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设计得很周密,三个人,分别装扮成物业保洁工、保险推销商、水厂负离子水饮用情况调查员,依次前往目标家里进行打探——庭院里的月桂要洗树尘,蔷薇篱笆要捡落叶;投资联结保险,最新上市的品种;PP管里流淌出的清水有没有刺喉感,甘甜味适不适口?不光进出小区的路选好两条,别墅也进去参观了,连目标脸上的瘊子都面对面数过,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方案却要反复权衡,有备选,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比如惊动了小区警务室,或者邻居闯进来看见了,不能张皇得像乡下来的亲戚,什么预案也拿不出来,只会发愣。除此之外,硝酸甘油也备了一小瓶,还有止血剂什么的。毕竟绑架对象70多岁了,就算没有长期住院的记录,也不敢大意,硬把他当成金身不败的老黄忠,否则一旦绑架对象出了麻烦,计划就全落空了。
老爷子的儿子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每周一三五宝马,二四六奔驰,开宝马,坐奔驰,两样都占全了。剩下星期天,要是不和朋党约好飞去中山的度假山庄洗鲜花浴,铁定了要回金银湖别墅区给老爷子请安。高兴不高兴,耐心不耐心,老爷子的一通训话是要听的。这一天不用车,宝马奔驰都不用。
老话说得不错,钱多了惹是生非。政府昏了头,硬把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弄出两种待遇来,能赚钱的受宠,笨一点儿的就只当是痴呆儿,没有半点儿好脾气。财富的两极分化没有节制,就怪不得痴呆儿闹出故事来了。
为了这次行动,他们和“绿色贝雷帽”一样,取了代号。个头矮一点的眼神儿好,鼻子带钩,叫鹰;个头长一点的脚大,耳朵也大,叫大象;鹰的表弟头大身子短,又不爱剃头,顶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叫蘑菇。借了影碟来学习,看好莱坞的替身演员怎么干,尤其注意细节,比如抛镍币和装昏迷什么的。行动前的训练很苦——练习变声说话,往脸上贴紧肤水改变脸相,遇到变故谁先撤、谁后撩。说好了,整个行动过程中不许叫名字,相互只叫代号,这样的话,事情要成功了,人质不必撕掉,警察一点儿线索也拿不到,只能按照“鹰”、“大象”、“蘑菇”的拟人化规则,跟动物空着急去,那就是绿色环保组织的事情了。
大象有点儿紧张,不断咳嗽。鹰嘲笑大象,是不是有钞票过敏症,要不要吃两粒息斯敏。大象不服气,车进小区的时候,故意摇下车窗,扯着嗓子大声唱了一句:你爱不爱——我。还露了门牙冲过来问话的门卫呵呵傻笑。鹰事后把大象臭骂了一通。
其实鹰的担心根本是多此一举,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们避开了小区警务室的中心监控器,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方案,用干扰装置骗过了红外线监视器,进了那套目标中的独体别墅。别墅四周通透,高低错落处曲径通幽,就像专门给不速之客设计的,有兴趣的,可以排闼而入,反复进出。锻炼嘛。
老爷子在楼上卧室,一个人听文艺电台的脱口秀节目。两楼一底八九间足球场大的屋子,纯平彩电四五台,专门的音像室都有一间,电视机全体黑着屏幕,没有动静,可见越有钱的人越吝啬。不过,老爷子只是一张肉票,赎金不会找他要,乖乖地跟着走就行,听不听电台里的脱口秀节目,那是私人爱好,不好多干涉。衣服却要多穿,有太空服最好,这个由不得爱好,必须干涉。秋凉了,人上了年纪,一惊一吓,再冻出个肺炎什么的,就不好办了。
“不要出声,绑架。”鹰客气得很,甚至向老爷子弯腰行了个礼。
“什么?”
“您的助听器在哪儿,我替您戴上。”
“我还没老成那样,别给我说什么助听器。”老爷子嗡嗡地,长寿眉一跳一跳,有点儿生气。
“鞋在哪儿?”
“楼下。”
“得换上。有一段路呢,一时半会儿不好买去。我扶您下楼吧。”
“这么急?”
“天说亮就亮,还是早点儿走的好。”
“我还没撒尿呢。”
“那行,拜托您快一点儿。车没熄火,费油。油又涨了,机票也涨了。”
“被子不叠?”
“事情办完了,还得回来接着睡呢。您有洁癖?”
“牙得带上。”
“嗯?”
“牙。卫生间里,泡着呐。”
“明白了。我说怎么听您说话漏风,有牙盒吗?”
