个演讲周,亦非常值得赞赏。在我个人,以为能够几个青年,互助的团结起来,组织读书会,或者一人读一本书,拿心得贡献给其他的会员,或者几个人读一本书,将大家所得到的结果提出来互相讨论,都是非常之好,非常之好的。可是请几个人来讲演,以为这样就达到了读书会的目的,做到了读书的目的,却是未必的。就是读书会的目的,而且这题目也空泛得无人可讲。我们知道,各种学问,都有他治学的方法,比如天文、地理、医学、社会科学,各有各的治学方法,而我居然说“治学方法”,包括得如此其广,要讲起来那就是发疯,夸大狂。但是学问的种类虽是如此其多,贯于其中的一个“基本方法”,却是普遍的,这个“基本方法”,也可以说是,或者毋宁说是方法的习惯,是共同的是普遍的。历史上无数在天文学上,在哲学上,在社会科学上,凡是有大成就的,都是因为有方法的习惯。
三百年以前,培根说了句很聪明的话,他说,世上治学的人可分为三种:那就是,第一蜘蛛式的,是靠自己肚子里分泌出丝来,把网作得很美很漂亮,也很有经纬,下点雨的时候,网上挂着雨丝,从侧面看过去,那种斜光也是很美。但是虽然好,那点学问却只是从他自己的肚子造出来的。第二种是蚂蚁式的,只知道集聚,这里有一颗米,把三三两两的抬了去,死了一个苍蝇,也把他抬了去,在地洞里堆起很多东西,能消化不消化却不管,有用没有用也是不管,这是勤力而理解不足。第三种是蜜蜂式的,这种最高。蜜蜂采了花去,更加上一度制造,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是经过改造制造出新的成绩的。孔子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蜜蜂的方法,是又学又思,是理想的治学方法。
一个人有天才,自然能够使他的事业得到成功,然而有天才的人,却很少很少。天才不够的人,如果能用功,有方法的训练,虽然不敢说能够赶得上天才一样的成就大,而代替天才一部分,却是可以说的。至于那些各种科学的大伟人,那差不多天才与功力相并相辅,是千万人中之一人。
现在说到本题治学,第一步,我们所需要的是工具,种田要种田的工具,作工要作工的工具,打仗要有武器,也是工具。先要把工具弄好,才能开步走。治学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自己的能力。基本能力,本国的语言文字,我们可以得到本国所有的东西,外国的语言文字,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外国的智识,得到过去所集聚下来的东西,完全要靠这一方面。其他就是基本智识,从中学到大学,给了我们的都是这东西,这是一把总的钥匙,尽管我们不熟练于证一个几何三角,尽管我们不能知道物理、化学各个细则,但是我们要在必需应用到的时候能够拿来用,能够对这些有理解。再其次就是设备。无论是卖田、卖地、卖首饰,我们总要把最基本的设备弄齐全,一些应用的辞典、表册、目录,是必需的。同时,治学的人差不多是穷士居多,很多的书不能都买全,所以就要知道我们周围的,代替我们设备的有些什么。比如北平的图书馆,那里边有些什么书能够被我们所应用,比方说,协和医校制备些什么专门的书籍,以及某家藏有某种不易得到的秘典,某处有着某种我所需要的设备,这些这些,我们都要看清楚。
第二步就是习惯的养成。这可以分四点来讲:第一是不要懒。无论是工作也好,种田也好,都不要懒,懒是最要不得的,学问更其如此。多用眼,不要拿人家的眼当自己的眼,多用手,耳,甚至多用自己的脚,在需要的时候,就要自己去跑一趟,必须要用自己的眼看过,自己的耳听过,自己的手摸过,甚至自己的脚走到过,这样才能称是自己的东西,才真是自己得来的。如果你要懒,那就要大懒,不要小懒,那意思就是一劳永逸。说我实在懒得不得了,字典又是这样的不好查,那我就自己去作一部字典出来,那以后就可贯彻你的懒,字典拿起来,一翻就翻着。有种种的发明的人,不是大不懒就是大懒。比方说佛教是什么,你必须自己去翻过书;比方说我今天要跑到这里来讲讲辩证法是什么,那你一定用眼、手、脚,把问题弄清楚,作提要作札记,这样即使你是错误的,然而这是你的,不是别人的。
第二是不苟且,上海人所谓不拆烂污。我们要一个不放过,一句不放过,一点一画不放过,在数学上一个“○”也不放过。光是会用手,用脚,那是毛手毛脚没有用,勤要勤得好,不要勤得没有用。如果我有权,能够命令诸位一定读那本书,我就要诸位读《巴斯德传》,他就是不苟且,他就是注意极小极小百万分、千万分之一的东西。一坛酒坏了,巴斯德找出了原因,是一点点小的霉菌的侵入。一次,蚕忽然都得了病,差不多就损失到二万万佛法郎,那原因就是在于一点点的百万分千万分之一的一个小黄点,那是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得出来的,后来找着了病,又费了几年之力,又找着了他的治法。那就是蚕吐了丝之后,变蛹、变蛾,然后蛾再生卵,就用这个蛾钉起来,弄干,拿显微镜照,如果蛾的身上发现了那种极小极小的黄点,那这个蛾所产的卵都把他烧了,就用了这个方法,省去了无数的不必要的损失,这就是一点不放过,一点不放过才能找出病源,这是正确,这是细腻。
第三点就是不要轻于相信人家。“先小人而后君子”。所谓“三个不相信出个大圣人”。我对这话非常佩服。所谓“打破砂锅问到底”。都是告诉我们要怀疑,不要太迷信了自己的手眼,要相信比我们手眼精确到一百万倍、一千万倍的显微镜望远镜,不要轻于相信马克思、列宁,不要相信蔡元培,或者相信一个胡适之,无论有怎样大的名望的人,也许有错。为什么人家说六月六洗澡特别好,当铺里也要在六月六晒衣服,为什么?我们不要轻于相信有许多在我们脑子里的知识。许多小孩子时代,由母亲、哥哥、姐姐,甚至老妈子、洋车夫告诉给我们的,或者是学堂里的老师告诉给我们的。阿毛、阿狗告诉你的不一定对,王妈、李妈也不一定对,周老师、陈老师说的话也许有错,我们说“拿证据来”!鬼,我们自然不相信了,但是许多可信程度与鬼差不多的,我们还在相信,这不好。“三个不相信,出个大圣人”!这是谦卑,自以为满足了,那就不需要了,也就没有进步了。我们要有无穷尽的求知欲,要有无穷尽的虚。什么是虚?就是有空的地方,让新的东西进去。总上所说,习惯养成的大概就是如此。有了习惯的养成,才能去做学问。
我们普遍都知道的有什么归纳法、演绎法,归纳是靠现成的材料把他集合起来,而演绎法则是由具体的事物推测到的新的结果。打个比方,今天,我们在团体和大礼堂讲演,就拿治病来说,某病用某药,某病用某药,都是清清楚楚。但为什么这就是猩红热,而不是虎列拉,不是疟疾,那就是因为我们知道病理生理,那我们就可以知道某部分损害了,就可以得出某种结果,就可以从旧的智识里得出新的结论。要做到这步,必须要有广博的智识。古人说,开卷有益。古人留下来的一些现成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去求?不仅是自己本行内的智识要去求,即是不与本行相反的也要去求。王荆公说:“致其知而后识。”所以要博。墨子、老子的书,从前有些不能懂,到了嘉庆年间算学的传人知道里边也有算学,随后光学、力学传人,再以后逻章学、经济学传人,才知道《墨子》里面也有光学,也有力学,以及逻章学、经济学。越是知道得多,了解一个事物一个问题越深。头脑简单的人,拿起一个问题很好解决,比方说社会不好,那干脆来个革命,容易得很,等到知道得多一点,他解决的方法也就来得精密。巴斯德,他是学有机化学,发明霉菌,研究得深了,那这一学问就牵涉到一切的学问上去,和生理学、地质学等等都可以发生关系。因为他博,所以蚕病了他可以治,酒酸了或醋不酸了,他也可以治,其实他并没有研究过蚕酒学,动物学家也许不能治他能治。据说牛顿发明“万有引力”,是因为见到苹果掉在地上,我们也都看见过苹果落在地上,可是我们没有发明“万有引力”。巴斯德说过(讲学问我总喜欢说到巴斯德):“在考查研究范围之内,机会,帮助有准备的心。”牛顿的心是有准备的,我们则没有准备。从前我看察尔斯的《世界史纲》,觉得内容太博,这里一个定理,那里一个证明,抓来就能应用,真是左右逢源,俯拾即是。其次,我们就要追求问题。一些有创造有发明的人,都是从追求问题而来。如果诸位说先生不给问题,你们要打倒先生,学校里没有设备供你们解决问题,你们要打倒学校。这是千对万对,我是非常赞成,就是因为追求问题是千对万对。我举一个例,有一天我上庐山,领了一个小孩子,那小孩有七八岁。当时我带了一副骨牌,三十二张的骨牌,预备过五关消遣。那小孩就拿骨牌在那里接龙,他告诉我把三十二张骨牌接起来,一定一头是二,一头是五。我问他试过几回,他说试过几回,我一试,居然也如此,这就是能提出问题。宇宙间的问题,多得很,只要能提出问题,终究就能得到结果。自然骨牌的问题是很好解决,就是牌里面只有二头与五头是单数,其他都是双数。问题发生,就得到新的发现,新的智识。有一次我给学生考逻章学,我说,我只考你们一个问题,把过去你们以自己的经验解决了问题的一件事告诉我。其中一个答得很有意思。他晚上看小说,煤油灯忽然灭了,但是灯里面还有油,原因是灯带短吸不起油。这怎么办呢,小说不能看完。如果灯底下放两个铜子垫起来,煤油也仍是不会上来的。他后来忽然想起从前学校里讲过煤油是比水轻,所以他就在里边灌上水,油跑到上面,灯带吸着油,小说看完了。这就是从实际里提出问题得到的新学问。所以无论是学工业、学农业、学经济,第一就是提出问题,第二就是提出许多假定的解决,第三就提出假定解决人(甲、乙、丙),最后求得证实。如果你不能从旧的里面得出新的东西来,以前所学即是无用。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就如我说煤油灯这一个故事。
最后还要说一点,书本子的路,我现在觉得是走不通了,那只能给少数的人,作文学,作历史用的,我们现在所缺的,是动手。报纸上宣传着学校里要取消文科、法科,那不过是纸上谈兵,事实上办不到,如果能够办到,我是非常赞成,我们宁可能够打钉打铁。目不识丁,不要紧,只是在书堆里钻,在纸堆里钻,就只能作作像。我胡适之这样的考据家,一点用没有。中国学问并不是比外国人差,其实也很精密,可是中国的顾亭林等学者在那里考证音韵,为了考证古时这个字,读这个音不是读那个音,不惜举上一百六十七个例!可是外国牛顿,他们都在注意苹果掉地,在发明望远镜、显微镜,看天看地,看大看到无穷,看小也看到无穷,能和宇宙间的事物混作一片,那才是作学问的真方法。
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在上面我举了培根所说的三个畜生,这里我再加上一对畜生,来比方治学的方法。你们都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兔子虽然有天才,却不能像乌龟那样拼命的爬,所以达到目的的是乌龟而不是兔子。治学的方法也是如此,宁可我们没有天才拼命的努力,不可自恃天才去睡一大觉,宁可我们作乌龟,却不可去当兔子。所以我们的口号是:“兔子学不得,乌龟可学也!”自然最好是能够龟兔合而为一。
(本文为胡适1932年7月9日在北平青年读书互助会的讲演,载1932年7月10日至12日北平《世界日报》)
二
主席、白副总司令、各位同志:
我很抱歉,因为昨天在梧州一连说了两次话,喉咙有些哑,今天觉得更哑,恐怕在这么大的集会,不容易说得好。刚才听见主席说,我这次是受了李总司令的劝驾才来的,其实我早就有到贵省观光的意思,事前并已先拍电通知广西的友人,告诉他不久将来桂一游。所以,这次可以说是专程而来的。记得这次在粤谒见李总司令的时候,李总司令对本人再三叮嘱,希望本人不但要到西大看看,而且要到南宁以及其他各处去看看。今天能够到这里和诸位见面,心里实在感到非常的快慰!但是,本人来到这里,要讲什么题目才好呢?刚才宾南先生已经说过,诸位都是青年,所以在拟定的许多题目中,宾南先生特择“治学的方法”这一题要我来讲。
本来做学问,如果得到好的方法,自然容易与学问接近,所得的成绩也会比较的多。因此,我时常接得青年朋友的信,殷殷以治学的方法相询。说胡先生何以不告诉我们做学问的方法,以指导我们如何去做才会更有条理,更有成绩,让我们也好得到做学问的捷径。对于这问题,我有的或在书信上答复,有的或在学校讲演,计前后已讲十七年了。去年三月初八到天津去,也是讲这个题目,当时,因为早到了半天,就在旅馆中重温旧稿,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增改,但是愈看心里愈怀疑,到最后才恍然大觉大悟,深觉十七年来所讲这无数次的治学的方法,都是错误的,于是就把旧稿都撕掉了。
三月初八那日所得的新觉悟,使我明白,治学有无成绩,有无结果,不是单靠方法就可以做得到的。在方法之前还须有更重要的先决条件,那些先决条件不具备,即有方法也是没有用的。《西游记》的孙大圣,因为上西天取经去,怕路上要遇到许多艰难,所以就求观世音给他三根救命毫毛,放在身边,以便解决一切的危急。假如做学问也和唐僧求经一样要经过九九八十一劫,那么,难关还有一定的数目,然而做学问这一条路的历程,却是无穷尽的,其难关也不止九九八十一。如果我可以借给你们三根毫毛,或者一把百宝宝钥,以便诸君都能够深达学问的堂奥,岂不甚妙?无如奈我去年三月以来的新觉悟,使我知道做学问是无捷径的,也无小路可走,更无三根毫毛般的百宝宝钥可求。我们应当在方法之外,先解决做学问的基本条件,依据这种基本条件以建立学问的基础,以后,治学的方法,自然而然的也就有了。现在我把去年在天津旅馆里所觉悟到的两个基本条件贡献给诸位,这或许比三根毫毛还有用呢!
