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才是!”她不在灯光下,离他十几尺,在广场中央,低头看一块完美的花岗岩铺地石,小心翼翼探出小牛皮靴子,光滑的靴尖轻轻黏住那块花岗岩的某个虚拟点,确定无误,压住,站稳,抬头兴奋地宣布。
“在这儿!”他跺脚。阿迪达斯今年的新款板鞋发出三记强调音。
“在我脚下!我踩住了它,它跑不掉啦!”她兴奋极了,鹤立般尽力站稳,不让脚尖移动。
“你总捣乱,什么都争!” 他急了。
“我赢了!”她咯咯地笑,身子晃一下,立刻稳住,快乐地叫,“不许耍赖,王八才耍赖!”
“你才是。”他说“你才是”,后面两个字囫囵吞回去,没说出口,像嘀咕。
“你!”她笑得喘不过气。
他站在花坛的基座上,无奈地换了一下重心,不知道再该怎么办。
广场采用了集中扩声模式,使用美国EV和PAS音响,至少九十台EVXL全音音箱、EVTL880D超低音音箱、PASBH-2长冲程中低频音箱,加上用于扩声的PAST1540全频音箱、用于返还的PAST1522全频音箱和用于补声的PASEVID C8.2全频音箱,此时正播放着《花好月圆》的曲子。
圆月隐匿。自动喷头刚刚淋过花坛中的硬骨凌霄,无数细碎的小水珠在灯光下闪耀,杜鹃花流光溢彩,羞煞了背景上的凤凰木和皇后葵,是真好。
他站在那儿,德国产JB-VARYSCAN71200摇头电脑图案灯奇异的光效装扮着他,让他有一种君临舞台的炫目感。他不好意思,从花坛上跳下来,向她跑去。
她踮起脚尖旋转了一下,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被跑近的他恶狠狠拦腰抱住,笑得更厉害,歪进他怀里。他趁机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她打开他的手。
“亲我。”她命令说,脸仰起来,嘴努成野蛮的花瓣儿,“就在这儿。”
他亲了。她没够。他再亲,人就不老实。她吃吃地笑着挣脱开,撩一下被广场风吹乱的头发。
“还说,捣乱的是你,这下没话了吧?”她说,撩开疯着的纱巾,把凉凉的手递给他。
他握着她的手。他们庄严地看站着的地方,那个被她找到的这座城市的南北中轴线,看一会儿,再看四周。
四周是高贵的大理石、气派的金属、流线型玻璃和湿润的昂贵木料,完美无瑕的聚光灯、扫描灯、天幕灯、地幕灯、图案灯和冷光灯光效。广场巨大,他们是环绕里的中心,恍若一对仙子。
“是真的吗,我们住到市民中心里来了?”她问他。那样还不够,转向他,人拉近,脸儿贴脸儿。
她不是不相信。她知道这是真的,但偏要问,让他说给她听。“说一百遍。”她不讲道理地要求。
“不是市民中心,是二百米外。”他指出她的错误,“市民中心不让住。我们离它二百米。”
“音乐厅住了。”她说。
“我们不是音乐厅。”他说。
“鸽子住了。”她说。
“我们不是鸽子。”他说。
“那要分怎么看,就是市民中心。”她说。
“怎么看都是二百米。”他说。
“按91万平方米算。”她指导他。
“那样算,莲花山也算进来了,中央商务区也算进来了,半个深圳都进来了。”他嘲笑。
“进来就进来,南中国都进来,中国都进来。”她宣布。
他是电脑博士,她只是音乐教育专业的硕士。但她伶牙俐齿,能把他绕糊涂。他当然不会真糊涂,这样他就输给她了。他不输,她非让他输,谁也不让谁,他们争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了保洁工。
一个中年保洁工。也许是老年。广场的灯光效果制造幻觉,说不准。他在一座花坛边,把几片飘落到花坛外的花瓣捡起来,放入便携垃圾处理袋里,嘴里嘀咕着什么,像是招呼自己的孙子孙女回家。然后他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的脚下也有花瓣。保洁工在他们身边蹲下,从中轴线上拾起两片花瓣,再从阿迪达斯今年新款板鞋上小心地剥下一片,放入便携式垃圾处理袋。
年轻的博士脸臊,翻天覆地地看鞋底,再看保洁工。保洁工穿着呆板的制服,戴着后备役军人般刻板的瓦楞帽。他是个四肢粗壮的男人,个头儿不高,脸上皱褶分明,制帽遮住了,后脑勺上看得出秃顶的痕迹。
硕士冲博士扮了个鬼脸,她的样子娇憨而不讲理。博士想咬硕士,硕士躲开了。
“但是,我们还是在市民中心,对不对?”她把目光从走开的保洁工那边收回来,扭过脸问他。
他看她。她目光迷乱。那样的目光,那样的问法,其实是暗中恃美胁迫。他只能点头。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每一次他都点头。
“我们的梦想,”她按捺不住地搂住他,“我们做到了!”