大象神经绷得过紧,一个劲儿在凉台上催,叫快点儿,看见有人朝停车的那个地方走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保安。
“就算把人弄死,也得临终关照。你就没有爹妈?”鹰最烦大象这一点,吃盒饭也要挑半天,看哪个饭盒里多半块肉骨头,自私得很。有时候恨不得抽他才好。当然,不能在干活的时候,那会影响效率。
太空服一时没找着,衣柜里挂了一件紫羔皮坎肩,秋天穿,奢侈了一些。不过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再说也不是故意这样做,只好先凑合了。
把老爷子打扮好了,床头柜里的常用药装进塑料袋里,随身带着;信是事先准备好的,对赎金数目、票面数额和新旧程度要求、消息保密提示、以款易人方式、联络办法五项做了详细说明。鹰自作主张,在说明最后用了一句婉语,敬祝健康阖家欢乐之类。鹰读过夜大,书读得很认真,最喜欢“英语节节练”里的小故事,有时候读着读着,自己偷偷乐,得了宝贝似的。鹰的几个女朋友喜欢极了他的幽默,这一点倒不是虚夸,只是鹰并不接受这个说法。有一次,一个女朋友说鹰有忧郁气质,文学青年那一类的,鹰激动得有点儿失控,差点儿娶那个女朋友为妻。
老爷子听说外面有车等着,不让人催,吃了激素似的,步子迈得很大,蹬蹬蹬地下楼,他们要抢两步,才能跟上老爷子。鹰要去搀扶,老爷子生气地推开他。鹰看出来了,老爷子不比他们结实,但比他们有自尊心。
下了楼,老爷子朝饭厅方向拐。大象哧哧地笑。“错了,还自己的家呢。门在玄观这边。”
“也许带我们走后门。”鹰纠正自以为是的大象。“别忘了,这是别墅,和市场一样,爱怎么进出就怎么进出。”
“也许他想陪咱们练练,带咱们从工具间的窗户里翻出去。”大象不服鹰的气,抢白鹰。
老爷子既没去前门,也没去后门,径直去了工人房,抬手敲门,敲得山响。“喂,起来,跟我出趟差。”
两人都傻了,没想到老爷子有秘书,也许是三合一的保镖兼司机,有准持证的警用防身器械也不一定,这一点,他们事先可是没有了解到。大象反应快,腰里摸出五连发钢珠枪,上前一步,枪口指住工人房的门,拉开保险,做出随时开枪的样子。出差不出差的倒没什么,让人先抢出来用枪指住了,或者出来一位跆拳道黑带九段,一个回旋腿,再一个下劈,事情没做成,倒让人家做了,岂不是笑话?
工人房的门开了,出来的既不是橹子,也不是黑带高手,人胖胖的,三十来岁,是个白白净净的女佣,看着大象指到鼻子尖上的枪口,懵懵懂懂地发呆。
老爷子生气了,推一把大象,又推一把大象。“半夜三更,招呼也没打,原谅你们了,不要得寸进尺。”
鹰松了一口气,手从怀里取出来,先赶开大象,再哄老爷子,解释说,的确是半夜三更,所以不太习惯突然冒一个人出来,而且脑袋上扎那么多红红绿绿的塑料发卷儿,灯光下刺猬似的,看着挺瘆人,请老爷子原谅。好容易把老爷子哄顺了,以为可以走了,老爷子又下指示,非得带上女佣,要不就不上外面的车。
“保证照顾好您老,请千万相信。”
“凭什么?再说我从不占人家的便宜。”
“不好办哪。怎么说,她是女的。”
“嗯?”
“这个,的确不方便。”
“不是带我去泡澡堂子吧?”
“这倒不是。”
“那?”
“人手少,没有这个预算哪。”
“我喝什么茶?看什么报纸?脚要泡多长时间?一天蹲几次厕所?说梦话你们能答上不能答上?这些,你们不知道吧?”
“这么麻烦?”
“她不走,你们得把她捆进储藏间,嘴封上胶带纸吧?今天礼拜一,我儿子礼拜天才来,她要拉在裤子里,你们给她洗?她要饿坏了,你们养着?”老爷子火气十足,瞪了鹰一眼,一副拿捏的架势。“我要不高兴了,拒绝合作,你们什么也拿不到。”
鹰和大象面面相觑。老家伙,不光知道出差,别的也心知肚明,不是等闲之辈啊。
“你们多大?”看对方没有反应,老爷子不耐烦了。
“我31,他28。外面还有一个,我表弟,20。”人还没出别墅,鹰不想节外生枝,老实相告。
“夕阳红节目一会儿该说前列腺的事儿了,你们要不要未雨绸缪?”
“什么?”