我以为在做学问之前,应先有下列两个条件:第一是有博大的准备,第二是养成良好的习惯。兹请依序说明之。
一、准备做学问的准备工作,就是先要打个底子,先要积知识经验,把基础打好。基础打好了,学问的初步也就有相当的成功了。做学问的第一步功夫,先在日日探求知识,搜集材料,不要即谈方法,更不要急求成绩,知识日深,材料日多,自然有方法,有成绩了。即古人所谓开卷有益之意也。所以现在做学问不但要开卷,而且什么东西都要用,以作做学问的基础。诸位知道,在科学史上有一段佳话,说牛顿看见苹果自树上坠下,后来就依之发现地心吸力的定律。这种希世的发明,不独当时和现在的学术界受了绝大的影响,即将来影响于学术界亦必无穷尽。但是苹果的坠地,可以说是我们天天所看得见的,但是为什么不知道去发明,倒让牛顿发明了去呢?原来我们所以不及牛顿的地方,就是因为没有牛顿的博学的基础。我们都以为苹果的坠下是当然的,用不着再加怀疑,但是牛顿对苹果的坠下却发生了怀疑,他想:苹果为什么不向空中飞去呢?他的成功是因为牛顿有了精博的学问,对于当时十六十七世纪的新科学有了深切的研究。因此做学问必要先有丰富的知识来做基础,这是不待言的。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做学问的先决条件,不是重在先得方法,而是在先求知识,抱定开卷有益的态度,先造成广博精深的基础,然后才来做学问。宋朝的王安石,其道德、学问、功业,都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等人。他有几句很警惕的话,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他的朋友曾子固因为看他做学问方法太杂,就写信勉戒他。王安石先生因此就作书答他说:
……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自百家诸子之书,至《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体而无疑。盖后世之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
我们现在离王安石先生的年代,虽已有八百余年之久,但一读他前面的一段文章,再把“致其知而后读”的意思仔细体味起来,深觉其言,实大有至理。所以做学问应该以广博精深的学问来做基础,不论它是牛溲马渤,竹头木屑,都要兼收并蓄,使对于各种知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然后做学问才能有成绩;否则,即有孙大圣的三根救命毫毛,亦无补于事。不过,或许有人对于“致其知而后读”的意义还有怀疑,现在请再举例以明之。
我现在要举例是《墨子》。《墨子》这部书,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奇书。墨子大家都知道他是讲兼爱的,反对儒家和杨朱一派的思想的。因为历来儒家的思想占了优胜,所以《墨子》这部书,就久被人所摈弃了。二千年来去注意它的人很少,所以其中遂致有许多残缺讹误之处。全书最值得注意的,是《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等六篇,这六篇记载着当时墨子学派的各种科学理论,一向因为没有人看得懂,注意的人就更少了。到了乾隆时代,才有人稍为看得懂,也才知道其中有须横看的。及至清末中西文化沟通后,中国人从西方学得了几何学、光学、力学之学,后来又有人懂得了论理学、知识论等,到了这个时候,把《墨子》的书打开来看,才骇然惊喜,原来在《墨子》里有许多地方是可以用这些新知识来解释的。不过,在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为什么以前的人对于《墨子》一书能够了解的是这么少,到了后来能了解的人反而这么增多呢?我们的知识越多,我们了解《墨子》也越多。这就是“致其知而后读”的道理。所以从以上的论据看来,可以使我们明白,凡是知道的事物越多,知识就越广,知识越广,就越容易做学问。
说到这里,让我再引个例证,来说明准备工作对于做学问的重要。大家知道达尔文是一个生物学大家,他一生为了研究生物演进的状态,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并且曾经亲自乘船游历全世界,采集各种动植物的标本和研究其分布的状况,积了许多材料,但是总想不出一个原则来统括他的学说。有一天偶然读起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 1766-1834)的《人口论》,说粮食的增加是照数学级数,即是依一、二、三以上升。人口的增加却是照几何级数,即是依二、四、八以上升,所以人口的增加快于粮食。达尔文看到这里,豁然开朗地觉悟起来了,因此确定了“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原理。我们知道达尔文二三十年所研究的是生物学的学问,但是还要依赖经济学来补助,才能替他的整个学问找到一个基本的原则,可见学问要广博,知识要丰富,不应只是注重于方法的问题,还须扩大学问的角度和台基,以为做学问的基础,然后学问才有成就的希望。
二、养成良好的习惯。上面我已经详述做学问的工夫,须要有广博的知识来做基础,但是单持有广博的知识,还是不足用,此外,还要养成二三种良好的习惯才成。通常所谓论理学或方法论,想诸位也知道其中有演绎归纳等的方法。如果以为论理学或方法论可以完全解决做学问的问题,诸位早就可以在教科书里求得了。正因为做学问的功夫,并不单应在方法上考究,所以每一个人在学问上造就的深浅,都是有赖于良好习惯的养成。试看古今中外的大学问家如王念孙、戴东原、顾亭林、牛顿、达尔文等,那一个不是从良好的习惯中淘练出渊博伟大的学问来?所以在做学问之前,应有的第二条件,就是养成好的习惯。
良好习惯的养成约有三种:
1.勤(要勤快,不要懒,不怕苦。)
2.慎(不苟且,不潦草,不随便,要负责任。)
3.虚(不要有成见,要虚心。)
现在先从“勤”字讲起:
中国今日的新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大家都知道他的《古史辨》是对于中国史学上贡献很大的。他平生治学的功夫,有许多是可以取法的,他的好处就在一个“勤”字。试举一件事做个例。以前顾先生还在做学生的时候,有人知道他的经济上很困难,就拿一本《古今伪书考》嘱他用标点符号标点出来,以便送到书店卖一笔钱。可是书交他之后,等了一月、两月、半年、一年,还没有见到他交还。一天我到他房里去看他,问起这件事,他就拿出了一大堆的稿子来,已经整理成为一大堆有系统的史料了。我问他:怎么倒弄成了考据呢?他说:这有什么办法,书中不是残缺不全,就是讹误百出,怎能不细心来替它整理整理呢?这种不肯偷懒的精神,就是他在学术上成功的秘诀。
现在再让我介绍顾亭林先生的治学方法。大家知道顾亭林先生平生治学是非常勤谨的,他为了要证明“服”字古音读做“逼”音,就不惮烦劳,把所有的古书检出一百六十二条的证据。可见古人做学问所以有成绩的缘故,不论在何种条件之下,都少不了一个“勤”字。
其次说到“慎”字。
我们做学问,不论中国字的一点一滴、一笔一画,外国字小小的一个字母,或是研究自然科学或数学上的一小圈,亦不可轻易把它放过。我看见现在有一班做学问的青年,其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太不慎,换言之,就是太苟且,太拆烂污了。譬如近人翻译外国文学书,竟将Oats译做橡树,即是将Oats误当作Oaks;虽只是一小字母的差别,但却将小麦译作大橡树,这不是谬以毫厘,差以千里吗?又以前曾看到一篇翻译的小说,描写一个女人生肺炎病,她的女友就拿猪肉给她吃,看到这里,心里很纳罕,即以普通常识来想,也知道生了肺炎病的人,无论怎样都不应该给她吃猪肉,后来一查原文,才知道是把Port误译作Pork。这不过随便略举一二而已,也就可见一班做学问的人太不小心了。但是,我们不能因为错误太小,就轻轻把它放过。治学的态度,要像做法官做侦探一样,丝毫不苟且,虽是极细微的地方,也要一样的注意。在这里我愿意再举出几个例来:
中国的文字中的“于”字和“於”字,以及“维”字,“言”字,都有其独特用法的,一向大都不十分去注意它。例如“于”字和“於”字的用法,普通以为没什么分别。可是有一位瑞典人高本汉(Karlgren)研究《左传》便发现了“于”和“於”两字的用法是各有不同的,这是我们所未尝注意到的。他还把它做出一个详细的表来。依他就用字法的研究的结果,到现在我们才知道所谓的《左传》的作者鲁君子左丘明的真假实在发生问题,而据高本汉所证明的,此书的作者是山西人而不是山东人。
又我的学生某君,一次曾以“弗”和“不”两字有什么不同相问,并举出不少的例子以相示,我就嘱他继续去研究。后来,研究的结果,才知道“弗”字具有“不之”两字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半夜邻有求,无弗给”,等于“半夜邻有求无不之给”。由此可见做学问是要□□慎重的,研究自然科学的固然尤应该格外小心,即其他事业,如法官侦探亦何尝不应如此。
最末了说到“虚”字。
“虚”字就是“虚心”的意思。做学问贵能虚心,事先不为成见所人,一如法官的审案,虽搜集各种证据,都可加人罪名,但于证据中,还须再三慎重的考虑,避绝一切憎爱的成见,然后才不至于枉法。譬如苹果为什么会坠地、“弗”与“不”为什么不同……凡此种种都得虚心去考虑。
综上所述,我们知道,凡做学问所以能有成绩的,不在方法而在勤、慎、虚。换言之,就是要笨干。所谓科学方法者,亦离不了上述这三种要件。假使具备了这三种要件,科学方法就随之而来了。如王念孙、顾亭林、戴东原等,他们的学问何尝不是笨干出来的?我在西大讲演,说到“维”字,它的意义很多,如“维是文王,维是熙熙”,祭文上的“维中华民国某年某月某日”,涵义各有不同。究竟“维”字在经文里怎样解说呢?《诗经》里就有三百几十个的“维”字。在我们都有些洋脾气的人,在这里自应先认为不懂,再去翻古书,把找得到的“维”字,都抄出来,一一拿来比较,然后就容易明白了,这样终于确定“维”字是一个感叹词。老子说:“维之於呵,相去几何”,也可以证明原来“维”就是“呵”的意思。
最后我有几句话要忠告诸位,就是做学问并无捷径小路可走。更没有一定的方法可受用无穷,如果真有这方法,我为何不乐意奉送给诸位?记得以前有个龟兔赛跑的故事,是希腊最有名的寓言,可以拿出来供诸位做学问的教训。我觉得世界上有两派人:一派是乌龟派;一派是兔子派。凡是在学问上有大成就像达尔文、牛顿这一班人,都是既有兔子的天才,又有乌龟的功力,所以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堪景仰的人。不过兔子的聪明,不是人人都有的,但乌龟的功力,则人人可学。在这里我希望诸位在做学问方面努力去学做乌龟,中国就不怕不产生无数像达尔文、牛顿、瓦特这一类的大学问家了。
一月十三日(1935年)
史学与证据
史学,不用解释,是讲过去的事实,把已经过去的事实,记载下来。第一是有无的问题;第二是真假问题;第三是是非问题。所以,怎样可以知道历史所记之事实究竟有无?真假?以何为标准呢?就要证据。证据是什么呢?凡是用事实证明过去事实有无、是非、真伪的,都叫证据。证据不仅证明,还需事实。在外国有这个区别,证据叫evidence,证实是prove。证实是证据的结果,不过要知道此证据是否成立,站得住站不住,真的假的。所以几何学上最后是prove。证实是个结果,证据是个材料。凡是用来证明有无、真假、是非之材料,有了证据,不一定证明是事实。