他也按捺不住,再次亲她。他俩就在铺向远方的花坛边,情绪激动地黏合成一个影子。
昨晚谁先开始争吵,他俩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争吵也忘记了。
“有本事你别要我。”她开始不讲理。
“有什么,恩格斯就没老婆。”他不妥协。
“又怎么样?”她问。
“苏格拉底也没老婆。”他气她。
“算什么本事?”她朝他喊。
“还有柏拉图,笛卡尔,”他止不住,恶毒地说,“薄伽丘,哥白尼,康德,尼采,休谟,叔本华,斯宾诺莎,伏尔泰,萨特,牛顿,安徒生,福楼拜,卡夫卡,卢梭,福柯,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拉斐尔,凡?高……”
“不要脸,你不要脸,以为只有男人才配!”她气坏了,差不多快要气晕过去。现在她已经无法原谅他了。“波伏娃也没有老公!邓肯也没有!香奈尔也没有!嘉宝也没有!南丁格尔更没有!”
“你还忘了伊丽莎白一世,”他气她的确有一套。而且他击中了她的要害,没有那么生气了。“你还忘了克里斯蒂娜。”
事情在临界点上结束。他先认输,把自己关进盥洗室,不到一分钟就冲出来,扑上床睡了。
其实不是床,只是一副床垫,前房客留下的,丢在主卧的墙脚。他们下午才拿到钥匙,去广场疯过以后不肯回关外。新家具要一周后才能到齐,但他们不想等,他们决定就在那张旧床垫上过一夜。也许七夜,她说。
他从美国回来之前,是靠她生活和读书的。她读完硕士以后就弃学了。两个人的家都在农村,供不起,他们决定牺牲一个人。她是那个牺牲者,打拼了几年,做到A8音乐技术部门的中层干部,薪水不菲,但要资助他在国外攻博,骆驼一分为三,他占两份,她占一份。在深圳,住在关内的属骆驼,属羊和毛驴的只能住在关外。他回国之前,他们在关外有个小窝。更多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时候,那是她冷清的羊圈。
“我想住在市民中心。”夜静更深时,她红着眼圈给他发电邮。“关内才是高贵的深圳。”
他回来了。当然是读完博回来的,带回两个专利。联想国际信息和中兴通讯向他递出橄榄枝,他嗅了嗅丢掉了,决定自己创业。她通过几年建立的业务关系,帮他从政府拿到创业资助。政府有钱,还有文化产权交易所,他用专利融到一笔创业基金,现在是新公司的股东。他和同伴雄心勃勃,要让公司三年后在纳斯达克挂牌。
他带她到市民中心广场旁,问她喜不喜欢那栋褐红色的商住楼。她当然喜欢。他递给她一个装着钥匙的信封。她先吃惊,很快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那是她的市民中心,她梦寐以求的居住地。她才不在乎房租有多贵。他哄她,要她别流泪。他没有好意思告诉她,如果允许,他会让那二百米消失掉。
他扑上床垫,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假装睡,他没动弹。
她赌气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看他趴在那儿的样子,气得要命,起身把房间里的灯全打开,乒乒乓乓开冰箱拿冰激凌。冰箱也是前房客留下的,不锈钢整体厨房也是。她用冰激凌刀敲盒子。他不醒,也许醒着,就是不理她。她冲出厨房,冲到床垫边,用脚踹他,然后就哭了。
她又坐回窗台上,蜷缩在那里,一把一把抹眼泪。天亮时,她回到床上,尽可能离开他,缩在角落里睡,梦里还在抽搭。
她起来的时候,他站在落地窗前,怔忡着不动,一脸的后悔。
她倒没意思了,起身走到他身后,他没回身看她。她站了一会儿,她想他昨晚那么说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是在西方读完硕和博的,西方人说思想者没有家。他是被她逼急了,伤了自尊才那么说的。他不是她的思想者,她有思想。她要他当行动者,但不能是没有思想的行动者。她要他行动,而且是有思想的行动,别站在那儿发呆。
她那么想过,有些委屈,脚尖内敛,肩膀收束,睡衣从肩头滑落到脚面上,一丝不挂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别生气。”她说,“别生气了。”
他没有动,执拗地看着窗外。一只鸟掠过窗外,然后是一群。
“我赔你。”她咬牙切齿,“上床,我侍候你,让你舒服。舒服死你。”
他仍然没回身,眼里有干净的潮湿。她探头绕过他的肩膀看他的脸,不解,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出窗外。
市民中心。落地窗外是整个被称作市民中心的建筑和广场,他在看它。
这是城市的政治文化中心,广场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市政建筑群,西区是政府办公区,东区是人民代表大会和博物馆,中区是著名的红黄双色塔。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现在它们全归他俩了,是他们窗下的风景。