“快决定,磨叽得跟老家伙似的,不然我回楼上听广播了。”
事先真没考虑女佣的事儿,所以悄悄上楼,没惊动她。这回肉票一个变成了两个,好比令人垂涎的一道主菜,无论川湘粤还是法俄墨,哪一种也少不了搭头。老话怎么说的,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种事儿经常发生。那就加一个指标吧,权当牛排盘里,捎带了一片洋葱。
大象把女佣拉到一边,小声提醒她,要她老实点儿,乖乖听指挥,否则就死到临头了。女佣梦做了一半,被主人叫醒了,梦里自己那个不中用的儿子娶上了漂亮媳妇,很鼓舞人心的结局,这个时候拼命想把梦里的境界续上来,也许还有点儿害怕,没有接大象的话,一声不吭地去工人房里穿上外套,换了鞋,出来跟上队伍往别墅外走。
为门窗的事儿,几个人站在门厅里争了几句。女佣非得把别墅的窗户都关好,一道道门挨个儿锁好,否则不放心。大象急得要动手教训女佣。老爷子不高兴,说人还没出院子,就算来人带了五连珠,汽车也发动着,心情急迫,到底是客人,要是不礼貌,就请离开。还威胁说,趁他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回书房留一封文言文的道别信给儿子,他们最好把嘴闭上。“免得耽搁时间。”看那架势,老爷子比他们还急,只是各司其职,门窗的事儿归女佣,他不管。
这么折腾了几分钟,终于出了门,小心翼翼地绕过监视器,出了院子。
车还停在那儿。大象看走眼了,没有人来盘问。鹰的计划到底不错,事先做了一块物价局的假车牌,尾灯特意亮着,让人参观。物价局这种部门,老百姓不待见,开发商和物业公司却憷头。如今老鼠犯邪,不怎么怕人,稍微管理得松了,客厅里经常开Party。不过,拎着酒瓶子到处找猫打架的老鼠,不是世界末日到来,一般很少见到。
蘑菇在车上等着,果真没熄火。大象断后,人挨个儿上了车,蘑菇很快把车启动,驶出社区。
二
车很快上了高速路,没走几步,老爷子突然叫车停下,要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大象换位置。
“干吗?”大象不耐烦地回头。
“我喜欢坐前座儿。”老爷子理直气壮。
“现在什么时候,不考虑你喜欢的问题。”
“怎么说话的?我儿子也不敢这么说。”
“我说,我不是你儿子。”
“当然。你那点儿出息,下楼梯还抓着扶手,要是我儿子,早拿拐杖敲他腿了。”话说到儿子身上,老爷子感兴趣了,有点儿碎嘴子,“我儿子不抢人,抢国家。这方面你该学着点儿。”老爷子嗤了一声,“他动一次手,够你一辈子。”
大象不服气地瞪着老爷子。
“我说错了?”老爷子也瞪大象,眼睛瞪得比谁都大。
“他得应付紧急事态,所以坐前面。”鹰先观察着车外的动静,这时空闲下来,做和事佬,向老爷子解释。
“凌晨三点半,蚊子都睡了,应付谁?”老爷子根本不吃那一套。
鹰不想因为斗嘴影响了蘑菇分辨道路情况。再说,老爷子的话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要跟老爷子的儿子比,他们连小巫都算不上,要算就不打劫了。道上的规矩,人家儿子是前辈,车上坐着前辈的爹,有道理也不好争辩,不礼貌嘛。鹰让蘑菇把车停下来,哄着大象和老爷子换了座位。
“干脆,你让他自己开车得了,愿意怎么开就怎么开,愿意开到警察局录笔供也成。”大象委屈万分,一屁股坐到女佣身边,没把握好落座的位置,蹭了女佣的大腿。女佣拿眼白了大象一下,嫌弃地往边上挪了挪。大象愤愤地想,还有没有自知之明一说?就算一嘴红苕味儿的乡音改了,那一张煎饼似的大白脸,谁爱往上贴?这么一想,更没有好气。
老爷子上了前座,车接着往前开。老爷子欢喜了一阵,称赞蘑菇车开得文明,比儿子那个武警保镖开得稳;又埋怨了一阵,嫌车里的汽油味儿太重,不是人待的地方。大象要说什么,被鹰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鹰小声说大象:“再多嘴,你那一份儿少拿一成。”
大象忍住,心里惦记着赎金的分配方式,又想着等拿到自己的那份钱,大家分道扬镳,谁也不看谁的脸色,这么一想,就不再说什么。
一会儿工夫,老爷子不吭声了,脑袋歪在一边,打起了呼噜,身子不住地往蘑菇胳膊上倒,撞得蘑菇握不住方向盘,车歪歪扭扭的,擦了路边的人行道好几次。
鹰要蘑菇把车停下,给老爷子系上安全带。女佣本来靠在后座上打着盹儿,一听要给老爷子系安全带,立刻睁开眼,不让人动自己的主人,说老爷子有压迫症,寒冬腊月开着暖气睡觉,被子都不盖,要给他系安全带,他醒来闹脾气,非找砖头把车砸了。
这事儿当然不好办。车虽然是偷来的,毕竟是八成新的帕萨特,烤漆做得锃亮,砖头砸在什么地方都会留下痕迹,让人看着心疼。再说,天已经渐亮了,习惯起早的人这会儿该摇晃着揉着眼睛去厕所撒尿了,老爷子要闹起来,倒是可以向戴了睡帽开了窗户探出头来瞧热闹的人解释,说老爷子是自家的老爷子,犯癫痫往医院里送,半道儿下车小解,请原谅,但老爷子要真犯了犟,不让人掐了脖子抬了腿往车里塞,说不定真有人拿电视剧里的角色当自己的角色,往110打电话报帕萨特的车号,事情可就真的麻烦了。
大象出主意,让把老爷子叫醒,大家陪他聊天,等到了地方,暖气开足了,别说被子,睡衣都给他扒光了,让他宽宽敞敞地睡。女佣还是不让,说老爷子睡觉有规律,头五分钟假寐,后半点钟沉睡,然后进入觉醒前的梦境状态。老爷子要说梦话,得有人接他的嘴,不然他就起来梦游,满处摸人脑袋,摸住了往下薅头发,薅完头发再薅耳朵,而且目标感非常准确,你就是用强力胶带把自己倒贴在天花板上,他也能拖来消防梯上天花板找到你。
大象不怕梦游。大象头发本来就不多,为这次行动,特意去剃光了头。一想到老爷子在自己光脑袋上摸来摸去,怎么都摸不着下手的地方,大象就兴奋。
“你要叫醒他,我就叫醒警察。”女佣威胁大象。
“臭女人,别干傻事儿。”大象拿眼睛瞪女佣。
“你们也一样。”女佣一点儿不妥协。
“你以为你是谁,我姐?”