现在先讲证据的性质。为什么证据可以成为证明某事之有与无及真与伪呢?我们知道,凡是一件事发生,一件事经过,总不免留下某种痕迹。“迹”就是脚印子,你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子,你走路时在土地上、沙上、地板上之踪迹。这是所谓迹。凡是一件事,无论怎样,总会留下踪迹。像世界上有的事在发生经过时,总会留下一种有痕迹的地方。自然界,大自然之变化,整个宇宙之变化,古语说:化沧海为桑田,这是事实。大自然是没有历史,没有人记载;但它未免不留下很多很多的痕迹,蚌壳、化石,水底下的东西,怎会跑到高山顶上呢?并且不是一层,很多很多。这就是大自然(nature)留下的事实。这高山也许几百万年以前在海底,到后来才整个变为高山。高山变为平地,海底变为高山,这个大变化,就是古生物学所谓大自然之痕迹。大自然界来证明是在海底下,虽然没有历史记载在这山顶上,但这就是自然历史也留有痕迹。很多侦探小说,某人偷东西犯了案,或凶手杀人时,总不免有痕迹留在那儿,留在这儿,好像很干净,但不知不觉留下手印,侦探来察时就可以发现。有的聪明强盗,看侦探小说看多了,带了橡皮手套,绝不留下手印,但不留神,留下香烟,甚至在无意中打架时,留一撮头发在死者手中,如此就可化验,头发也有个性。所以在他经过时,无论怎样,有了痕迹总不免给人听见、给人看见,或别人给他记载证据,最后理论。
所谓证据,都是某一事实有意无意留下的痕迹。像《水浒传》武松杀人,杀了人后,在墙上写“杀人者武松”,但很少人如此老实,有许多人想毁灭证据。皇帝《起居》、皇帝《实录》每一代都有补改毁灭的地方。搜求,为什么搜求?研究历史有“证据基本法”,如这事有了,总是有证据。所以往往许多人搜求,多得到报答。
最要紧的是:凡是证据,不一定都可靠、都可用,所以就有所谓证据法(Law of Evidence),英、美民族都有,欧洲大陆上就没有。英、美、法演变成一个很重要的过程,因此还保留陪审制度。陪审制度者就是公民,凡公民有此义务,虽然并未进过法院,但都是些老年人,中年人很少。因此,凡是关于法律问题,须由法官指导;凡关证据民情都由陪审员决定,结果由十二个人宣判,由他们关紧了门商议,往往有许多天不许与外人往来,而律师也往往向此十二人诘问,因为律师知道他们都无法律常识。譬如,某人三年前偷过东西,律师说,三年前偷东西不能算证据,如果从前打人,打的罪也不能算证据。这个叫陪审制(Jury)。尤其像英美,他们要知道普通一般人的判断力才如此。我以为历史学家用证据,最好也学一学证据法。因为不承认、不接受的条件,历史上往往也不许接受。有四条原理:
一、不关本案的事实不成证据。譬如,打老婆的人,你说他偷东西,这不能成为证据。
二、不可靠之事实,不算证据。譬如,如果用钱买通人做证据,这就失了证据的真实性。详细情形,下面再讲。
三、传闻(hearsay)之词不能成立。譬如,有一件事郑先生说是听邓先生说的,邓先生说是听张先生说的,辗转相闻。这样也不能成立。
四、个人之意见不能成立。像一件事,我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过,不过听人家说的,这不能成立。
这几条在我看起来,历史上都可以用,都应当遵守。
这一百五十年当中,就发生了一特殊的案子——《水经注》。一个姓赵叫一清,一个戴震,他们都是乾隆时代的学者。还有一个叫全祖望。他们三人,全祖望先死,赵一清、戴震次之。可是《水经注》戴震先出来,后赵一清、全祖望的《水经注》始终未写成功。到了距今六十年左右,引起了极大的辩论。有人说,戴震在《水经注》里称他老师江永叫老儒,可见是他偷赵一清的。这就是犯了第一条。
还有《易林》,这是本卜卦的书,内容是研究卦的变幻。着者焦延寿、崔篆,也闹起了版权问题。焦延寿是纪元前一世纪的人,崔篆是纪元后一世纪的人,相隔大概一百年左右。《四库全书纲提要》有记载说:东汉永平四年,天大旱,用之卜卦,如此可见焦氏所着。记载当然不会错。因为当时卜卦以后,第二天果下雨,这样史官才给纪录下来。可是他并没有说是所着的《易林》。这也是犯了第一条。
王昭君,大家都知道是汉朝和番的一个漂亮女子。《易林》上也提到,所以有人说焦氏是在汉朝以前的人,可见不是他着的,是崔氏所着。乍看起来好像对。不过要知道虽不是焦氏所着,但未必就是崔氏所着。所以这第一条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应用无穷。
第二条,用不着我多讲了。还是拿《水经注》来说,全祖望的本子第一个发现的是“阿拉”宁波人王梓材。他是讲理学的先生,他到北平正是鸦片战争,也是反对罢戴最热烈的时候。他想:好了,不是戴的,也不是赵的,是“阿拉”的。有人问:证据呢?他说:在宁波。他回宁波一年以后,果然拿出一部全祖望的《水经注》。其实完全假的。
我这次到南京,在图书馆看见真的全祖望没有写完的《水经注》,费了三天工夫抄了回来。
第三,用直接材料而不能用间接材料。不是原本不能用,更不能用辗转抄写的本子。譬如《聊斋》大家都知道是蒲松龄所着,张元刻的墓碑上有记载。有许多翻印本子写他死于八十六岁。我们特为找到这个墓碑,拓下来是七十六岁。这样就发生了一个笑话:有一个上海闻人,想翻印《蒲松龄文集》,他怕将来发生版权的麻烦,就关了门在鸦片铺上动脑筋,做了二百二十六首诗,所以这本文集出版以后,除了文集、词集以外,还多了二百二十六首诗。这是个新发现。但假的事实往往露出了马脚,因为他上面是照八十六岁的本子抄的,所以诗中有一首是《八十六□□》 还有“我今年六十八矣”的句子,下面写康熙几年,我算了算错十年,正是照八十六岁推算出来的,可见不对。现在《聊斋全集》清华大学有一部、马先生有一部、我有一部。拿来一齐校对,词集、文集都有,就是没有诗集。所以用材料,不可不用原本。像这位先生就给我抓住欺诈取财的罪。
还有《宋史》,尤其北宋,更尤其是在神宗、仁哲宗之间,王安石变法,新旧翻来翻去,历史改来改去,而元代也拿它做材料。这都是常识。
最近,我要说几句话,在《经世日报》郑先生主编的《读书周刊》,我写过一篇东西,有人问做官的秘诀是什么?他回答勤、谨、和、缓。这是几千年来做官的秘诀。研究历史也是这样。
(这是保存在“胡适档案”中的一篇演讲稿,原稿用钢笔记录,未记明演讲的年份、地点与记录人姓名,只写明“胡适先生讲演,四月二十四”。收入1999年1月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适讲演录》(杜春和等编))
学术救国
今天时间很短,我不想说什么多的话。我差不多有九个月没到大学来了!现在想到欧洲去。去,实在不想回来了!能够在那面找一个地方吃饭,读书就好了。但是我的良心是不是就能准许我这样,尚无把握。那要看是哪方面的良心战胜。今天我略略说几句话,就作为临别赠言吧。
去年八月的时候,我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到救国与读书的,当时就有很多人攻击我。但是社会送给名誉与我们,我们就应该本着我们的良心、知识、道德去说话。社会送给我们的领袖的资格,是要我们在生死关头上,出来说话作事,并不是送名誉与我们,便于吃饭拿钱的。我说的话也许是不入耳之言,但你们要知道不入耳之言亦是难得的呀!
去年我说,救国不是摇旗呐喊能够行的;是要多少多少的人投身于学术事业,苦心孤诣实事求是的去努力才行。刚才加藤先生说新日本之所以成为新日本之种种事实,使我非常感动。日本很小的一个国家,现在是世界四大强国之一。这不是偶然来的,是他们一般人都尽量的吸收西洋的科学、学术才成功的。你们知道无论我们要作什么,离掉学术是不行的。
所以我主张要以人格救国,要以学术救国。今天只就第二点略为说说。
在世界混乱的时候,有少数的人,不为时势转移,从根本上去作学问,不算什么羞耻的事。“三一八”惨案过后三天,我在上海大同学院讲演,就是这个意思。今天回到大学来与你们第一次见面,我还是这个意思,要以学术救国。
这本书是法人巴士特(Pasteur)的传。是我在上海病中看的,有些地方我看了我竟哭了。
巴氏是一八七○年普法战争时的人。法国打败了。德国的兵开到巴黎把皇帝捉了,城也占了,订城下之盟赔款五万万。这赔款比我们的庚子赔款还要多五分之一。又割亚尔撒斯、罗林两省地方与德国,你们看当时的文学,如像莫泊桑他们的着作,就可看出法国当时几乎亡国的惨象与悲哀。巴氏在这时业已很有名了。看见法人受种种虐待,向来打战仗?没有被毁过科学院,这回都被毁了。他十分愤激,把德国波恩大学(Bonn)所给他的博士文凭都退还了德国。他并且作文章说:“法兰西为什么会打败仗呢?那是由于法国没有人才。为什么法国没有人才呢?那是由于法国科学不行。”以前法国同德国所以未打败仗者,是由于那瓦西尔Lauostes一般科学家,有种种的发明足资应用。后来那瓦西尔他们被革命军杀死了。孟勒尔moner将被杀之日,说:“我的职务是在管理造枪,我只管枪之好坏,其他一概不问。”要科学帮助革命,革命才能成功。而这次法国竟打不胜一新造而未统一之德国,完全由于科学不进步。但二十年后,英人谓巴士特一人试验之成绩,足以还五万万赔款而有余。
巴氏试验的成绩很多,今天我举三件事来说:
第一,关于制酒的事。他研究发酵作用,以为一个东西不会无缘无故的起变化的。定有微生物在其中作怪。其他如人生疮腐烂,传染病也是因微生物的关系。法国南部出酒,但是酒坏损失甚大。巴氏细心研究,以为这酒之所以变坏,还是因其中有微生物。何以会有微生物来呢?他说有三种:一是有空气中来的,二是自器具上来的,三是从材料上来的。他要想避免和救济这种弊病,经了许多的试验,他发明把酒拿来煮到五十度至五十五度,则不至于坏了。可是当时没有人信他的。法国海军部管辖的兵舰开到外国去,需酒甚多,时间久了,老是喝酸酒。就想把巴氏的法子来试验一下,把酒煮到五十五度,过了十个月,煮过的酒,通通是好的,香味、颜色,分外加浓。没有煮过的,全坏了。后来又载大量的煮过的酒到非洲去,也是不坏。于是法国每年之收入增加几万万。
第二,关于养蚕的事。法国蚕业每年的收入极大。但有一年起蚕子忽然发生瘟病,身上有椒斑点,损失甚大。巴氏遂去研究,研究的结果,没有什么病,是由于作蛹变蛾时生上了微生物的原故。大家不相信。里昂曾开委员会讨论此事。巴氏寄甲、乙、丙、丁数种蚕种与委员会,并一一注明,说某种有斑点,某种有微生虫,某种当全生,某种当全死。里昂在专门委员会研究试验,果然一一与巴氏之言相符。巴氏又想出种种简单的方法,使养蚕的都买显微镜来选择蚕种。不能置显微镜的可送种到公安局去,由公安局人员替他们检查。这样一来法国的蚕业大为进步,收入骤增。
第三,关于畜牧的事。法国向来重农,畜牧很盛。十九世纪里头牛羊忽然得脾瘟病,不多几天,即都出黑血而死。全国损失牛羊不计其数。巴氏以为这一定是一种病菌传入牲畜身上的原故,遂竭力研究试验。从一八七七年到一八八一年都未找出来。当时又发生一种鸡瘟病。巴氏找出鸡瘟病的病菌,以之注入其他的鸡,则其他的鸡立得瘟病。但是这种病菌如果放置久了,则注入鸡身,就没有什么效验。他想这一定是氧气能够使病菌减少生殖的能力。并且继续研究把这病菌煮到四十二度与四十五度之间则不能生长。又如果把毒小一点的病菌注入牲畜身上,则以后遇着毒大病菌都不能为害了。因为身体内已经造成了抵抗力了。
当时很有一般学究先生们反对他,颇想使他丢一次脸,遂约集些人买了若干头牛若干头羊,请巴氏来试验。巴氏把一部分牛羊的身上注上毒小的病菌两次。第三次则全体注上有毒可以致死的病菌液。宣布凡注射三次者一个也不会死,凡只注射一次者,一个也不会活。这不啻与牛羊算命,当时很有些人笑他并且替他担忧。可是还没有到期,他的学生就写信告诉他,说他的话通通应验了,请他赶快来看。于是成千屡万的人来看,来赞颂他,欢迎他,就是反对他的人亦登台宣言说十分相信他的说法。
这个发明使医学大有进步,使全世界前前后后的人都受其赐。这岂只替法还五万万的赔款?这简直不能以数目计!
他辛辛苦苦的试验四年才把这个试验出来。谓其妻曰:“如果这不是法国人发明,我真会气死了。”
此人是我们的模范,这是救国。我们要知道既然在大学内作大学生,所作何事?希望我们的同学朋友注意,我们的责任是在研究学术以贡献于国家社会。
没有科学,打战仗?、革命都是不行的!