她一下子被感动了,踮着脚尖快乐地跳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跳。她围着他旋转一圈,再一圈。他被她的捣乱迷糊了。现在他的目光离开了广场,回到她涂满白日亚光的身体上。
“我们拥有世界最大的屋顶!”她大声宣布。
他不说话,呆呆地看她。他在想,她怎么才能做到?这座城市怎么才能做到?他在想,应该把他疼爱的她放在什么地方,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中国最大的会场!”她继续宣布。
“还有中国最大的停车场!”他也兴奋了,大声宣布。停车场,城市需要更多的驶入和驶出。
“我想结婚。”她说,像鸽子似的张开双臂飞了一下,跳到床垫上,再从那上面飞下来。
“和谁?”他下意识地收束起发根,紧张地问。
“还有谁?”她顽皮地问,“你给我找一个,找不出来不依你,我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
“看你拉谁。”他释然,“已经结过了。”他白了一眼一丝不挂的她,开始往前清算,“床在哪儿?怎么侍候?只有这张破床垫。”
这是不允许的。他白她一眼是不允许的。他要清算是不允许的。她向他扑过去。他们就倒到床上——床垫上了。
中午的时候她醒过来。他还睡着,孩子一样,打着轻微的小鼾。她想不起来,冰箱里还有多少冰激凌。昨晚他俩只顾疯,没吃饭。她饿了,她把他摇醒。
“你还没有回答我。”她说。
“什么?”他睁一下眼又闭上。
“我的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他迷迷糊糊,翻过身去想继续睡。
“你耍赖。”她不干了,揪他的耳朵。
“别闹。”他搂过她,习惯地把手伸进她光着的两腿间。
她生气。他说已经结过了。那算什么结?她给他发了一个邮件,他给她回了一个邮件,他俩都不想等了,那就不等。他从美国飞回来。一瓶红酒,一轮明月,他们俩,没有第三个人。
“结婚,我要结婚!我要人们都来参加我的婚礼!”她揪住他乱蓬蓬的头发,冲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
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紧张地看她。
他们决定结婚。再结一次。还是他俩。明月留下,一瓶红酒换成一车,合抱的玫瑰做伴。
去市民中心行政服务大厅咨询,果然不虚妄,公众礼仪大厅提供对普通市民的婚庆服务。
“是的,您没有说错。” 负责咨询服务的年轻公务员笑容可掬地说,“和政府的新闻发布会在同一地点。”
“就是说,我们,可以,在政府的礼仪大厅,举行婚礼?”她惊喜地追问,有点儿喘不过气。
“您可以像政府新闻发言人一样当新娘,您的亲友可以在1700平方米的大厅中随意打滚,如果您是深圳公民,您的亲友也愿意的话,这是你们的权利。”衣着整洁的公务员说。
“您有女友了?真麻烦。下辈子别急着追姑娘。”她对那个年轻的公务员印象太好了,埋怨说,“如果他不要我,我就追你。”
她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不免得意。他们决定好好庆祝一下。
他们去了福华三路的民间瓦罐煨汤坊。他请客,为她点了甜控南瓜百合莲藕和辣椒苦槠豆腐,自己点了咸排鳝鱼鸭血汤和萝卜菜糊。她又要了糯米子糕和西葫芦鸡蛋饼,面前一大堆,一样一口往嘴里塞,剩下的塞进他嘴里。她觉得既然是庆祝,一定要隆重,比如往死里糟蹋点什么。
他对制作精致的传统小点心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为客人们的住处忧心忡忡。他们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亲戚来了住在哪儿?而且他不喜欢太多的人介入他的生活。他们没有帮过他什么。他能成为现在的他,全靠他自己,还有她。他自己的生活,就算亲人他也不习惯。
“五星级的,出门有星河丽思卡尔顿,喜来登在福华路大中华国际广场,不远是景轩,香格里拉在益田路,福华一路上有马可?波罗好日子。”她如数家珍,揶揄他。“咱俩有多少亲戚?你二姑不会来,你三叔也不会,他们才舍不得丢下绿色食物跑到这儿来吃二次加工的食品。”
“就算这样,你家亲戚不少,得花多少房费路费。”他皱眉头。
“没见过这么抠门的,你要不掏我自己掏。”她恶狠狠把一只糖面芋头塞进嘴里。
“好吧。”他缩了缩脖子说。
“什么好?你掏还是我掏?”她盯住他问。
“先算在我的账上。”他妥协。
“先是怎么回事?以后呢,利滚利还你?”她追问。
“算我的,行了吧?”他彻底投降。
“酒店吃不惯,出门有围龙屋客家食府,不行就元绿回转寿司。谁叫咱们住在市民中心。”她大方地说,上唇沾着几颗晶亮的饭粒。
“离市民中心二百米。”他心不在焉地更正,看一眼她的嘴唇。
“亲嘴你还隔一层皮呢。两层。”她不高兴他的纠结。他怎么当上董事的?