“幸亏我妈没儿子,绝户。”
“你就不怕我们?也许我们会杀了你。分尸的故事,大概听说过了吧?”
“电视里天天演,不时髦。”女佣不耐烦地说,又加了一句,“留神点儿,别挨着我。”说罢把大象往一旁挤了挤,头一歪,继续打她的盹儿。
“我憋成什么样子,会挨她这模样的吗?”大象委屈得恨不得自杀,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黑暗中看不清,求助地看鹰。
“你不是那种意志坚定的人,千万不要激动。”鹰息事宁人地劝大象。办法倒是很快想出一个,让大象和自己调换位置,坐在老爷子后面,“端住脑袋,别让他往两边撞钟。”
“这种事儿,怎么都是我做?”大象不服气。
“蘑菇开车,我思考问题,就剩你没事儿。”
“思考什么,我们在三公里处撒尿,还是在五公里处撒尿?”
“有完没完?”老爷子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大象不明白。
“没你什么事儿。”女佣睁开眼,回答老爷子,“快了。”
“眼罩子给他摘上。抽他。转呀,转呀转。”
“抽了。正转着呐。”
“谁从窗外飞过去了?”
“蚂蚁还没长翅膀呢。”
“哈哈。杀了他。”
大象半天才明白过来,老爷子是在说梦话。这么一明白就毛骨悚然,差点儿没从老爷子脑袋瓜子上抽回手,让女佣往回一瞧,只能继续端了架子端住老爷子的脑袋。
三
车继续往前开。又开了一个多钟头,眼见着天渐亮了,车离开高速路,拐下一条便道,颠簸着开出一段,到了事先计划好藏人的地方。车刚停稳,老爷子醒了。
老爷子一醒就嚷嚷着要喝茶,一分钟都不肯等。藏人处是临时租来的,不是酒店。矿泉水倒是准备了好几箱,考虑到肉票也许看过《小鬼当家》一类电影,会利用电来反抗什么的,事先把电源破坏了,也就没有准备烧水的壶。鹰怎么也劝不住老爷子,没有办法,只好求助女佣。
女佣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老爷子哄住了,让老爷子先进屋,乖乖地喝了半瓶矿泉水,去床上继续睡回笼觉。鹰和大象借了这个机会,里里外外忙着打扫痕迹:车停进库房里、大门上了一把锈锁、门前的院子丢一些枯树叶、靠便道一边的窗户用胶带封起来。女佣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鹰和大象忙完,捶着腰去水池边洗手的时候,过来了。
女佣认准了鹰是头儿,和鹰讲条件。电源要尽快解决,找供电所还是检电所不是她的事儿,不光一天三开明前滚茶要喝,还有热菜热饭、午睡前的热牛奶、芬兰浴、通宵不灭的灯,这些都少不了用电。还约法三章:老爷子挑风水,怕潮湿,必须住楼上向南的那间大房;老爷子静处惯了,不要随便打扰他,进屋前先敲门,说话声音不要大;老爷子每天必到湖边散步,狗跟着行,人不能跟着,跟着他就发火。
大象嘲讽地看鹰:“请了个爹来呀。”
鹰经历过一番折腾,调整过来了:“爹让咱们发财了?”
接下来是一日三餐的饮食安排。鹰放心不下脚后跟,要去高速路上看看有没有跟踪者,让大象和女佣谈。
“有笔和纸没有?”
“什么?”
“我说,你记。”
“三天前的牌局,哪副牌我都能背出来。说。”
“早餐,一只红禽牌子的柴鸡蛋,七成熟,负离子水煎,要带糖心;二百毫升胡萝卜汁儿,大棚出泥的不要,皮儿削掉,现榨,免糖;两片巴西橘,冷库出的不行,去筋和核儿,食用前八分钟,用老正和牌子的白醋腌渍。中餐在下午两点正准时开,一条鲫鱼,不低于三两,不超过四两,要活的,乌鸡汤清煮;红菜苔半碟,一定要洪山宝塔背阴处生长的,清炒,别放蒜蓉;福临门维A大豆色拉油和天然谷物油都不能用,老爷子忌口,只吃鲁花牌子的玉米油。晚餐……”
“等等,我找纸和笔去。”
“我提醒过你。”女佣冷冷地说。
四
大象和蘑菇往返出去了好几次,按照女佣开出的单子,买来吃穿用一应杂物。东西太多,堆了整整半间屋子,散发着稀奇古怪的味道。大象埋怨鹰,一分钱收入没见着,先花掉了两千来块,入不敷出,还不知道能不能把损失挣回来;而且这样宠着人质,实在是主次颠倒。蘑菇不当家,不关心经济问题,兴味盎然地说电料柜那位售货小姐。蘑菇认定她对自己有意思,一把电改锥足足帮他挑了半小时,小姐眼睛有点儿近视,蒙眬得媚人,老向他递飞眼。
鹰心里盘算着打出去的那个电话,不和两个搭档讨论经济与媚眼问题。电话是掐着时间打出去的,简单两句话,通知对方回黄金海岸别墅读留在那儿的信,态度认真点儿,最好多读几遍。移动电话是用伪造身份证买的,打包系列服务那一种,不会让警察抓住任何有价值的破案线索。从口气上,能够听出老爷子的儿子很慎重,着急是肯定的,也许一边听电话,一边掂量绑架者的分量和自己的父亲有多大的危险性,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报警。