第一,勤,寻材料要手勤、耳勤、眼勤,不懒才能找到材料。
第二,谨,严记不可靠、不相干的东西不能用。小心,因为如果你抄错了,还要使别人犯刑事法。所以校对一次,再校对一次,绝对不能苟且,一笔、一字、一句都要研究。
第三,和,就是心平气和,不要容易动火,不要在感情上用事,自己错了,认错,放弃错的证据,引用对的证据。
第四,缓,是做官的秘诀,就是拖。在研究历史很重要,宁可悬而不断,不断然下结论。在证据不充分、不够的时候更不能不如此。
时间不早。最后,奉劝诸位,学此四字。
一九二六年七月
(本文系胡适1926年7月在北京大学学术研究会上的讲演词。收入1994年人民教育出版社《胡适教育论着选》等)
搜集史料重于修史
我非常感谢台湾省文献委员会及台北市、基隆市、台北县、桃园县、新竹县、宜兰县等文献委员会的各位先生给我参加这样一个盛大的聚会。不过说到欢迎,我实在不敢当。刚才黄纯青先生要我对修志问题表示意见。台湾省文献委员会等七个机构都是做征文考献工作的,他们在台湾省各地保留资料、搜集资料、整理资料,以编修《台湾省通志》及各县市的方志,这是一件大工作,要我表示意见实在不敢当。况且在座的有台湾大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以及师范学院的许多位文史先生,他们对于黄先生所提出的问题,无论在知识、学术见解,以及这几年来他们参加襄助各地搜集材料的工作,都比我知道得多,在这许多文史界权威学者面前,更不敢说话了。
不过黄先生说我是台湾人,的确台湾是我的第二故乡,幼年时我曾在台湾住过一年又十个月。这次我到台南、台东等地,曾种了一株榕树,两株樟树,据说这两种树都有很长的寿命,将来长大了,也许有一个小小掌故的地位,也可以说替将来的台湾文献捏造一些掌故。
我还要特别感谢文献会的黄先生,将先君父在台湾留下的一点纪录:一个是私人日记,一个是向他长官所作的报告,予以刊行。
关于黄先生所提的修志大问题,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是不配提出有价值的意见的,不过大家知道我从前作过一部《章实斋(学诚)年谱》,因为编这一部书,对于方志问题略曾注意。章实斋是一个史学家,是很有历史的眼光的学者,他的书中,一部分有关文史,一部分有关方志,特别对于方志部分还有许多意见。因为我编章实斋的《年谱》,所以引起我对方志的兴趣。平时我自己也搜集一些材料,但个人所搜集的材料当然有限,而且不免多是与个人有关的。但是我在国外,看到搜集方志最全的是美国国会图书馆,它搜集了全中国的方志,这实在是很了不得的。从前朱士嘉先生曾编有一个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中国方志的书目,可以作为参考。在国内除了北大图书馆和上海的涵芬楼以外,很少有一个地方像美国国会图书馆搜集得那样完备。而美国除了国会图书馆以外,尚有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的收藏亦甚丰富。因此,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今天向七个专门考献的团体的先生以及文史专家面前提出。
我觉得文献委员会这几年来所做的搜集史料、刊印史料的工作,也许比将来修志的工作格外重要。这一句话并不是说对诸位修省通志或地方志的工作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说搜集资料、保藏原料、发表原料这些工作,比整理编志的工作更重要。有了原料,将它收集保藏起来,随时随地的继续搜集,随时出版,有一种材料就印一种,这个工作比修志编志书重要得多。为什么原因呢?因为志书经过一番制造整理,是一种制造品。台大前校长傅斯年先生曾说过:人家以为“二十四史”中《宋史》最多麻烦,其实在“二十四史”中《宋史》的价值最高。这个见解我是很赞成的。因为《宋史》所保藏的原料最多,经过整理删除的最少。有人以为《宋史》不好,要重新写过一部;我却以为幸而《宋史》替我们保留了许多材料。再说大家都知道唐书有两部,一部《新唐书》,一部《旧唐书》。《新唐书》是宋时人作的,经过了一番整理,以做文章的方法来写历史,将材料改了很多,文章固然很谨严,一般做文章的人也许很恭维《新唐书》,但以历史的眼光看,《新唐书》是远不如《旧唐书》的。清朝学者王若虚就曾经写说过《新唐书》不好。我们可以说《新唐书》不但文章不通,而且原始的材料都掉了;《旧唐书》就是因为材料较多,所以篇幅也较多,差不多比《新唐书》多了一倍,这是它的好处。
今天在座的七个团体,都是从事征文考献的工作,给台湾的历史保藏史料。原料越是保藏得多,搜集得多,比起将原料整理删除编整的工作,都远为重要。因为无论以什么方式编志,新方法也好,旧方法也好,都不免经过整理,许多材料不免受编志总纂主观的取舍。甚至毁去一部分材料,或隐藏一部分材料。经过这一阶段,往往将有价值的原料去掉,所以整理出来的东西就成为制造品。我们以现代新的眼光来看,与其编志,不如做搜集材料、发表材料,继续搜集材料、随时发表材料的工作。譬如说,“二·二八”事变是一个很不愉快的事,现在距离的时间很短,在台湾是一件个很重要的问题,在这个时候不能不讨论这个问题,但讨论时不免有许多主观的见解。而关于这件事,就有许多材料不能用,不敢用,或者不便用。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其写一部志书,在方志中很简单的将“二·二八”事件叙述几遍,远不如不去谈它,不去写书,而注重在保藏史料这一方面,使真实的材料不至毁灭,而可以发表的就把它发表。这是举一个很极端的例子,来说明原料比制造品重要;说明过早提出结论,不如多保留各方面的材料,到可以发表的时候当作原料发表,不加以论断。不要使原料毁灭,我以为这个工作比编志更重要。希望各地文献委员会对于搜集材料、保存资料的工作能够继续,而且要特别的看重。不要存一种搜集资料就要编志的观念。
还有今天我在台大参观人类考古学系,看到有关高山族的考据,这是很了不得的,把高山族分成七个大类,这个工作现在刚刚开始,只是在开始搜集材料,还没有到搜集齐全的时期。有关民族、语言、方言等等的调查纪录,就我所知,目前还不够,尚待继续搜集,再以新的方式整理。在开始搜集的时候,很不容易有一个结论。征文考献亦复如此,应多搜集原料、研究原料,不必在几年中将各地通志都写起来。至少在我这个半个台湾人看来是不必如此的。而应扩大搜集材料的范围,请台大、师院及历史研究所各位先生就民族学、语言学、人类学各方面以新的方法来搜集新的材料。
这是我这半个台湾人回到第二故乡,向各位负征文考献责任的先生们,以我外行的一点小意见贡献给大家。我想许多文史专家一定有更好的意见,黄先生可以请他们多多发表,我只是以我粗浅的意见供大家的参考,作为一种抛砖引玉的意见。
(这是胡适1953年1月6日在台湾省文献委员会欢迎会上的讲词。收入台北华国出版社出版的《胡适议论集》甲编,又收入台北胡适纪念馆编章、出版的《胡适演讲集》下册,又收入台湾远流版的《胡适作品集》第26册)
格致与科学
科学初到中国的时候,没有相当的译名,当时的学者就译做“格致”。格致是“格物致知”的缩写。《大学》里有一句“致知在格物”,但没有说明“格物”是什么或是怎样做。到了宋朝,一班哲学家都下过“格物”的解说,后来竟有六七十家的不同的界说。其中最有势力的一个解说是程子(程颐)、朱子(朱熹)合作的。他们说,“格就是到”,格物就是到物上去穷究物的理。朱子说得最清楚:
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吾心之明莫不有知。……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即(就)物穷理,是格物;求至乎其极,是致知。这确是科学的目标,所以当时译科学为“格致”是不错的。
有人问程子,格物的“物”有多大的范围,程子答道: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都是物。他又说:一草一木都应该研究。就是近代科学的研究范围也不过如此。
程子、朱子说的格物方法,也很可注意。他们教人: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又穷一理。只要积累多了,自然有豁然贯通的日子。
程子、朱子确是有了科学的目标、范围、方法。何以他们不能建立中国的科学时代呢?
他们失败的大原因,是因为中国的学者向来就没有动手动脚去玩弄自然界实物的遗风。程子的大哥程颢就曾说过“玩物丧志”的话。他们说要“即物穷理”,其实他们都是长袍大袖的士大夫,从不肯去亲近实物。他们至多能做一点表面的观察和思考,不肯用全部精力去研究自然界的实物。
久而久之,他们也觉得“物”的范围太广泛了,没有法子应付。所以程子首先把“物”的范围缩小到三项:(一)读书穷理,(二)尚论古人,(三)应事接物。后来程朱一派都依着这三项的小范围,把那“凡天下之物”的大范围完全丢了。范围越缩越小,后来竟从“读书穷理”更缩到“居敬穷理”,“静坐穷理”,离科学的境界更远了。
明朝有个理学家王阳明(王守仁),他曾讥笑程子、朱子的格物方法。他说:“即物穷理是走不通的路。我们曾实地试验过来。有一天,一位姓钱的朋友想实行格物,我叫他去格庭前的竹子。钱先生坐在竹子边,格了三天三夜,格不出道理来。我就自己去试试,一连格了七天,也格不出道理 来。我们只好叹口气,说,圣贤是做不成的了,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格物!”
王阳明这段话最可以表示中国的士大夫从来没有研究自然的风气,从来没有实验科学的方法,所以虽然有“格物致知”的理想,终不能实行“即物穷理”,终不能建立科学。
十七世纪以后的“朴学”(又叫做“汉学”),用精密的方法去研究训诂音韵,去校勘古书。他们做学问的方法是科学的,他们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也是科学的。但他们的范围还跳不出“读书穷理”的小范围,还没有做到那“即物穷理”的科学大范围。
所以我们中国人的科学遗产只有两件:一是程子、朱子提出的“即物穷理”的科学目标,一是三百年来朴学家实行的“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与方法。
我们现在和将来的努力,要把这两项遗产打成一片:要用那朴学家“实事求是”的精神与方法来实行理学家“即物穷理”的理想。
一九三三,十二,十九
(本文作于1933年12月19日,收入《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9册,黄山书社1994年12月版)
从历史上看哲学是什么?
这个题目很重要。从人类历史上看哲学是什么,一方面要修正我在《中国哲学史》上卷里所下哲学的定义,一方面要指示给学哲学的人一条大的方向,引起大家研究的兴味。
我在今年一二月《晨报副刊》上发表杜威先生哲学改造的论文,今天所讲,大部分是根据杜威先生的学说。他的学说原是用来解释西洋哲学的,但杜威先生是一个实验主义者,他的学说要能够解释中国或印度的哲学思想,才能算是成立。
杜威先生的意思,以为哲学的来源,是人类最初的历史传说、跳舞、诗歌、迷信等等幻想的材料,经过两个时期才成为哲学。
(一)整齐统一的时期 传说神话变成了历史,跳舞、诗歌变成了艺术,迷信变成了宗教,个人的想象与暗示,跟了一定法式走,无意识的习惯与有意识的褒贬,合成一种共同的风尚,造成了种种制度仪节。
(二)冲突调和的时期 人类渐渐进步,经验多了,事实的知识分量增加范围扩大,于是幻想的礼俗及迷信传统的学说,与实证的人生日用的常识,起了冲突,因而批评的调和的哲学发生。例如希腊哲人(Sophist)之勃兴,便是西洋哲学的起源。Sophist对于一切怀疑,一切破坏,当时一般人颇发生反感,斥哲人为诡辩,为似是而非。Sophist一字,至今成了恶名。有人觉得哲人过于激烈,应将传统的东西保存一部分,如Socratea辈。但社会仍嫌他过激,法庭宣告他的死刑。后来经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的调和变化,将旧信仰洗刷一番。加上些论理学、心理学等等,如卫道护法的工具,于是成了西洋的正统哲学。
归纳起来说,正统哲学有三大特点:
(1)调和新旧思想,替旧思想旧信仰辩护。带一点不老实的样子。
(2)产生辩证的方法,造成论理的系统,其目的在护法卫道。
(3)主张二元的世界观,一个是经验世界,一个是超经验的世界。在现实世界里不能活动的,尽可以在理想世界里玩把戏。现在要拿杜威先生关于正统哲学的解释,来看是否适用于中国。我研究的结果,觉得中国哲学完全可以适用杜威的学说。
中国古代的正统哲学是儒墨两大派,中古时代是儒教,近世自北宋至今是宋明理学,尤其是程朱的理学。
现在分论古代、中古、近世三期。
中国古代的哲学原料,诗歌载在《诗经》,卜筮迷信载在《易经》,礼俗仪容载在《礼记》,历史传说载在《尚书》。在西历纪元前两千五百年,初民思想已经过一番整齐统一。一切旧迷信的旧习惯传说已成了经典。
纪元前五六百年老子、孔子等出,正当新旧思潮冲突调和的时期,古代正统哲学才算成立。老子是旧思想的革命家,过激党,攻击旧文化,攻击当时政治制度。古代以天为有意志有赏罚,而老子说天地不仁,将有意志的天变为无往而不在,无为而无不为的天,是一个自然主义的天道观。老子这样激烈的态度,自然为当世所不容,他很高明,所以自行隐遁。邓柝比老子更激烈,致招杀身之祸,没有书籍流传后世,可见当时两种思想冲突的厉害。
于是调和论出来了。孔子一方面承认自然主义的天道观,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一方面又承认有鬼神。他说:“敬鬼神而远之”,“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他总舍不得完全去掉旧信仰舍不得完全去掉传统的宗教态度,但在一般人看来,他仍然是偏向革命党。偏向革命党的苏格拉底不免于死刑,偏向革命党的孔子不免厄于陈蔡,终身栖栖皇皇。这是第一派的调和论。
第二派的调和论是墨子。墨子明白提倡有鬼,有意志的天,非命,完全容纳旧迷信,完全是民间宗教的原形。但究竟旧思想经过动摇,不容易辩护,于是不得不发明辩证的方法,以逻章为武器。我们看他用逻章最多的地方,是《明鬼》和《非命》两篇。他提出论辩的三个标准:
甲、我们曾经耳闻目见否
乙、古人说过没有
丙、有用没有用
譬如说有鬼,第一,曾经有人看见过鬼,或听见鬼叫的;第二,古书上载鬼的地方很不少,故古人是相信有鬼的;第三,我们相信有鬼,则我们敬爱的人死了,我们尚可得到安慰,且而可以少做坏事,信鬼有利无弊是有用的。因此墨子是当时的正统哲学。
中古时代之整齐统一期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秦时,李斯别黑白,定一尊;第二步是汉初,宗教迷信统一于长安,秦巫晋巫各代表一个民间宗教。汉武封泰山,禅梁文,一般方士术士都来了。这是道教与古供迷信冲突时期。
戴上儒家帽子的墨教出来调和,便是董仲舒所创之新儒教。以天人感应为基本观念,替民间宗教作辩护,可谓古代迷信传说之复活。故中古期的正统哲学是新儒教。
从东汉到北宋,儒释道三教都来了,没有十分冲突。唐时以老子姓李,道教几乎成为国教,到了北宋真宗,崇道教,拜天书,封禅老子庙。道教之盛,达于极点,以至仁宗神宗时代,产生了许多怀疑派。如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李觏等,对于思想制度古书都怀疑,对于迷信的道教是一种反动,对于极端个人主义的禅宗是一种调和。于是在古代诸大思想系统中找出儒家,以五经为旧经典,四书为新经典。《大学》里找出方法论,《中庸》里找出心理学。静坐不是学佛,是求敬,是注意,是为自己的修养,故自北宋以来,正统哲学是理学。理学调和的分子极多,以儒家为根据,容纳道家佛家一部分思想,且兼容古代的宗教,为涵养须用敬之“敬”,完全是宗教的态度。
结论 我所以讲这个题目,是要使大家知道,无论以中国历史或西洋历史上看,哲学是新旧思想冲突的结果。而我们研究哲学,是要教哲学当成应付冲突的机关。现在梁漱溟、梁任公、张君劢诸人所提倡的哲学,完全迁就历史的事实,是中古时代八百年所遗留的传统思想,宗教态度,以为这便是东方文明。殊不知西洋中古时代也有与中国同样的情形,注重内心生活,并非中国特有的,所以我们要认清楚哲学是什么,研究哲学的职务在那里,才能寻出一条大道。这是我们研究哲学的人应有的觉悟。
