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不错。有没有更便宜的?”我问。
“城中村怎么样?”他反问,尽量克制着,“这是深圳,你要改变观念。”
我知道城中村,那是一堆城市的淋巴细胞,气息叵测,盛产奇形怪状的故事。我对故事过敏,我对淋巴也过敏。而且,我还不至于那么不道德,把自己的坏毛病告诉樊鸿宾。他是我来深圳之后认识的唯一朋友,相当于我在这座城市里的过渡房。
“那怎么办?我的确买不起。”我说。
“你就不应该打买房子的主意。”樊鸿宾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总结说,“你就不应该来深圳。你当深圳是联合国?联合国维和也得花钱。”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有吗?”我问他。我真的没有主意了。我想到从卢克索沿东部沙漠返回开罗的那一次,穆罕默德?白佑明提到的那些生活在沙漠中的贝都因人,他们不住政府为他们盖的美丽的白色房子,在沙堆下用破木板搭一间岌岌可危的破棚子,心安理得地当甲壳虫,让人既羡慕又敬佩。贝都因人是好样的,可我不是贝都因人。
“要这样,你只能去红树林了。”樊鸿宾斩钉截铁地说。
樊鸿宾是一名画家,在罗湖有一栋气派的画院,虽然画院旁边的人工湖是一潭颜色可疑的死水,看上去让人起鸡皮疙瘩,但他在南山有一套漂亮的公寓,那是他的全额私产,他有说这种话的权利。
这样,我就去了红树林。
那个男人坐在那里或是蹲在那里,就在红树林边。天黑着,看不清生长在滩涂上泥质沼泽中那些奇异的胎生灌木。夜栖在灌木中的水鸟轻声啁啾着,听起来有点儿揪心。深圳湾对面的香港灯火璀璨,像一条磷火闪烁的巨蟒尸体。
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他。磷火映在他的脸上,他长得没有什么特点,和所有走在大街上的深圳人一样,只是他的头发在不安地燃烧,这一点不一样。
他很安静,蹲在那里不出声,但我猜想他和我一样,也不是贝都因人。贝都因人不那么蹲着,他们喜欢赤着脚在滚烫的沙砾中快速行走。现在我知道他是蹲着的,而不是坐着的。红树林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它们是唯一与海洋和睦相处的陆生物种。
我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站了一会儿,隔着浓密的灌木丛。我有点儿被他静静蹲着的样子吓住了,坐下来,坐了一会儿改成蹲。
“你好。”我说,“红树林没有房子,特别是在夜里。老樊不应该把我支到这里来对不对?”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也许他是一个哑巴,也许他在打瞌睡,也许他不想理我,或者他不认识樊鸿宾。虽然樊鸿宾是一个画家,而且在南山的闹市区有一套完全产权的公寓。
巨蟒的磷火在快速演变,黑夜没有办法按照黑夜的愿望嚣张。河口有潮湿的气息弥漫过来,红树林散发着淡泊的树脂气味,在海洋的咸涩气息中显得隐约而尖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深圳太贵了。”我说,意识到这话不准确,“房子太贵了。”
红树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来自他那个方向。是海浪推动桐花树和苦郎树,或者是夜里出来觅食的海狸或海鼠。然后他说话了。
“我没想到钥匙会生锈。”他说,声音有点儿生涩。这很正常,“电子表不走了,身份证过期了,他们拿走了我钱夹里的照片。”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一次我的钥匙也锈了,那一次我去了漠河。我迷恋上了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幽光的冰挂,差点儿娶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姑娘,为这个我伤心了好几年。那真是一次心力交瘁的经历。还有一次,我的钥匙掉进厨房的下水道里了,但很奇怪,它没有生锈。
“怎么可能?”我说。我其实想说“不可能”。我想最好还是礼貌一点。
“他们说,记着办二代身份证。可这太难了。”他有些迟疑不决,“谁也没有两个身份,对不对?”