计划中有一条,按照第二代“赤军”人质绑架理论设计,是这个电话之后,三天之内,关闭电话,不再与对方有任何联系。破釜沉舟的行动,一定要有时间过程,让对方去揣摩,并且使对方的焦虑感达到临界状态。
问题是,这三天时间怎么过。计划不能说不周到详细,就是没想到计划中的目标,是个要让人哄着的老小孩儿,而且在他之外,还有一个到处发号施令的女佣。鹰有些犯难了。
老爷子睡到差不多天黑才醒过来。女佣说是换了环境,新鲜了,嗜睡。这种事情,《家庭保健》节目里介绍过,虽然当事人大多是孩子,老人和孩子其实差不了多少。散步的问题比较好解决。这里是郊区农场,因为在工业区红线图内,原住民都搬进了城里,闲了一段时间了,平时不来人。狗没有,不远处有个池塘,水很干净,人也不用跟着。站在二楼的窗户前,方圆数里一览无余,一只蚊子飞过都能辨出公母,而且老爷子也不像有逃跑的迹象,让他去油菜花盛开的田野边散散步,倒是有利于人质的身心健康。
女佣忙碌得很,厨具买来,人也和蔼多了,挽了衣袖,又洗又刷,再支了大象外出补充点名要的调味品,一副安家过日子的架势。晚餐是白水煮土豆、蔬菜沙拉和鸡油米饭,汤是鲜海蛎子炖乌鱼蛋,加了少许酸笋和火腿,有一股揭了皮的榴莲的臭味儿。老爷子吃得很满意,吃完碗里的,还要添半碗。女佣没让,毋庸置疑地收了桌上的碗筷,把两片剥好皮的沙田柚塞到老爷子手里,要他上楼听电台的有奖猜谜节目。
原以为这样已经很好了,支出虽然有些失控,毕竟老爷子很配合,饭吃得不少,没有挑剔,让人松了一口气。三天时间不算长,一只沙田柚都吃不完,从节约的角度讲,调味品什么的到时候全会浪费掉。谁知当天晚上老爷子就闹事,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屋子里干待着,要出去转一转——不是盛开着油菜花的田野小路,是闹市的好玩去处。女佣安静地在一旁解释,说老爷子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得换节目,让他开心,否则闹起来没完没了。
大象仗着人不在别墅里,也不在车上,要动粗,把两人锁到楼上去。老爷子还没挪窝,女佣先去厨房里摸了菜刀出来,眼睛瞪得荔枝大,威胁说,谁敢动老爷子一根毫毛,她让谁脑袋瓜立刻开瓢。蘑菇兴奋得要命,也不说蒙眬眼小姐的事情了,一会儿跳到大象身边,一会儿跳到女佣身边,像拳击台上的裁判,很着急地等着双方动手。
事情到了最后,还得鹰出来调解。先哄好女佣,再哄好大象,将幸灾乐祸的蘑菇,一脚踢进厨房,要他把带了凶器性质的厨具藏起来。未雨绸缪没有做到,亡羊补牢的事总要做,把鹰忙碌得,联合国观察员也不过如此。
“人绑在那儿,谁给他们做饭?做了谁给他们喂?而且,那老爷子,嘴比老佛爷还刁,鲜胡萝卜汁酸笋的,难得侍候,要是真绝食了,人家要见了活口才交钱,咱们总不能背个老尸首去换钱票吧?”鹰不光爱琢磨,口才也好,加上话说得有道理,大象再憋闷,也不能不服。大象就闭了嘴,一口一口狠狠地抽烟。
这样,只能冒险吃河豚,依了老爷子的,带上他去闹市里找好玩儿的去处。
五
刚一上路,鹰就发现自己的钱夹子丢了。里面两千多块现金,两张卡,卡上大约一万多块钱,是准备应付三天花销的。钱不算什么,要弄也不是没办法,重要的是一张照片,那是鹰一个女朋友的。鹰这次很当一回事儿,打算事情解决后,娶她过日子,当他的文学青年,所以把她的照片装在钱夹里,想不到掉了。
问大象,大象说没看见。问蘑菇,蘑菇熄了火,要下车回屋里找。老爷子本来开心着,车一熄火就不高兴了,问开还是不开,不开他自己上主驾座,蘑菇就省下来,不用去了。这样,蘑菇也没回屋里找成鹰的钱夹,重新回到驾驶座上,依旧是老爷子坐副驾驶位,五个人上路,车拐上高速路,往市里开去。
晚上九十点的时候,路上车不多,偶尔有来往于机场的大巴斜着车身驶过,车速很快。快下高速路时,车被警察拦住了。大象远远地看见,警察不是高速公路警察,车上的警灯也亮着,而且是两辆车,五个警察。大象紧张了,要掏枪。
老爷子埋怨大象。“就凭你这样儿,也能干大事?”老爷子让大家都放松,“该打盹打盹,该微笑微笑。要没问着,都别说话,一切我来应付。”
帕萨特慢慢减速,在警车边上停下来。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过来,向蘑菇敬了一个礼:“您好。”
“小伙子,你好啊。”老爷子摇下车窗,笑吟吟地向警察打招呼。
“大叔,回市里?”