(原载1925年5月31日《国闻周报》第二卷第20期。为明宵记录稿。录者附言:“这个题目,是胡先生五月十七日在北大第二院为哲学研究会讲的。当场记录的人很多,但是胡先生说他的原稿不久要正式发表,所以至今在报上没有看见一篇笔记出现,然而这个演讲代表适之先生最近的思想,又非常重要,特先将我的笔记刊登于此,以飨阅者。此篇只算是笔述大意,脱误之处,一定很多,尚望胡先生和当日听讲诸君的指正。”)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今日最没有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Spiritual)。这本是很老的见解,在今日却有新兴的气象。从前东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压迫,往往用这种见解来解嘲,来安慰自己。近几年来,欧洲大战的影响使一部分的西洋人对于近世科学的文化起一种厌倦的反感,所以我们时时听见西洋学者有崇拜东方的精神文明的议论。这种议论,本来只是一时的病态的心理,却正投合东方民族的夸大狂;东方的旧势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气焰。
我们不愿“开倒车”的少年人,对于这个问题不能没有一种彻底的见解,不能没有一种鲜明的表示。
现在高谈“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人,往往没有共同的标准做讨论的基础,故只能作文字上或表面上的争论,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我想提出几个基本观念来做讨论的标准。
第一,文明(civilization)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种文明的造成,必有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Material),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势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
我想这三个观念是不须详细说明的,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承认的。一只瓦盆和一只铁铸的大蒸汽炉,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单轮小车和一辆电力街车,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质力制造出来的文明,同有物质的基础,同有人类的心思才智。这里面只有个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异,却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铁炉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单轮小车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轻视电车上人的物质的文明。
因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质的表现,所以“物质的文明”(Material Civilization)一个名词不应该有什么讥贬的涵义。我们说一部摩托车是一种物质的文明,不过单指他的物质的形体;其实一部摩托车所代表的人类的心思智慧决不亚于一首诗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质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对的一个贬词,我们可以不讨论。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1)什么叫做“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 Civilization),(2)西洋现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谓东方精神文明的人说,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质上和肉体上的享受,而略视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
我们先要指出这种议论含有灵肉冲突的成见,我们认为错误的成见。我们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须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之上。提高人类物质上的享受,增加人类物质上的便利与安逸,这都是朝着解放人类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们不至于把精力心思全抛在仅仅生存之上,使他们可以有余力去满足他们的精神上的要求。东方的哲人曾说: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这不是什么舶来的“经济史观”;这是平恕的常识。人世的大悲剧是无数的人们终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着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冻与饿。人世的更大悲剧是人类的先知先觉者眼看无数人们的冻饿,不能设法增进他们的幸福,却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催眠药给他们吃,叫他们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西方古代有一则寓言说狐狸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他吃不着,只好说“我本不爱吃这酸葡萄!”狐狸吃不着甜葡萄,只好说葡萄是酸的;人们享不着物质上的快乐,只好说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足羡慕的,而贫贱是可以骄人的。这样自欺自慰成了懒惰的风气,又不足为奇了。于是有狂病的人又进一步,索性回过头去,戕贼身体,断臂,绝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从自欺自慰以至于自残自杀,人生观变成了人死观,都是从一条路上来的:这条路就是轻蔑人类的基本的欲望。朝这条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于养成懒惰的社会,多数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满足,也就不肯进一步以求心灵上与精神上的发展了。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认这个物质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见看来,是建筑在三个基本观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贫穷是一桩罪恶。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桩罪恶。
借用一句东方古话,这就是一种“利用厚生”的文明。因为贫穷是一桩罪恶,所以要开发富源,奖励生产,改良制造,扩张商业。因为衰病是一桩罪恶,所以要研究医药,提倡卫生,讲求体育,防止传染的疾病,改善人种的遗传。因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经营安适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洁净的城市,优美的艺术,安全的社会,清明的政治。纵观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艺,科学,法制,固然其中也不少杀人的利器与侵略掠夺的制度,我们终不能不承认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这个利用厚生的文明,当真忽略了人类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吗?当真是一种唯物的文明吗?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在这一方面看来,西洋近代文明绝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l)。
我们先从理智的方面说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学。科学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人生世间,受环境的逼迫,受习惯的支配,受迷信与成见的拘束。只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强有力,使你聪明圣智;只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环境里的一切束缚,使你戡天,使你缩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个人。
求知是人类天生的一种精神上的最大要求。东方的旧文明对于这个要求,不但不想满足他,并且常想裁制他,断绝他。所以东方古圣人劝人要“无知”,要“绝圣弃智”,要“断思惟”,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畏难,这是懒惰。这种文明,还能自夸可以满足心灵上的要求吗?
东方的懒惰圣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所以他们要人静坐澄心,不思不虑,而物来顺应。这是自欺欺人的诳语,这是人类的夸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科学的文明教人训练我们的官能智慧,一点一滴地去寻求真理,一丝一毫不放过,一铢一两地积起来。这是求真理的唯一法门。自然(Nature)是一个最狡滑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拶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虑的懒人只好永永作愚昧的人,永永走不进真理之门。
东方的懒人又说:“真理是无穷尽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满足呢?”诚然,真理是发现不完的。但科学决不因此而退缩。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二千多年前,一个希腊哲人思索一个难题,想不出道理来;有一天,他跳进浴盆去洗澡,水涨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他高兴极了,赤裸裸地跑出门去,在街上乱嚷道,“我寻着了!我寻着了!”(Eureka!Eureka!)这是科学家的满足。Newton,Pasteur以至于Edison时时有这样的愉快。一点一滴都是进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踌躇满志。这种心灵上的快乐是东方的懒圣人所梦想不到的。
这里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自暴自弃的不思不虑,一边是继续不断的寻求真理。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其次,我们且看看人类的情感与想像力上的要求。
文艺,美术,我们可以不谈,因为东方的人,凡是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至少还都能承认西洋人并不曾轻蔑了这两个重要的方面。
我们来谈谈道德与宗教罢。
近世文明在表面上还不曾和旧宗教脱离关系,所以近世文化还不曾明白建立他的新宗教新道德。但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能不指出近世文明自有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科学的发达提高了人类的知识,使人们求知的方法更精密了,评判的能力也更进步了,所以旧宗教的迷信部分渐渐被淘汰到最低限度,渐渐地连那最低限度的信仰——上帝的存在与灵魂的不灭——也发生疑问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他的理智化。近世文明仗着科学的武器,开辟了许多新世界,发现了无数新真理,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势力,叫电气赶车,叫“以太”送信,真个作出种种动地掀天的大事业来。人类的能力的发展使他渐渐增加对于自己的信仰心,渐渐把向来信天安命的心理变成信任人类自己的心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二特色是他的人化。知识的发达不但抬高了人的能力,并且扩大了他的眼界,使他胸襟阔大,想像力高远,同情心浓挚。同时,物质享受的增加使人有余力可以顾到别人的需要与痛苦。扩大了的同情心加上扩大了的能力,遂产生了一个空前的社会化的新道德,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三特色就是他的社会化的道德。
古代的人因为想求得感情上的安慰,不惜牺牲理智上的要求,专靠信心(Faith),不问证据,于是信鬼,信神,信上帝,信天堂,信净土,信地狱。近世科学便不能这样专靠信心了。科学并不菲薄感情上的安慰;科学只要求一切信仰须要禁得起理智的评判,须要有充分的证据。凡没有充分证据的,只可存疑,不足信仰。赫胥黎(Huxley)说的最好:
如果我对于解剖学上或生理学上的一个小小困难,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方才可望有成绩,那么,我对于人生的奇秘的解决,难道就可以不用这样严格的条件吗?
这正是十分尊重我们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买一亩田,卖三间屋,尚且要一张契据;关于人生的最高希望的根据,岂可没有证据就胡乱信仰吗?
这种“拿证据来”的态度,可以称为近世宗教的“理智化”。
从前人类受自然的支配,不能探讨自然界的秘密,没有能力抵抗自然的残酷,所以对于自然常怀着畏惧之心。拜物,拜畜生,怕鬼,敬神,“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都是因为人类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不能不倚靠一种超自然的势力。现代的人便不同了。人的智力居然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质力,上可以飞行无碍,下可以潜行海底,远可以窥算星辰,近可以观察极微。这个两只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人——已成了世界的主人翁,他不能不尊重自己了。一个少年的革命诗人曾这样的歌唱:
我独自奋斗,胜败我独自承当,
我用不着谁来放我自由,
我用不着什么耶稣基督
妄想他能替我赎罪替我死。
I fight alone and,win or sink,
I need no one to make me free,
I want no Jesus Christ to think,
That he could ever die for me.