吃完饭,埋单。他觉得菜有点儿贵,不过很快就没那么心疼了。他想到将要到来的浩浩荡荡的亲友组团,有点儿闷闷不乐。
他们沿福华路往回走,和一对对衣着款式争相剽窃的情侣擦肩而过。她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故意吊着身子,拽得他歪着身子。风吹起她的纱巾,抚得他腮帮子痒痒的。一个烟火味十足的男青年挎着电脑包埋头快速跳下彩色人行道,漂染成金红色的头发像一缕刚刚点燃的火炬。一个长发飘然的精致少女站在一间锃亮的4S店前,目光迷惑,不知在想什么。他们从少女身边走过。少女像是刚从西柚香精里捞出来,身后的落地玻璃窗中停放着三辆劳斯莱斯幻影Phantom。
他们走过风筝广场,走过中心书城,走过音乐厅,远远地看见自家的那两扇窗子。他们站下了。一架夜航直升机从城市上空飞过。她仰头看一阵,一时热泪盈眶。
“我们住在城市的大客厅里。”她骄傲地说。
“我们刚喝过鸽子汤,正走在从厨房回卧室的路上。”他庄严地说。
他们穿过广场朝自己的家走去。他们又看见那个保洁工。
那个四肢粗壮,脸上皱褶分明,后脑勺上有秃顶痕迹的中年或老年男人。他弓着身子从细雨似的喷头下跑过,默默抚去脸上的水珠,去彩色铺地砖上拾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黄昏时分,广场上的灯开始亮了,莲花山顶的大多数风筝仍然不肯回家。
她觉得对不起他,那个保洁工。昨晚他们光顾着找城市中心的南北中轴线,把花瓣洒得到处都是。她松开他的胳膊,朝风筝跑去。
“我能帮你吗?”她跑近了,问保洁工。
“那边还有一只风筝。”年轻的博士也过来了,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滑倒在镜子似的花岗岩铺地石上,“准确地说,是风筝翅膀。”
但很快的,年轻的博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边。他看那个大鸟一样的家伙——那个世界上最大的著名屋顶,它近在咫尺,就在他的头顶上。
“它像什么?”他悄悄拉过她问。
“展翅的大鹏呗,一千八百万深圳人都知道。”她从指尖上抹下一块风筝油彩。
“像你。”他冲她痞笑。
她不干了,举起花团锦簇的手追上去打他。他躲闪着。
“本来就是嘛,你夜里睡觉的时候。”他笑着辩解,“你自己不知道,一模一样。”
她站下了,回头看著名的大屋顶。它弧度有力,起伏如波浪,是黄金分割的比例。她够过身子看自己的腰身,脸红了。