他说得对。但在黑暗中我不能肯定他的神情,我的脚趾被什么东西硌疼了。我猜想是一枚小石子,或者突出地面的红树根茎。我能感觉到暗红色的汁液慢慢攀爬上我的裤腿。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红树林靠什么生长。它生长在海里,是海岸边的房子,楼上居住着小青脚鹬、黑嘴鸥和白琴鹭,楼下住着砗螺、粒核果螺、栉孔扇贝、糙鸟蛤和寄居蟹,它们是常住居民。还有一些哲水蚤、波水蚤、刺水蚤、根管藻、三角藻和圆筛藻,它们在林岸边荡来漾去,是一些暂住居民。照理说,红树林属于海里的建筑,它怎么可以依靠笨拙的陆地黄蜂和红须蚂蚁来传粉和受精呢?
“他们还告诉我,小心外面的阳光。这一点他们说对了。”他又开口说话了,“大街上阳光明媚,而我太苍白了。我就像一棵过了季的除虫菊,全身上下都涂满了金色蜜蜡。”
“是吗?”我吃惊。他说话的口气像一个诗人,这让我原谅了深圳。一座城市是容易被原谅的,尤其是我们的内心有柔软处,而这个柔软处恰好被打开了的时候。想想鲜活的冰岛牡蛎被寒冷的牡蛎刀撬开时的感受吧。
“我不知道。”他有点拿不定主意,“我离开得太久了。十六年,是不是太久了?”
原来这样。“那还用说。十六年前迪拜还在卖珍珠,现在人家有花不完的‘石油美元’。迪拜真是了不起。”我说,“你想抽支烟吗?你是深圳人吧?”
我从兜里掏出香烟。海风很大,火被吹灭了好几次。戒烟令无处不在,我不得不放弃。如果可能,我会放弃做一个人。我是说,不是吸烟的人,也不是深圳人,是人——如果我能做一枚砗螺,或者一丛三角藻的话。
“我不在乎房子有多贵。我有一套房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他语气肯定地说,情绪有了那么一点活跃,“她是一个好母亲,对不对?”
我不想说什么。母亲都是好母亲,但母亲最好和房子没有关系,那样真的太难为母亲们了。
海杧果,黄槿,海棠果,无毛水黄皮,老鼠簕,它们都是红树林的母亲,它们的果实成熟之后会快速长出胚根,离开母株落入海水里,几个小时内就能成活。谁能说得清母亲的事情呢?
“可惜我没见到她。”他说,“我是说,我没见到我母亲。”
“你是遗腹子?”我想不会,听上去他不像十六岁的少年,“她去世了?”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我来红树林不是为了安慰谁的,虽然深圳正在变成巨蟒,每天有几十万人离开,几十万人拥入,还有一些人绝望地跳楼和钻泥头车,但我不是政府,在深圳尚无产业身份,也没有加入义工组织。我不想买不成房,还得陪人蹲在黑漆漆的深圳河口抹一晚上眼泪。
“深圳每天有一万一千头猪、三十万只鸡和五十万斤鱼虾去世,那里面没有我的母亲。”他开了一个玩笑。
我松了一口气。他是一个幽默的人,即便是在黑夜里,在红树林这种地方,这让我感到高兴。
“但是?”我说。
“她走了,出国了,跟一个男人。”他说。
“哦。”我说。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他说。他的语气影响了红树林,隔在我们之间的那片原生灌林不安地摇晃了一下。
这个我明白。这种事情常见,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她有很多男人。”他继续说,“我说不清楚他们有多少。”
“好吧。”我不能肯定应该怎么接他的话,“这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谁知道呢?”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我不认识。”他说,“可这有什么关系?她给我留下了一套房子。”
“房子!”我说,心里呻吟了一下。我当然不是小青脚鹬,但我愿意做一枚浮游动物,或者一丛浮游生物,比如砗螺和三角藻。“祝贺你。”我有点儿违心。我觉得我有点儿卑鄙。
“我不想住进去。我是说,不想住进那套房子。”他说,“生锈的钥匙不是那套房子的。律师在我出来之后找到了我,他给了我钥匙。”他解释,“房子的确不错,什么都不缺,物业和水电煤气交到十年以后。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它恰好不在地铁站口,还是它属于旧城改造项目?”我在想,既然这样,他那套房子,他母亲留给他的房子,到底是十六年前的产权,也就是他母亲离开之前购买下的新楼盘,还是更早以前的老楼盘,老到那栋楼里出生的孩子已经准备生下自己的孩子了?我还想,如果他不想住进去,那套房子恰好又有一间向阳的足够敞亮的盥洗室,他愿不愿意租个合理的价格?