这是现代人化的宗教。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我们现在不妄想什么天堂天国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建造“人的乐国”。我们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活泼健全的人。我们不妄想什么四禅定六神通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有聪明智慧可以戡天缩地的人。我们也许不轻易信仰上帝的万能了,我们却信仰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人的将来是不可限量的。我们也许不信灵魂的不灭了,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圣的。
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
但最重要的要算近世道德宗教的“社会化”。
古代的宗教大抵注重个人的拯救;古代的道德也大抵注重个人的修养。虽然也有自命普度众生的宗教,虽然也有自命兼济天下的道德,然而终苦于无法下手,无力实行,只好仍旧回到个人的身心上用工夫,做那向内的修养。越向内做工夫,越看不见外面的现实世界;越在那不可捉摸的心性上玩把戏,越没有能力应付外面的实际问题。即如中国八百年的理学工夫居然看不见二万万妇女缠足的惨无人道!明心见性,何补于人道的苦痛困穷!坐禅主敬,不过造成许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近世文明不从宗教下手,而结果自成一个新宗教;不从道德入门,而结果自成一派新道德。十五十六世纪的欧洲国家简直都是几个海盗的国家,哥仑布(Columbus)、马汲伦(Magellan)、都芮克(Drake)一班探险家都只是一些大海盗。他们的目的只是寻求黄金,白银,香料,象牙,黑奴。然而这班海盗和海盗带来的商人开辟了无数新地,开拓了人的眼界,抬高了人的想像力,同时又增加了欧洲的富力。工业革命接着起来,生产的方法根本改变了,生产的能力更发达了。二三百年间,物质上的享受逐渐增加,人类的同情心也逐渐扩大。这种扩大的同情心便是新宗教新道德的基础。自己要争自由,同时便想到别人的自由,所以不但自由须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为界限,并且还进一步要要求绝大多数人的自由。自己要享受幸福,同时便想到人的幸福,所以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哲学家便提出“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标准来做人类社会的目的。这都是“社会化”的趋势。
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这是东方民族不曾有过的精神文明。
固然东方也曾有主张博爱的宗教,也曾有公田均产的思想。但这些不过是纸上的文章,不曾实地变成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不曾变成范围人生的势力,不曾在东方文化上发生多大的影响,在西方便不然了。“自由,平等,博爱”成了十八世纪的革命口号。美国的革命,法国的革命,一八四八年全欧洲的革命运动,一八六二年的南北美战争,都是在这三大主义的旗帜之下的大革命。美国的宪法,法国的宪法,以至于南美洲诸国的宪法,都是受了这三大主义的绝大影响的。旧阶级的打倒,专制政体的推翻,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观念的普遍,“信仰、思想、言论、出版”几大自由的保障的实行,普及教育的实施,妇女的解放,女权的运动,妇女参政的实现,……都是这个新宗教新道德的实际的表现。这不仅仅是三五个哲学家书本子里的空谈,这都是西洋近代社会政治制度的重要部分,这都已成了范围人生,影响实际生活的绝大势力。
十九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趋势的流弊渐渐暴白于世了,资本主义之下的苦痛也渐渐明了了。远识的人知道自由竞争的经济制度不能达到真正“自由、平等、博爱”的目的。向资本家手里要求公道的待遇,等于“与虎谋皮”。救济的方法只有两条大路:一是国家利用其权力,实行裁制资本家,保障被压迫的阶级;一是被压迫的阶级团结起来,直接抵抗资本阶级的压迫与掠夺。于是各种社会主义的理论与运动不断地发生。西洋近代文明本建筑在个人求幸福的基础之上,所以向来承认“财产”为神圣的人权之一。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这个观念根本动摇了,有的人竟说“财产是贼赃”,有的人竟说“财产是掠夺”。现在私有财产制虽然还存在,然而国家可以征收极重的所得税和遗产税,财产久已不许完全私有了。劳动是向来受贱视的;但资本集中的制度使劳工有大组织的可能,社会主义的宣传与阶级的自觉又使劳工觉悟团结的必要,于是几十年之中,有组织的劳动阶级遂成了社会上最有势力的分子.十年以来,工党领袖可以执掌世界强国的政权,同盟总罢工可以屈伏最有势力的政府,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正在进行的时期。但他的成绩已很可观了。各国的“社会立法”(Social Legislation)的发达,工厂的视察,工厂卫生的改良,儿童工作与妇女工作的救济,红利分配制度的推行,缩短工作时间的实行,工人的保险,合作制之推行,最低工资(Mnimum Wage)的运动,失业的救济,级进制的(Progressive)所得税与遗产税的实行,……这都是这个大运动已经做到的成绩。这也不仅仅是纸上的文章,这也都已成了近代文明的重要部分。
这是“社会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
东方的旧脑筋也许要说:“这是争权夺利,算不得宗教与道德。”这里又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安分,安命,安贫,乐天,不争,认吃亏;一边是不安分,不安贫,不肯吃亏,努力奋斗,继续改善现成的境地。东方人见人富贵,说他是“前世修来的”;自己贫,也说是“前世不曾修”,说是“命该如此”。西方人便不然;他说,“贫富的不平等,痛苦的待遇,都是制度的不良的结果,制度是可以改良的。”他们不是争权夺利,他们是争自由,争平等,争公道;他们争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利,他们奋斗的结果是人类绝大多数人的福利。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不是袖手念佛号可以得来的,是必须奋斗力争的。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我们现在可综合评判西洋近代的文明了。这一系的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的基础之上,确然替人类增进了不少的物质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确然很能满足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继续不断地寻求真理,探索自然界无穷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倒了神权,建立人化的宗教;抛弃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净土,努力建设“人的乐国”“人世的天堂”;丢开了那自称的个人灵魂的超拔,尽量用人的新想像力和新智力去推行那充分社会化了的新宗教与新道德,努力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
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见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
这样受物质环境的拘束与支配,不能跳出来,不能运用人的心思智力来改造环境改良现状的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这种文明只可以遏抑而决不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
西方人大不然,他们说“不知足是神圣的”(Divine Discontent)。物质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钢铁世界,汽机世界,电力世界。理智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科学世界。社会政治制度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民权世界,自由政体,男女平权的社会,劳工神圣的喊声,社会主义的运动。神圣的不知足是一切革新一切进化的动力。
这样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寻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灵,来制服天行以供人用,来改造物质的环境,来改革社会政治的制度,来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样的文明应该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这样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是真正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文明,决不是唯物的文明。
固然,真理是无穷的,物质上的享受是无穷的,新器械的发明是无穷的,社会制度的改善是无穷的。但格一物有一物的愉快,革新一器有一器的满足,改良一种制度有一种制度的满意。今日不能成功的,明日明年可以成功;前人失败的,后人可以继续助成。尽一分力便有一分的满意;无穷的进境上,步步都可以给努力的人充分的愉快。所以大诗人邓内孙(Tennyson)借古英雄Ulysses的口气歌唱道:
然而人的阅历就像一座穹门,
从那里露出那不曾走过的世界,
越走越远,永永望不到他的尽头。
半路上不干了,多么沉闷呵!
明晃晃的快刀为什么甘心上锈!
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得生活了?
……
朋友,来罢!
去寻一个更新的世界是不会太晚的。
……
用掉的精力固然不回来了,剩下的还不少呢。
现在虽然不是从前那样掀天动地的身手了,
然而我们毕竟还是我们,——
光阴与命运颓唐了几分壮志!
终止不住那不老的雄心,
去努力,去探寻,去发见,
永不退让,不屈伏。
一九二六,六,六
(原载1926年7月10日《现代评论》第四卷第83期。又载1927年11月27日、12月4日、12月11日《生活周刊》第4至6期)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讲起来很难令人满意,实在是问题太大了,今天只就平时想到的几点,提出来谈谈。
一 文化与文明
文化两字蕴义甚广,“文化”“文明”有时可解释为两个意思,也有时可看作一件事。解释为两个意思时,“文明”比较具体,看得见的东西如文明发明,属于物质的。“文化”比较抽象,看不见不易捉摸。
“文化”与“文明”虽可分为两件事,但有联系。某一民族为应付环境而创造发明的是文明。发明火,便不再茹毛饮血,晚上有灯点;没有火,许多要应付的环境便无法应付。火的发明,也许是无意中的;一经发明,不仅可以烧饭,可以点灯,还可以将金属由硬化为软,制造种种应用的东西。人类之异于一切动物,即是会靠一颗脑袋两只手制造东西,发明火可以制造更多的东西。这是“文明”。在某种文明中所过的生活形态、生活方式,这是“文化”。所以“文化”和“文明”有联系。
一般的解释,“文化”是包括了“文化”与“文明”,范围较广。今天讲的属于后者,不采取严格解释。
二 文化的世界性
从前交通阻塞时,某种民族的生活,都有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各不相杂。交通发达以后,此种生活的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渐渐地削弱,而世界性日渐加强。我们看到这礼堂里的电灯、椅子、磁砖一切东西,和各位所穿衣服,很少还能找出保持着纯粹地方性的,这便是交通发达、文化交流的结果。
文化的沟通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最初靠轮船、火车、电报传递,近来靠飞机、无线电。利用无线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的事,战争初期尚未充分利用。现在要是没有无线电,一定有人说“怎么可以打仗呢?”诸君都看过《曾文正公日记》,他在江西建昌时,早上起身先要卜一个卦问问前方战事好不好。早上卜的是“中上”,中午卜的是“中中”,就很担心。实际上他离前线不过百余里,只因交通不便,没有飞机、无线电侦察通消息,只好卜卦问吉凶。曾文正公距今不过数十年,相差就是这么远。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已有电报、电话,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就充分利用了无线电;现在上海、纽约间随时可以通电话,整个世界的距离已经缩得很短了。到了最近更有进步,电视发明了。美国大选,人民坐在家里看,坐在家里听;赛球不必去球场看胜负,只须将电视一开就得了。
记得小时候看《封神榜》《西游记》,见到讲顺风耳、千里眼十分奇怪,想不到这些理想现在都成事实,非但成事实,而且方便与普遍,远胜书中的理想。现代消息传布之迅速,往来交通之方便,决不是几百年几十年前想像得到的,因此,现代人类由于交通发达吸收交流的文化也就难于估计了。这时候要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件东西上分辨何者从美国来、何者从英国来,简直不可能。我到美国去,见春天四处都是黄色的花,非常美丽,那是我国的迎春花;中国女子赏识的栀子花,美国女子也欢迎,但美国很少有人能说这是中国去的。即将开放的菊花,冬天结实的橘子,世界每一角落都见得到,这两种东西统是中国去的,一经介绍,被人欢迎,就成为世界一部分,不再知道这是中国的产品了。又如丝绸、茶叶、桐油、大豆,都是中国去的,丝绸已成为世界穿着不可少的东西,桐油是工业重要原料,大豆更是世界公认了不起的植物,这些早成了世界性的东西。再看我们自己,用的方方面面少不了钟和表,那是十六世纪发明的用机器计时的东西。从前我们用滴水计时,钟表来到中国,不到几十年就遍满全国。现在到故宫博物院去,还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钟,有的一个人出来打钟,有的一只鸟出来叫几声,有的是一个人出来写“天下太平”四个字。这些千奇百怪的钟,都是刚发明时所造,也成了世界上稀有的东西。到今日,不但有西洋来的钟表,也有上海、北平、广东自造的钟表,已经成了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了。再说吃的,玉蜀黍大家都误为四川来的,殊不知它却是从美国来的,在极短时期中不仅传遍中国,且已传遍全球,成了重要食粮之一。它能迅速传遍全世界,即是因为可以生长在平原,也可以生长在高山,用不到多施肥料,便到处被欢迎。玉蜀黍因为普遍,就很少人知道从那里来的。穿的方面,机器织造的布匹、呢绒来到中国不过一百多年,现在我们样样可以自造。又如装饰,小姐太太们的头发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以后剪去的。那时我从美国回来,见剪短的黑发小姐很美丽。二十年后的今天,不但已经剪短,还要烫发,再也分不出怎样的头发是西洋的,怎样的头发是中国的;再往下去,恐怕烫发是从西洋来的也无人知道了。
日用品、风俗习惯、装饰,都是文化,由于吸收外来文化的结果,打破了地方性,减少了民族性,减少了国家性。所以,这个时代讲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难找出一件纯粹的本国文化。我曾想,用毛笔写中国字该是中国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国以前留下来的墨还用中国胶制造以外,现在制墨用的胶都是外国厂用剩下来的,常常听到人说现在的墨写字胶笔不如从前,原因就是在此。写出来的文章,更不知不觉地受了外国文化影响,无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标点更全盘接受了西洋文化。我又想,吃中国饭用筷子总是中国文化吧!前天到最标准的中国式饭店马祥兴去,他们先将筷子用开水烫烫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响了。交通这样发达,坐在家里开无线电就可以听到旧金山的新闻报告,也可以听到王世杰外长在巴黎说话的情形下,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国文化影响,要分析那些还是纯粹本国文化,那些是受世界文化影响,几乎不可能。我记得小时候上海报上登载一篇法国小说,讲八十天环游地球,大家都说这件事了不得,也怀疑是不是事实;岂知四十年后,一百小时便可以环游地球,以后也许还可以减少到八十小时、七十小时环游地球。一百小时不过四天。交通发达到这个阶段,谈到文化,便只有世界性文化,如何还能有纯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国家性文化呢?