保洁工欠起身子迷惑不解地朝这边看。喷头又过来了,勒杜鹃该浇水了。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不在。皱巴巴的粉红睡裙失落地抛在盥洗室里。坐便器使用过,没有收拾。瓶瓶罐罐整齐划一,没有人动过。
他在厨房里找到早餐。麦片泡溶了,水煎蛋冷出了脂肪色,像过于刻意的塑料品,两只都在,她没动过。
他在广场上找到她的时候,她和保洁工在一起,那个满脸皱褶的老头。看上去,他俩已经很熟悉了。他教她怎么把枯叶和残落的花瓣从花坛中收集起来,放进便携式收集袋里,怎么辨认软枝黄蝉和双荚决明是否该打尖、如何使用花剪。她笑嘻嘻的,干得津津有味,脸蛋红扑扑的,下颌上有一星泥点儿。
“他是达县的。”她告诉博士,“你老乡喂。”
“真的?”博士惊喜,改用家乡话问保洁工,“达县啥子地方的嘛?不是管村的吧?园艺师嗦?”
“不是你们管村的。”她抢着说,“他来深圳七年了。他把阿姨也带出来了。他孙女读护理专科,还有半年毕业,也打算来深圳找工。”
“哦。”他说,不知道是不是该帮着做点儿什么。“太阳还没出来,人力资源你都弄清楚了。”
“也不想想你霸占了谁。”她得意地对他说,学着保洁工的样子,把收集起来的花瓣仔细抖进收集袋里。
“政府就叫市民中心?”博士问保洁工。
“邮件里不是告诉过你吗,前年,你忘了?”她说。
“就是说,市民中心就是政府?”他拿不准。习惯中不这么叫,一律叫政府大院。
“不可以吗?”她反问,好像她是这座城市的市长,事情由她决定。
他点头。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每一次他都点头。
然后他们手牵着手回家。
他们又争吵了。
开始没有争吵。
他们吃着热过的煎鸡蛋,商量参加婚礼的嘉宾名单。她的亲属比他的亲属多,同事也是。这很正常。他只有一个鳏居的爹,其他人不算直系亲属。他不爱热闹,不会请七大姨八大姑。他刚到这座城市创业,没有太多新识旧故,也不打算在合作伙伴中张扬幸福。她不同,亲戚老表一大堆,她都想请,一个也不想漏过。她硕士读完就来到这座城市,京沪广的同学她可以不请,身边的朋友和同事总要请,这样一算,人数不少。
他不反对她请那么多人。一车红酒,总得人喝。他一点也不在乎落单。他愿意做一个太空人,从地球人手中娶走他们最美丽的新娘。
花销大致也有了预算。近两个月他预算能力进步很大,这归功于公司的筹办。她不想让他一个人承担费用,他出八成,另两成她出。她可以出三成,但他不干,一定要出到八成。
为什么事情争吵,事情过后他们谁也说不清。不是原则问题。有什么原则?她根本就是把自己倒贴给他了,搭上供他五年的求学费用,还搭上一次不慎先孕的流产术。她就是不能容忍他对她的指点。她不是新移民。
“为什么你就不能简约一点?”他问她,“我们就不能简约一点?”