“去木兰湖玩了,回家。”
“他们是?”
“开车的是小儿子,鼻子带钩的是外侄,耷拉耳朵的辈分儿小点儿,侄孙子。”老爷子乐呵呵地说。
“好像穿多了,淌汗。没病吧?”警察关心地问。也许职业病犯了,瞧出点儿什么来。
鹰、大象、蘑菇,三个人紧张得要命,呼吸都快停止了。大象使了好大的劲儿,强迫住自己没拉开车门跳下去,顺着高速公路拼命地往前跑,像那个沿着得克萨斯州公路傻乎乎往前跑的白痴阿甘。
“昨晚硬往别人家里闯,讨水喝,一点儿礼貌也没有,让我骂了一夜。爹妈没教好,罪过啊。路上我还训着呐。”
警察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有您这样的老人,社会公德好多了。”
“可不,从我做起。”
“大叔,您真逗。”
年轻的警察向老爷子敬礼,打算离去。老爷子叫住了他。
“我说,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我同事出警,车坏在路上,想拦辆车把人带回局里。您车上满座儿了。打搅了。”
警察再敬礼,这回真的走了,去路边手插腰带大叉腿站着,等下一辆车。
帕萨特绕过熄了火的警车,继续往市里去。老爷子很得意:“我哄我那儿子,一哄一个准儿。哪像你们,一点儿眼水也没有。”
大象没忍住,问老爷子:“你怎么就知道能哄走,万一是抓咱们的呢?”
“说你蠢。你不分析分析,真要是捉人,不是110巡警,是特警队。穿防弹服,举路检牌,枪拎在手上,一人上前,一人掩护,能站在路边抽烟?”老爷子教训大象,像教训自己的徒弟。
大象听老爷子那么一说,恍然大悟,立刻对老爷子刮目相看。大象想,大隐于市,这一回,受益匪浅。但只过了一会儿,不服气的念头又来了。让自己的人质替自己解围,还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教自己如何对付警察,到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这样一想,悄悄对鹰说:“我还是信不过他。”
“又怎么了?”
“你就不怕他跑了?”
“警察让他支走了,教了你那么多,爹妈也没这么耐心。要跑他早跑了。”
“也许是圈套。”
谁说老爷子耳背,人家这次听得清清楚楚,从前座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大象一眼,把大象臊得,真有一种忘恩负义的愧疚感。
六
进了市区,大家肚子都饿了。鹰征求老爷子的意见,他们哥仨没出息,全是从宝庆码头贫民棚子里出来的苦孩子,太高级的饭店不熟,“湖锦”或者“太子”这样等着翻台的热闹饭馆,是不是可以将就?老爷子这次偏偏让鹰大跌眼镜,连“湖锦”和“太子”也不去,要去街头小吃店啃鸭脖子。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感动得眼泪汪汪。大象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小声说,看出祖上的尾巴了。老爷子拿眼睛横大象。一边女佣拦住了,叫老爷子别生大象的气,已经说过人家是侄孙子了,好歹当做亲侄孙,大人不见小人的怪。
五个人进了路边一个油腻腻的小吃店。不是正经吃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围了一张桌子,桌上摆满大碗小碟,年轻人呼幺喝六地吃着喝着。加上老爷子五人这一桌,店里一共两桌客人。
点好菜,老爷子等着,手脚停不住,拿筷子当鼓棒玩。“猪肉炖粉条子,多少年没吃到嘴里了。包米渣子大芸豆,越吃越没够。妈的,今天吃个饱。”
“叫你别生气,还生气。”女佣责备老爷子。
“我生谁的气?我生气干吗?”老爷子不认账。
“没生气你骂人?”
“我没骂人。”
“骂了。”
“那是骂菜。”
“菜也不能骂。”
“想骂就骂,谁管着我了——妈的。”老爷子故意把声音放大了。
“妈的。”女佣也骂,声音更大,把鹰吓了一跳。
老爷子看了女佣一眼。那一个等在那里,冷冷地看他的反应。“算了,不骂了。”老爷子妥协了,悻悻地。
“这就对了。”鹰不想太招人白眼,松了一口气,征求意见,“喝扎啤吧?”
“不喝白不喝。”老爷子拍着桌子吆喝,“上扎啤!”
大象哧哧地笑老爷子:“我说,你快成酷生代了。”
“什么?”老爷子没明白。
“穿名牌,挣大钱,听古典,说脏话。”大象想和老爷子搞好关系,耐心解释。
“呸。”那边的桌子上,一个黑脸青年突然叫起来。他从嘴里抠出一样东西,举到眼前。
老爷子直了腰,扭过身子去看了一眼。老板娘匆匆小跑着过去。
“怎么把苍蝇放进菜里了?”
“怎么会?拾掇得干干净净,别说苍蝇,灰尘也不会有。”
黑脸青年把苍蝇举到老板娘鼻子下:“这他妈不是苍蝇是什么?酱豆啊?”
老板娘摘星星似的,取了黑脸青年手中的苍蝇,举到眼前看。“摸良心说,我这是卫生检疫合格店——算我倒霉,这道菜重新给您做。”
“什么意思?拿我开涮呐?”
老爷子朝那边看了第二眼。鹰及时地伸出手,捉了老爷子的胳膊。
“好了好了,这桌饭,算我请诸位,行了吧?”