三 文化的接受与选择
文化的接受与选择,具有“自然”、“自由”的条件,某些东西一经介绍便被采用,某些东西虽经介绍不为接受。迎春花、栀子花用不着推广,人人欢迎,因为这种花你说好,你的女朋友也说好,自然采用了。钟表来到中国,铜壶滴漏即被弃置,现在仅能在博物馆中看到。从前男人穿双凉鞋不分左右足,我起初穿这种鞋子生鸡眼,很痛苦。幸而后来一位无名英雄造福人群,仿照皮鞋制成左右足不同的鞋子,我们穿了无限舒服,立刻就风行全国。这虽是小事,但解放男子的足,决不下于解放女子缠足,并没有什么力量强制我们接受,只是大家觉得比较好,就自然采用。自由选择不同文化,接触不同文化,接受或拒绝,也有其必然的道理,简单说,不外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人家有的,我没有,我采用;人家有,我也有,我的比人家好,人家就采用。所以有无优劣可说是自由选择、自然选择的条件,但这种限于物质的。
三百多年前西洋人到中国来传教,那时他们势力已经达到澳门一带,知道中国文化很高,便研究应从那一方面入手。后来认为到中国传教,应选学问最好的人带来中国所没有的东西及比中国更好的学问。所以派利玛窦(Matteo Ricci)带了三件东西:第一件是刚发明不久、用机械计时的钟,并选制造得最好最讲究的送给中国,这是代表物质;第二件是西方已经很进步的天文学,他们知道中国在讲改革历法,利玛窦天文学学得很好,也带到了中国,这是代表科学;第三件是宗教,才是他们最大的目的。
三件东西同时来到中国,可是吸收的程序不同。第一件钟,毫无抵抗接受了;铜壶滴漏不如机械制造的钟,铜壶滴漏自然被打倒。第二件天文学,经过一个时期才接受。那时候中国有两种天文学,一种是原有的,一种是回教的,两种天文学各不相让。中国素来遇到两方相争,便各给一个天文台,你们去算月蚀、日蚀某月某日几时几分几秒开始,何时复圆,谁算得准确,就采用谁的历法,利玛窦也设了天文台,不但算出北京的月蚀日蚀时间,也算出南京、成都、广州许多地方的日蚀、月蚀时间。北京下雨,别处不一定下雨,仍可以测验是否准确。比较结果,教会天文台成绩最好,一分一秒也不差,显然中国历法不如他。经过十多年后,大家都说西洋历法了不得。明崇祯十六年采用新历法,下一年明朝就亡了。清代沿用下去,民国后才整个接受世界一致的历法。第三件宗教,接受程度最少。我们原来有佛教、道教、孔教,天主教来到中国后,要比较那一种最好,却没有比较算日蚀月蚀时间那般方便明显,也不免有主观感情成分。我见我爸爸、妈妈相信的,外祖母、外祖父相信的,我为什么不相信?所以家庭制度、社会制度、政治哲学、社会哲学以及宗教等等的吸收,不如物质科学那般容易,抵抗力大得多了。第一种是机械,不容易抵御。钟比铜壶滴漏好,电灯比桐油灯好,无线电我们没有,自然接受了——至于说最近政府要减少汽车、减少飞机班次,那是偶然的事,和拒绝接受不同。第二种科学,有抵抗,但抵抗有限度。医学我们有,天文学我们也有,但新的医学来了,旧的阴阳五行就被打倒,到今天虽还有人说阴阳五行比西医好,这只是少数。第三种,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宗教制度等文化的吸收不吸收,拒绝不拒绝,就不若前两种可以比较,可以试验,可以有绝对的选择自由。当前中国文化问题就在这里。
四 当前文化的选择与认识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既然就是前面所说的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宗教等吸收或拒绝,在交通工具如此发达之时,我们不能也不可能拒绝某种文化。问题是:这类文化的接受,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牵涉到宗教。具体说,当前有两个东西在斗争,这两个东西放在我们前面,既不是物质,就不能像商品那样,这是德国货,这是英国货、美国货一般辨别谁好谁坏。现在放在面前的美国货、俄国货是无法比较的东西,既不能以品质来比优劣,又不能以价格来比高下。放在面前的是两个世界或者说两个文化,要我们去选择去决定往东往西往左往右。
数百年来自由选择自由拒绝世界文化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目前是必须要我们在两个中间挑选一个,我们既无法列一公式来证明往左是生路往右是死路,或者往右是生路往左是死路;又无法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你们的两个都不要。所以问题就严重了,三十年前教科书里的东西用不着了。梁启超先生早年介绍我们“自由”,许多人说“不自由,毋宁死”。那时看来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是变了,打倒资本主义也要打倒自由主义。要服从,要牺牲个人自由,争取集体自由。从前对的话现在不对了。自由究竟要不要,是另一个问题。如从历史上看,一切文化都向前进,而自由正是前进的原动力,有学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才有不断的新科学新文化出来。照辩证法说,有甲就有非甲,甲与非甲斗争成为乙;有乙又有非乙,乙与非乙斗争成为丙。
我今天说这一段话,不是“卖膏药”,我没有膏药可卖。只是这个问题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除了思想有一点理智成分外,情感信仰就不同,受不了一点刺激。我今年五十八岁,一生相信自由主义。我是向来深信三百年来的历史完全是科学的改造,以人类的聪明睿智改造物质,减少人类痛苦,增加人类幸福。这种成就完全靠了有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出版自由,不怕天,不怕地。倘使失了自由,那里还有现在的物质文明。
我走过许多国家,我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经济自由可以得到政治自由;也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政治自由可以得到经济自由。俄国人民生活程度三十年来提高了多少?人民生活痛苦减轻了多少?经济自由得到了没有?牺牲政治自由而得到经济自由的,历史上未有先例。
我比较守旧,九月十一日还在北平天坛广播“自由主义”,也许有人听了骂胡适之落伍。他们说这不是不自由不民主,而是新民主主义新自由。是没有自由的新民主,没有民主的新民主,没有自由的新自由,没有民主的新自由。各位看过评剧里的《空城计》、《长坂坡》,没有诸葛亮的《空城计》,没有赵子龙的《长坂坡》,还成甚么戏?
是自由与非自由的选择,也是容忍与不容忍的选择。前年在美国时去看一位老师,他年已八十,一生努力研究自由历史,见了我说:“我年纪愈大,我才感到容忍与自由一样重要,也许比自由更重要。”不久他就死了。讲自由要容忍,理由很简单:从前的自由是皇帝允许我才有的,现在要多数人允许才能得到。主张左的容忍右的,主张右的容忍左的,相信上帝的要容忍不相信上帝的,不相信上帝的要容忍相信上帝的。不像从前,我相信神,你不相信神,就打死你。现在是社会允许我讲无神论,讲无神论也要容忍讲有神论,因为社会一样允许他。各位都看到报上说美国华莱士组织第三党竞选总统,比较左倾。反对他的人拿鸡蛋番茄掷他。掷他的人给警察抓了送到法庭去,法官说这是不对的,华莱士有言论自由。要判他在监狱里坐,或罚他抄篇……寄纽约《前锋论坛报》,或抄十年来作标语的一句名言一千遍。那个人想想,还是愿意抄一千遍。这一句话是:“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但我要拼命辩护你有权说这话。”这一句话多么伟大!假使这世界是自由与非自由之争的世界,我虽是老朽,我愿意接受有自由的世界;如果一个是容忍一个是不容忍的世界,我要选择容忍的世界。有人说恐怕不容忍的世界、极权的世界声势大些,胡适之准备做俘虏吧!大家只看到世界上两个东西斗争这边失败,政府打仗这边也失败,那边声势很大,便以为这边注定失败了。我不赞成这种失败主义。三百年的历史是整个的反自由运动,目前的反动并不是大反动,只是小小的反动,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他们自己就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的人,用最专制的权力来压迫自己人,经过三十一年长时间还不许人家进去,不许自己人出来,不敢和世界文化交流,这正表示他的胆怯。所以我说这只是一个小反动。依我的看法,民主自由一定得到最后胜利。固然历史告诉我们,民主自由运动常会遭到包围摧残,法国革命几经失败,民主摇篮英国的成功受英伦海峡保护,美国民主成功靠两大海洋保护;但每次民主自由斗争无不得到最后胜利,最近两次世界大战亦是如此。
此次从北平到上海,一位朋友对我说,这个输麻将还打么?我说,你是失败主义的说法。真正输麻将是十二年前的局面,那时我们和世界三海军国之一、陆军占世界第三位、工业占世界第三位的国家打仗,我们没有一点基础,飞机连教练机不过二百架,那才是必输的,可是我们要打,而且打胜了。人家最悲观的时候,我一点不悲观,我总是想,他们没有好装备,没有海军,没有空军,我们只要稍稍好转,就可以风雨皆释了。这次斗争既是文化选择问题的斗争,决不能说输就算了,这不比选择双凉鞋、选择剪头发、选择钟表、选择天文历法那般容易,而得从感情、信仰、思想各方面去决定,我们的决定也即是国家民族的决定。
(这是1948年9月27日胡适在上海公余学校的演讲词,谈龙滨记录稿载1948年10月《自由与进步》第一卷第10期,居正修记录稿收入《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2册(黄山书社1994年12月版)。因《自由与进步》难于觅得,故完全根据居正修记录稿整理,未能与谈龙滨记录稿核对,难免会有出入)
中国哲学的线索
我平日喜欢做历史的研究,所以今天讲演的题目,是《中国哲学的线索》。这个线索可分两层讲。一时代政治社会状态变迁之后,发生了种种弊端,则哲学思想也就自然发生,自然变迁,以求改良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弊端。所谓时势生思潮,这是外的线索。外的线索是很不容易找出来的。内的线索,是一种方法——哲学方法,外国名叫逻章Logic(吾国原把逻章翻作论理学或名学。逻章原意不是名学和论理学所能包含的,故不如直译原字的音为逻章)。外的线索只管变,而内的线索变来变去,终是逃不出一定的径路的。今天要讲的,就专在这内的方法。
中国哲学到了老子和孔子时候,才可当得“哲学”两个字。老子以前,不是没有思想,没有系统的思想;大概多是对于社会上不安宁的情形,发些牢骚语罢了。如《诗经》上说:“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这种语是表示对于时势不满意的意思。到了西历前第六世纪时,思想家才对于社会上和政治上,求根本弊端所在。而他们的学说议论终是带有破坏的、批评的、革命的性质。老子根本上不满意当时的社会、政治、伦理、道德。原来人人多信“天”是仁的,而他偏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是没有意思的,不为人类做好事的。他又主张废弃仁义,入于“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这种极破坏的思想,自然要引起许多反抗。孔子是老子的门徒或是朋友。他虽不满意于当时风俗制度以及事事物物,可是不取破坏的手段,不主张革命。他对于第一派是调和的、修正的、保守的。老子一派对于社会上无论什么政治、法律、宗教、道德,都不要了,都要推翻他,取消他。孔子一派和平一点,只求修正当时的制度。中国哲学的起点,有了这两个系统出来之后,内的线索——就是方法——继续变迁,却逃不出这两种。
老子的方法是无名的方法。《老子》第一句话就说:“名可名,非常名;道可道,非常道。”他知道“名”的重要,亦知道“名”的坏处,所以主张“无名”。名实二字在东西各国哲学史上都很重要。“名”是共相(Universal),亦就是普通性。“实”是“自相”,亦就是个性。名实两观念代表两大问题。从思想上研究社会的人,一定研究先从社会下手呢,还从个人下手?换句话讲,是先决个性,还是先决普遍之问题?“名”的重要可举例明之。譬如诸君现在听讲,忽然门房跑来说——张先生,你的哥哥来了。这些代表思想的语言文字就是“名”。——倘使没有这些“名”,他不能传达他的意思,诸君也无从领会他的意思,彼此就很觉困难了。简单的知识,非“名”无从表他,复杂的格外要藉“名”来表示他。 “名”是知识上的问题,没有“名”便没有“共相”。而老子反对知识,便反对“名”,反对言语文字,都要一个个的毁灭他。毁灭之后,一切人都无知无识,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则没有欲望。没欲望,则不“为非作恶”,返于太古时代浑朴状态了。这第一派的思想,注重个性而毁弃普遍。所以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美和不美都是相对的,有了这个,便有那个。这个那个都不要,都取消,便是最好。这叫做“无名”的方法。
孔子出世之后,亦看得“名”很重要。不过他以为与其“无名”,不如“正名”。《论语·子路篇》说: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孔子以为“名”——语言文字——是不可少的,只要把一切文字、制度,都回复到他本来的理想标准,例如:“政者,正也。”“仁者,人也。”他的理想的社会,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父亲的要做到父亲的理想标准,做儿子的亦要做到儿子的理想标准。社会上事事物物,都要做到这一步境地。倘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则君、臣、父、子都失掉本来的意义了。怎样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呢?“言”是“名”组成的,名字的意义,没有正当的标准,便连话都说不通了。孔子说:“觚不觚,觚哉觚哉!”觚是有角 的形,故有角的酒器,叫做“觚”。后来把觚字用泛了,没有角的酒器亦叫做“觚”。所以孔子说:“现在觚没有角了,这不是觚吗?这还是觚吗?”不是觚的都叫做觚,这就是“言不顺”。现在通用的小洋角子,明明是圆的,偏叫他“角”,也是同样的道理。语言文字(名)是代表思想的符号。语言文字没有正确的意义,便没有公认的是非真假的标准。要建设一种公认的是非真假的标准,所以他主张“正名”。老子主“无名”,孔子主“正名”。此后思想,凡属老子一派的,便要推翻一切制度,便要讲究制度文物,压抑个人。
第三派的墨子,见于前两派太趋于极端了,一个注重“名”,一个不注重“名”,都在“名”上面用功夫。“名”是实用的,不是空虚的,口头的。他说:
今瞽者曰:“钜者,白也。黔者,黑也。”虽明目者无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者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取,就是实际上的去取,辨别。瞎子虽不曾见过白黑,亦会说白黑的界限。要到了实际上应用的时候,才知道口头的界说,是没有用的。许多高谈仁义道德的人也是如此。分别义利,辨人毫末,及事到临头,则便手足无措。所以墨子不主张空虚的“名”,而注重实际的应用。墨子这一派,不久就灭了。而他的思想和主义则影响及于各家。遗存下来的,却算孔子一派是正宗。老子一派亦是继续不断。如杨朱有“名无实,实无名。名者伪而已”等话,亦很重要。到了三国魏晋时代,便有嵇康那一般人,提倡个人,推翻礼法,宋明陆象山和王阳明那班人,无形中都要取消“名”。就是清朝的谭嗣同等思想,亦是这样,亦都有无名的趋向。正统派的孔子重“名”,重礼制,所以后来的孟子、荀子和董仲舒这一班人,亦是要讲礼法、制度。内部的线索有这两大系统。
还有一派近代的思想。九百多年前,宋朝的儒家,想把历代的儒家相传的学说,加上了佛家、禅宗和道家的思想,另成一种哲学。他们表面上要挂孔子的招牌,不得不在儒家的书里头找些方法出来。他们就找出来一本《大学》。《大学》是本简单的书,但讲的是方法。他上面说:“致知在格物”。格物二字就变为中国近世思想的大问题。程朱一派解“格物”是到物上去研究物理。物必有理,要明物理,须得亲自到物的本身上去研究。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今天格一事,明天格一事,天下的事物,都要一个个的去格他。等到后来,知识多了,物的理积得多了,便一旦豁然贯通。陆象山一派反对这种办法,以为这种办法很笨。只要把自己弄好了,就是“格物”。所以他主张:“吾心即是万物,万物即是吾心。”物的理都在吾的心中,能明吾心,就是明万物。吾心是万物的权衡,不必要像朱子那么样支支离离的格物。这种重视个性自我发展的思想,到了王阳明格外的明了。阳明说:他自己本来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的。他有一位朋友去格一枝竹,格了五天,病起来了。他就对这位朋友讲:你不能格,我自己去格。格了七天,也病了。因此,他不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物的理在心中,所以他特别地揭出“良知”二字来教人。把良知弄好了,弄明白了,善的就是善,恶的就是恶,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天下事物都自然明白了。程朱和陆王这两派支配九百余年的思想,中间“格物” 的解说有七八十种;而实际上还是“名”和“实”的嫡派,不过改变他们的方向罢了——格物还是从内起呢,还是从外起?