“我就是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苦恼地说。
“你真的不想抽一支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我是说,如果你能把烟点着的话,我就能抽一支了。你不明白什么?”
“我该不该谢谢他们?”他说。
“谁?”我说。
“那些男人。”他说。
有一阵我没有说话。我现在才想到,我不知道他是谁,有多大年龄,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母亲的那些男人。这是一个重要细节,被我忽略了。很多东西在黑暗中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东西是在白天消失的。其实它们在那儿,但是我不知道,或者忽略了。
“你想,”他在黑暗中拿不定主意地说,“我母亲要和那么多男人干那种事情。就是说,那些男人,他们很可能为我现在拥有的这套房子掏过腰包,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掏过。我该不该感谢他们?”
“他们是开发商吗?”我问。
“这有关系吗?”他反问。
他是对的,没有关系。房子就是房子,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他们。”他的口气有些伤感,脸上的磷火掉落下去一些,这使他好像往黑暗中隐去了一些,影影绰绰的,看上去有些模糊。“总是要谢谢的。”
“一定要谢吗?”我拿不准。
“我觉得应该这么做,去找那些男人,找到他们,说声谢谢。”他说,“可我去哪儿找他们?”
“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没有。我没有。”他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他们当中的几个。他们是我母亲的朋友。我不能肯定他们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关系。”我说,“我和很多人都没有关系。我以为有,或者他们以为有,但没有。事情就是这样。”
“当然没有。”他强调说,“我母亲并不和所有的男人上床。她有时候会在床上龇着牙揉她的额头,吃一点小饼干。她和男人并不总干那种事。她有头疼的毛病,而且总是感到饥饿。”
这就困难了。理论上说,肉食动物都吃肉,但也有只吃腐肉的。还有一种得到生物学支持的理论,是说肉在没有变成肉之前,并不想随便让谁吃掉。
“根本没有办法。去哪儿找,找谁?”他沮丧得要命,“我应该谢谢他们。当然我不会过分。”
“什么过分?”我问,“请他们和你一起喝一杯?”
“问他们是否爱我母亲,或者爱过她。”他有点儿生气,为我口气中的粗鲁。“这不关我的事对不对?我也不想知道。”
“这样说,你是对的,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我由衷地说。
磷火在他的脸上和红树林的叶片上晃动了一下。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隔着植物丛,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沉思,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这个主意到底怎么样。
我有些累,蹲着不习惯。暗红色液体洇湿了我的裤腿,屁股上湿漉漉一片。我被自己的无所适从弄得打不起精神,很快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鸟儿的啁啾声轻轻传来,从红树林的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的滩涂上爬动,也许是海洋里的神秘访客。我在想一条滑腻腻的滩涂鱼,它瞪着好奇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看的样子。
海风小了一些。我点着了香烟,看咫尺外磷火辉煌的巨蟒。我知道我身在的这座城市,它在奋起直追,肯定有希望成为另一条巨蟒。我被这样的念头鼓舞着,一时心花怒放。有一刻我忘记了前面发生的事情,以为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待在红树林。
“我还想去一些地方看看。”他的话在黑暗中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他,想起我不是一个人待在夜晚的深圳河口。这让我放弃了坐下来的打算。
他还蹲在那儿,一点儿姿势也没变。看起来他比桐花树更执拗。
他说他想去一些地方看看。我明白,他是一个出走多年的人,已经不熟悉深圳了,这座城市从一片沼泽地变成了一座超级大都市,已经有爷爷辈的户籍人口了,总之面目全非。十六年,不管过去他有多大,现在他都成熟了。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母校,他的初恋情人,他第一次掉落牙齿的地方,或者他第一次哭泣的地方。
“也许你应该去吃一次猪肚鸡。”我向他建议,“这是深圳特色。你为什么不去?”