“当我讹你呐?”
“这位大哥,您要怎么办?”
“怎么办?赔偿我的恶心费。拿五千块钱,我把苍蝇吞下去。”
“这是怎么说的?我能让您吞苍蝇吗?”
黑脸青年虎下脸,操起桌上的酒瓶子摔在地上。酒瓶子粉碎。
“我正恶心着。要慢了,我割了嘴,把恶心掏出来。”
老板娘吓得脸都白了。鹰一把没拉住,老爷子起身过去了。老板娘看出来的是个管闲事儿的,赶紧阻止。“大爷,别说话,千万别说。您一开口,他们反而上脾气。”
“要论上脾气,他们得等着,等我先上过再说。”老爷子斜了眼看黑脸青年,“小子,把地上的玻璃碴子捡起来,拿扫帚来扫扫干净,再给你这位阿姨赔个礼,说对不起。”
“嗬,哪儿冒出个老雷锋来?”黑脸青年感兴趣了。“不对呀,您老不都牺牲四十年、让全国人民心疼了四十年了吗?怎么,睡醒了?”
鹰不得不出手,过来护住老爷子。“别乱来!”
黑脸青年没乱来,伸手轻轻拍打了两下老爷子衣裳上的灰尘。“我说老家伙,把假牙戴好,坐回那边去,好好喝你的包米渣子,喝饱了,让你孙子搀着,到阴凉处遛遛食,别没事找事,啊?”
老爷子属猴的,手快得很,操起桌上的一盘烧豆腐,劈头盖在黑脸青年脸上。黑脸青年没提防,落了个屎浇鸡头,眼睛让郫县豆瓣糊上了,看不见,到处抓摸。
那一桌骗吃骗喝的小年轻让人横插了一杠子,不干了,起身抓了啤酒瓶子扑过来。鹰和大象也不怠慢,操起板凳上了手,双方一片混战。蘑菇借这个机会,捞了几筷子刚端上来的猪肉炖粉条子塞进嘴里,看着鹰和大象有点儿寡不敌众,要吃亏了,撂下筷子,抱了一摞空碗,躲在一边,瞅着谁张狂就飞谁,专往后脑勺上飞,饭店里一时盘飞碟砸。
老板娘痛苦死了,躲到一边,拉一张椅子坐下来,一边看这场全武打,一边心疼地数砸破的桌椅碗碟。
老爷子不数,在一边兴奋地大叫。“小兔崽子,给我打,打他个灵魂出窍!”又批评蘑菇,“看准点儿,别浪费弹药。”
然后女佣拖了兴奋的老爷子,鹰等三人断后,他们从饭店里逃了出来。
“别生气了。揍您也揍了,人家也没把您怎么样。”鹰追上来,劝老爷子。那两个在后面跟着,一把把摸黏糊糊的鼻血。
“谁说我生气了?”
“真没有?”
“谁生气谁是小狗。”
“那我们?”
“换地方。接着玩。”
“这回您得听我的。”
“遇到这样的虫子,我还揍。”
鹰对老爷子,真的是刮目相看。
七
蘑菇在饭店里飞盘子没飞出水平,一进沿江大道的“魔王”酒吧,就躲到角落里鼓着腮帮子投镖靶。老爷子威严得很,独占了一张桌子,绷着脸不理鹰和大象,一口口喝着杯子里的嘉士伯。鹰不想招惹他,和大象到旁边找了张桌子坐了,叫了陪酒小姐来猜色子,排遣无聊。三天,72小时,过一夜算半天,说计划没有变化快,总不能变化了的,就任其发展,不再有计划了吧。
老爷子旁边一张吧桌边,坐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太太,老扭过脸,朝老爷子看。老爷子姜太公似的,也看外国老太太。外国老太太像等待阳光的蓓蕾,不经看,让老爷子看了两眼,脸上立刻光彩夺目,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过来了。
“Can I have?”
“什么?”
“How about having a dance?”
老爷子不动,看着外国老太太。外国老太太笑眯眯地伸出手,从桌边拽了老爷子,带着他进了舞池。
鹰丢了皮夹子,又在小吃店里干了一架,身上带着家伙不能使,无辜挨了两拳,沮丧得很。这么一沮丧,智力受到影响,连着猜输了好几次,让小姐硬灌着喝了好几杯。酒下肚,人有些伤感,托着下巴颏,轻轻哼甲壳虫的《玛莉,别理我》。哼了一段,回头看老爷子,见桌边没人了,紧张得汗都出来了,再一巡视,发现老爷子在舞池子里,怀里搂着个外国女人。鹰这一下吃惊不小。
老爷子不是有经验的样子,脚步生涩,动作却果断有力,完全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根本不由舞伴儿自由发挥。老太太让他拉着遛马,快乐得要命,不断发出惊呼声。老爷子先还得意,后来不耐烦了,皱了眉头,一本正经地说老太太:“我说娘儿们,别吱哇乱叫好不好?”