思想必依环境而发生,环境变迁了,思想一定亦要变迁。无论什么方法,倘不能适应新的要求,便有一种新方法发生,或是调和以前的种种方法,来适应新的要求。找出方法的变迁,则可得思想的线索。思想是承前启后,有一定线索,不是东奔西走,全无纪律的。
(这是胡适1921年在商务印书馆开办的国语讲习所的讲演,则华超记录。刊于1921年11月20日《教育杂志》第十三卷第11号)
中国问题的一个诊察
《益世报》记者把这个题目误刊为《中国问题的一个侦察》,也很有深长的意味,或者还来得更适切一点。法庭上的侦察是用侦骑的敏捷手段,用种种细心巧妙的方法破获案件,讯问罪状。诊察是医生临床验验体温,检查血液,化验排泄物,看有无病根在里面的意思。中国国势糟到这步田地,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化验来检察,鉴定一个病状,看看究竟患什么病,虽然怎样设法来救济,还可留待高明。
昨天报载日本斋藤首相发表谈话,极端侮辱中国,说中国根本不是一个现代国家,所以不配和日本谈直接交涉。前天汪精卫先生出国临别赠言中,也很感慨的说现在中国还是有军阀在割据称霸,或互相混战,不能称做统一的国家。仇人说我们不是现代国家,我们自己的政治领袖也说我国不是统一的国家。实在,我们七八十年来的努力,失败在一点上,即是没有达到建设一个现代国家的目的。虽然我们自己可以否认,说是一个国家,但九月十八最惨痛的国难纪念的前夕,山东的军人正在开始互相炮轰;今日的四川也在混战局面中。这种百孔千疮,东破西烂的局面,正足以证明我国新患的软弱痪瘫的病,好像一个头很大而屁股很细弱的患软骨病的小孩子一样,在国家的队伍中立不住,站不起来。
中国所患的病状,为明了起见,可分内外两层来讲:内邪外感。从前我发表一篇文章《我们走那条路》(记者按:该文见去年北平《晨报》及《大公报》)里面即说明中国内病之重,内病有五种,我叫做五鬼症:
第一是贫穷。现在大家都说中国的贫穷是受外国资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结果。然而中国在历史上实没有一个时期不贫穷的。贫穷到了为一角钱惹出人命,女太太因为一二个铜子而至打架吃鸦片上吊,因为五寸鞋面布而至于婆婆打死儿媳妇。这种消息是常见于报纸的。所以中国的穷不仅由于外感,基本原因尚在生产的不发达。中国人未尝富过,没有一篇旧小说是描写富的。
第二种病是弱。中国人向来衰弱,历史上的诗人所歌颂的名士是弱不禁风,美人是工愁善病,是以风气相沿,体质愈弱。士人拿贫弱来骄人,以为贫弱既不能超脱,乃以君子固穷来解嘲,正如寓言上的狐狸,虽然想吃葡萄,却因为得不到,便说葡萄是酸的,本来不高兴吃。
第三为愚昧。中国的病症,因为贫穷和体弱已很沉重,加以知识上的贫弱,便益不能堪。今日大家都说新教育破产,然而旧教育如何?在我们的父亲祖父时代,他们只用几个钱买书,一元钱便可将所用的书籍买全。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大学》《中庸》等等,高等的便是《诗经》《礼记》《书经》《左传》等等。只要将这些书念了,便可以中举做官,最高等的教育如此;更少数的人便是做点学问考据,吟咏诗词章句,做名士做学者。这中间《易经》只是卦辞卜筮,《春秋》是断烂朝报,《礼记》只是礼制典章,只有《诗经》还有价值,然而也只是一些情诗,几千年以前的诗。念的书是这样的书,做的文是八股文,试问对于知识上会有什么影响?试想想在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古国里,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大学。这第三种病症,实是中国的致命伤。
第四是贪污。一般都说中国为礼义之邦,然而现在这种贪污的现象,却非任何帝国主义所造成,为国粹,为国货,乃由贫穷而来的。由老妈子买零物揩油一二个铜板以至高级官吏买军火,几百几千几万元的贪蚀,是同属一个系统的。
第五是纷乱。中国内乱自古已然。历史上如李自成,如张献忠,如黄巢,如张角是最着名的。从前二百年或三百年一朝一代总有一次内乱。友人李四光先生曾加以详细的研究,觉得自周朝以来差不多每三十年或五十年,不是小乱就是大乱。在全国历史上没有长久不乱的时期,也没有一二省从未经过纷乱的时期的。这也是土货,国产;以后洪杨之乱,或不无与西洋接触的影响,然黄巢张献忠李自成却不能诿之外国影响,皆是自内而生的。
因以上五种病症的结果,今日之外患,集外国之文化经济力量以俱来,固不能抵抗,即历史上外患,除匈奴外其遗族如契丹及羌氏女真蒙古等皆莫之能抗,只要外国民族稍强盛一些,我们即不能抵抗。其原因即由于内邪所致。以工愁善病之质,弱不禁风之躯,如何去与他们对抗呢?
在历史上我们的武力虽然不如人,然我们的文化却有过之无不及,因此我们被外族征服了之后,外族却常被我们同化过来。也被我们这五种内邪所迷惑,这五种病症所传染。结果匈奴、契丹、回纥、蒙古满洲皆被我们所同化,皆传染上此五种病症,都是这几种外感文化低于我们的缘故。到了印度,则不出一兵,只派几个传教士来,用文化来征服我们。自唐代以后,中国与印度的往来很盛,我们也常派人去学经,去留学。他们的文化,是指示我们去作神仙去作菩萨,不是叫我们去作人,却是去作鬼。然而我们的文化却渐渐屈伏了。所幸历史上并无文武全才的文化来侵略我们,他们有武力,我们以传染病尚能勉强抵制几千年。而印度只有鸦片烟,没有武力,我们也仍能存在。这样的征服一次,犹如打一次吗啡针,使我们增加抵抗力,而更放出灿烂的文化来。几千年来,我们都是这样支持着。
但是现在的时期已不同了,我们到了另一个时期,文化后面有武力,武力后面则是整个的文明,内邪既凶,外感益亟;从前仗着自己所谬认的“精神文明”,一次抵抗,二次抵抗,对付外来的文化和武力,而现在则武力文化经济科学万管齐下,所以不能再得幸免。所以九一八以后历有一年,还是毫无办法,竟至于请出班禅喇嘛来念经,叫民国以来的一切罪人,都来作念经救国运动。传染病终于抵敌不过内邪外感的夹攻了。
中国的五鬼,没有一种是可以持以立国的。在这新的世界,立国不但要靠武力,尤其要靠文化;外国人的科学没有不在我们之上的。最新的美国,立国虽仅一百多年,我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其余如耶鲁、哈佛历史亦久。俄国更是新式的国家,莫斯科大学也有一百八十余年的历史。至于欧洲,更不必说,意大利有一千多年的大学,英国的剑桥也有八百多年,最新的柏林大学是创设于一八一〇年,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就是日本,东京的帝大,已七十多年,何以一个五千多年的老大国家,竟没有一所像样的大学,没有一处文化人才建设集中的地方?除了科举求功名以外,便没有人想到文化,在文化上努力的所谓国学,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辞,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国子监学生是可以拿钱捐的,只是一种官职。一个五千年历史的国家没有一所大学,愚昧到自己不能自救,不知自求医药。直至现在我们看小说要到日本去,在本国住着感觉不惯;所有的统治领袖,只要自己能登台统治,大家也就容忍着,任其妄为统治,其故犹是愚昧。
此种现象,在过去犹可勉强维持,我们可以去几千里路,没有见到一个兵,一个警察,因为我们的祖宗,积几千年的经验,自有办法来维系国家的统一和和平。比如无钱举办选文官制度,便用科举方法,以功名为饵。国家但订法制,即可向全国拔取人才,欲求功名者,亦自来应考。如想做官,只花一元钱便可将所用的教科书买齐,再花二元钱,请一位老师,便可以读书赶考。起始考八股,再高一点点考策论。这样国家不费一文,也可以达到拔取人才的目的。方法虽然错误,但是制度是很公正的,虽然其中也免不了有弊端,原则上也很公平。一省选考举人,全国选考进士,然后抽签分发各处做官,甘肃人也许分发到江苏,江北人也许分发到江南,这样的互相调剂,不分畛域,也没有什么异议,即在不知不觉中间培养出一种有国家之存在的观念。当时的知识阶级,即是这样的被维系着,虽然交通行旅不便,也不顾一切的去应考,一而再,再而三,那再三没有考取的,也并不怨国家,只是自己嗟叹“命也夫”!
所以以前的治理者,国家略夺划建造的人,尚能够以制度来促进国民对于国家民族的感觉(National Consciousness),和民族主义。此外更有旁的办法如御史制度,道员制度,也可有相当的成就。因此令人感到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存在,必定有他的原因的。譬如用考试方法来甄拔人才,在原则上很不错,而是最好的办法,虽然用八股是不对,那只是枝节的问题。当时因为激于内邪外感之夹攻,因怀疑八股科举,便将这考试的精神也一并除去,使二三十年来,没有文官考试制度,用人只是亲戚故旧,于是以前一点较好的办法,现在完全没有了,一点统一国家的影子都没有了。这样的国家自然是站不稳的。
现在我们对西方的文化自然是接受的,但是我们所已接受的是什么呢?只是今日汽车,明日电灯,今天烫发,明天唇脂。这样的接受,因为内邪外感的作用,在现在的世界上还是站立不稳的,我们即使坐在汽车里面,也不会舒服,不会觉得这世界是我们的。
中国的病,不是可以枝节救济的,譬如身体衰弱,我们开一次运动会来救济,身体是好了一点,可是金丹白面也随着进来,旧病未除,新病又来。现在不能仔细的分析五种病,和提出救济的意见,但就愚昧一项而言,如办教育,新式教育成绩不好,或者不是因为教育原则的错误,而是办理的不得其法。然而旧教育的成绩又在那里?旧教育的几种性质不妨利用,但是决不能返诸旧教育。我们应该平心的想一想,教育为什么办不好,为什么不如人?个人以为关于教育的问题,有很可以注意的几点。
(一)宗教 在中国最早的宗教是道教,其次是佛教,虽由外洋流入,其大乘小乘,讲神仙佛道,而没有文化人格的感化力量。宗教是无知识者的教育,是一般人所常常按解的,然而中国的宗教教育,仅有道德的制裁力。
(二)文化基础 中国文化本很枯仄,几经淘汰,占有势力的便是儒家,儒教哲学除去荀子一派,便只有六经,是最枯燥无聊的东西,不能作为文化的基础。而西洋与孟子同时的为欧几立德,亚基默德斯,新造了几何学,发明了不少物理上的定律。有人把孔子比亚理斯多德,然而亚氏搜集了多少动植物的标本,更奠定了逻章科学的基础。他们又以拍拉图比孟子,然而拍拉图曾说过:“不懂算学者不得入吾门。”而中国文化范围是这样的狭小,对于庄墨之学又肆意排斥,结果只馀六经,这样单调的孔孟之学如何能作为文化的基础呢?
(三)传记文学 中国向无传记文学,因此未尝有伟大人格遗传下为后人的楷模。《史记》《汉书》的传记绝不能去和拍拉图,绥纳芬以及刘德立许的苏格拉底传相比。虽然不少伟大的人格,文学家却没有去当作优美文学的题材,去作写生的对象。这很重要的传记文学,中国竟无丝毫基础。
(四)母教 妇女占民族的一半,然而即连做人的资格也给剥夺了,一向对待女人,视同牛马,且更缠足以困之。这样的女子,那里能够给子女以良好的母教。西洋的妇女在以前也是颇受歧视和虐待的,然而所受的教育是好多了。
(五)通俗文学 中国一向对于通俗文学太不注意,殊不知它是影响民众心理最甚的东西。社会上领袖士大夫不注意,于是委之于妓女歌姬,成为诲盗诲淫的工具。把一种良好的领袖教育忽视了。
到了现在,大家知道教育破产,教育不够用,便应当从这些基本原因上去求根本的改革,从宗教文学各项去设法补救。
本题过泛,不能详言。然而我们至少应该根据这种论断,力自反省。不要责人,只须责己,应该自己拿镜子照照,详细检验一下,分析各种病症,努力不会白费,模仿不是耻辱。中国的病症,也许要在这种态度上求治。
(这是胡适1932年10月25日在天津南开大学的讲演,由陈振汉记录,载《南开大学周报》第1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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