香烟的火光在黑暗中与巨蟒的磷火顽强地对峙着。我不知道我的主意对不对,也拿不准他有没有钱吃猪肚鸡。我们总是失去主意,在我们哭泣的时候,或者妄自尊大的时候。
他朝我看过来。黑暗中分辨不清楚,我觉得是,隔着红树林他在看我。
“如果能找到她,我就去。”他说。
“你母亲?”我问。
“你替我判断一下,喜欢留刘海的女人是不是很固执?”他没有接我的话,自顾地说。
“也不一定。有一次我……”我说。
“她答应等十五年,只等十五年。就差一年。”他没容我说下去,“我应该早点儿明白这个道理。”
“一年的确比较漫长。”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但和十五年比就不算什么了。”
“你说得对。”他停了一会儿说。
“我的确对。”我说。
“我在监舍里还有几件东西,走的时候太急,没顾上拿。”他微笑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但我确定他在微笑,而且他微笑的样子十分迷人。“我不想再回去了,留给舍友吧,他们会打起来。”
我在想监舍里那个乱糟糟的场面。有人抢爱华牌随身听,有人抢鳄鱼牌衬衣,它们都是十六年前产自本地的盗版商品。这座城市在努力洗刷过去的罪恶经历,它越来越成功,但狱警仍然头疼不已。他们生气地敲打着铁栅栏,把其中几个囚犯拖出监舍,关进反省室里。我想,那些盗版商品中一定没有那些照片,它或者它们是他的珍惜。他在失去它们之后就失去了这座城市,最终失去了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城市会发达。城市的夙愿就是发达。城市才不管别的,不管谁能不能进入,谁能不能回来,这就是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得到的最大惊喜。
我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是蹲在那里睡着的。站起来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自己的脚。
他不在了。那个男人。红树林还在。它们一直在,只是由黑变绿,绿得流油,在晨风中孩子气欢喜地摇曳不停。
深圳河口有一线银光跳跃闪烁。滩涂外的海域上有大吨位油轮停泊。海水退去,红树林露出交错纵横的呼吸根,它们像一根根婴儿的手指,温柔敦厚地抓进亮晶晶的海泥中。但他不见了,那个昨晚和我说话的男人。
我离开待了一晚上的地方,绕过瓶花木和海漆树的隔离带,去那个男人待过的地方。那里有一些破碎的海石,还有一些惨白的贝壳尸首。我在那里蹲下来。
我看见了什么?
一只雌性的黑脸琵鹭。它双翅敛阖,一动不动,优雅地伸着一双长腿站在那里,斜着眼睛看着我。它的雪白的冠羽在阳光中像王子披着的美丽外氅,让人自惭形秽。
现在我知道了,红树林是什么样子的,但昨晚那个男人,他根本不是在和我说话。他在和它说话,和这只优雅的有着雪白冠羽的黑脸琵鹭。他甚至不知道我在那里,在布满了婴儿手指般呼吸根的红树林的另一边。
但也不一定。也许和我说话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这只优雅的有着雪白冠羽的长腿黑脸琵鹭。根本没有什么男人。根本没有谁和我说话。也许是我自己,我在这一边,和红树林另一边的我说话。
谁也说不清。这是在深圳哪!
晨曦快速变化。我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然后向那只优雅的黑脸王子挥了挥手,离开绿油油的红树林。在我离开的时候,海光灼灼,海风起舞,海水快速地升腾起来,无数的水鸟追赶上来,围绕着我,将我覆盖住。
我在红树林,这是深圳最好的地方。它是史前建筑群,比深圳更早,生存着一些可爱可敬的土著居民。我喜欢那些水鸟,还有砗螺和三角藻,还有水狸和刺水蚤,我爱它们。
我在想,红树林的居民们会不会和那个母亲一样,和那些母亲一样,在其他地方,比如在滩涂之外,或者更遥远的地方,也能寻找到栖息之地?
我在想,陆地生物已经彻底失去了回到海洋的机会,很多介壳类海洋生命在源源不断地爬上滩涂,成为下一个地球世纪的新主人。我觉得我可以向它们学习,去它们的世界,做它们一样的生命。我觉得我还是有希望的。
这就是我在红树林想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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