一曲甫毕,舞池里的人散去。老爷子遛马没遛过瘾,还想接着遛,可DJ躲到一边喝酒去了,没有音乐。老太太撩起裙边扇着风,笑眯眯地示意老爷子,别干站在那儿,带她回吧桌。“用不着你教,我知道该喝酒了。”老爷子不高兴,撇下老太太朝吧桌走。路过镖靶,老爷子随手从蘑菇手中抽出一支镖,投向镖靶。飞镖正中靶心。老爷子头也没回地回到桌前坐下。蘑菇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
老爷子疯热了,大口灌啤酒。老太太也不生疏,拎过桌上的啤酒,就着瓶嘴豪爽地喝。
“You are the most interesting man I have ever seeing in China。”
老爷子看老太太,没听懂,扭了头把鹰叫过来。
“她是美国人,形象设计师。说您是她见到的最迷人的中国男人。”鹰有了新差事,打起精神来替两人做翻译。
“告诉她,她来中国找形象就对了。美国的破男人,稍有点儿成色就满世界窜,也不学学中国的好男人,都待在家里听脱口秀。”老爷子指示鹰,“告诉她,我请她喝一杯,喝那种厉害的。”
“你没带钱。”鹰提醒他。
“你不会先垫着?”老爷子又不高兴了,“还能讹你不成?”又说凑过来的大象,“这儿没你的事,一边玩去。”
“你以为你是谁?”当着女人的面,大象拿不下面子。
“你得叫我爷爷。”老爷子固执地纠正大象。
“嘁。”大象不屑,“他供着你,我不供。”
鹰发现事情不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老爷子把桌子上的酒瓶子往边上一推,盯着大象:“贼。”
“说谁?”
“谁是说谁。”
“我说,你们别在这儿吵,不文明。”鹰阻拦两个人。
老爷子不理鹰,对大象说:“别磨磨叽叽的,痛快点儿,告诉他。”
大象看了看鹰,口气强硬:“要么我有毛病,要么他有。反正你得拿主意,你决定吧。”又回过头冲老爷子笑了笑,“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老爷子轻蔑地嗤了一声:“你?”
“比你年轻,还比你健康。”
老爷子鄙夷地乐:“一堆新鲜的臭狗屎。”
“您到底怎么啦?”鹰有点儿撑不住了。
“你兜里的钱夹子,是他偷的。”
鹰被老爷子胡闹式的做法弄得有点窘:“我说,这是我俩的事儿,您别插手。”
“告诉他,”老爷子盯着大象,“你不光偷了钱夹子,还把他女朋友的照片丢进下水沟里了。”
“嘿,过分了。”大象差点儿没跳起来。
“如果你不对他说出实话,我会更过分。”
“还能揍我一顿不成?就你这么大把年纪,我能把你打到地上捡不起牙来。”
“我得拿牙咬蚊子。”老爷子转了身子对鹰,“去,搜他的兜。”
“我说,求你了,别干涉我的事儿。”
“叫你搜。”老爷子固执到极点。
“嘿,我可没惹你。”大象发觉事情真的有点儿不对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小子,我教你怎么做一个骗子——不是上衣口袋。裤子,屁股后面,左边那个。”
“我说,我们可以私下谈谈。”
“是你自己找不痛快。”老爷子理也不理大象。“我们是仇人了,一天你黏我的边儿,一天我掐得你满屋转。”
“他说得对。”大象妥协了,看了看鹰,沮丧极了,“钱夹子是我拿的。”
“照片?”
“也是我。在下水沟里。”
“说下去。” 老爷子很兴奋,鼓励大象。
“我恨你。你总是对我下命令。”大象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活儿干得比你多。你算什么玩意儿?”
“您想干什么!” 鹰冲老爷子大声喊。
大象臊极了,霉头霉脑地躲到一边去。老爷子看鹰。鹰眼泪汪汪。
“有些事,说清楚就好了。”老爷子安慰鹰。
“我不想清楚。”鹰很痛苦,是真的受到了伤害。
“你不想清楚,你狼和猫往一块儿搅,你泡酒吧都泡不出快乐。”看得出来,老爷子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鹰去抓桌上的啤酒瓶子。老爷子阻止鹰,把瓶子从他手中夺下来,叫过招待,要了两份烈性酒。“喝了,吐了,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好了。”老爷子对鹰下命令。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过来,站到老爷子面前,仰了脸儿看他。
小女孩稚声稚气地问:“您能带我跳舞吗?”
八
事情总是这样,胜算的往往不露面。他们没有熬过72小时,整个计划在不到26小时的时候就终止了。那个时候,天边已经露出晨曦,空中开始飘起了细细的小雨。
警察冒着雨,在返回郊区路上截住了帕萨特。鹰、大象、蘑菇,三个人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被警察拿枪指着赶下车,下掉了家伙,戴上了铐子。
大象比鹰和蘑菇多吃了一点儿亏。他想像阿甘那样顺着高速公路往前奔跑,被女佣恶毒地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跌倒了。直到最后大象都没有想通,是那个臭女人侵犯了他,而不是他。
这回还是110,根本不像老爷子说的,捉人的是特警队的人。警察完事后站在那里抽烟,互相传着烟蒂,很亲密,只是看起来不怎么卫生。
老爷子这回不是不高兴,是非常的不高兴,一个劲儿地埋怨和警察在一起的儿子,说他不该来找自己,更不该这么对待自己的朋友。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家,这一回,连女佣劝也不管用。那三个绑架者垂头丧气地被推上警车时,老爷子依恋地冲着三个人喊了一句:
“嘿,别走啊,还没玩够呢,咱们继续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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