“你干脆说我不够成熟,不够内敛好了。”她冲他大喊。
“还有稳重和温暖。”他气她,“还有通情达理。”
“我们住在城市的中心区,在城市的大客厅,凭什么我不能这样?”她气咻咻说。
“你还不如说中央公园。”他嘲笑她。
她气坏了。他气人的确有一套。他怎么就这么没心,割心刮肺,供出条中山狼?她冲他扑过去。他身手敏捷,跳过床垫。她冲进厨房,再从厨房里冲出来,隔着床垫,准确无误把半盒冰激凌扣在他脸上,然后呜呜地哭了。
九点整他出门去公司,脸上的奶油荡然无存。她打电话请了假,决定一个人清净一天。公司福利不错,她正在收拾新家,部门经理关心地问需不需要多延两天的假,开玩笑说,同事们正商量送他们点什么。
“提个醒,他们会捉弄你。”部门经理在电话那头诡异地说,“我听说有人在打听奶瓶和成人玩具的事。”
她乐了,很快开始犯愣。
她在两间空房子里来回走动,气消下去,镜子里的她看不出哭泣过。她穿上大衣,下楼穿过花坛,去了广场对面的行政服务大厅。
她喜欢宽畅、亮堂、洁净和有条不紊的地方。怎么说呢,孕育她的地方是窄小、阴暗和混乱无章的,学习、成长和工作的地方同样如此。人们总说,一个人最终只需要三尺栖身之地,但那是灵魂出窍之后的事。难道她只能在三寸子宫、五尺教室和七尺工作间里度过她的全部生命?
她应该走进更宽阔的地方,她迷恋成为宽阔之地主人的自由感觉。
行政大厅实行一站式服务,一墙之隔的32个政府职能部门的办公系统直接接入大厅,由具有现场管理功能的计算机管理系统做技术后台支持,通过145个服务窗口受理390多种审批项目,各种政府和个人数据实时交换。
她在整洁的大厅里随意出入,漫不经心地使用电脑引导系统、公用电话、大型等离子彩电和舒适的休息椅。她感觉心情好多了。她想起部门经理的话,也许她不会把同事的捉弄当成玩笑。不是指成人玩具,而是指奶嘴。她已经过了最佳生育期,干吗不及时忏悔呢?她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偷偷地笑了。
半小时后,她在广场上找到他,那个满脸皱褶的保洁工。她顺路给他带去一瓶120毫升的“冰露”,他谢过她。他带了茶水,每天如此。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过。更多的老人像萎缩的蘑菇般一动不动在广场上晒太阳。茶水装在一只矿泉水瓶子里,像稀释过的可乐。
“您去过行政服务大厅吗?”她问保洁工。
“没有,没什么事。”保洁工说,“那不是我去的地方。”
“您是公民。”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漂亮的现代化建筑,“您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
“你说得对。”保洁工同意说。
她帮保洁工把垃圾车推到路口。保洁工几次要她把车还给他。
“好了,玩一会行了,脏了你的手。”保洁工不好意思。
她没觉得脏。她觉得自己是一道广场风景线,在正午之后呈现得恰到好处。她希望这个时候正好有一位摄影师走过,挎一部单反相机,那样她就能得到一幅与广场和谐相处的照片了。
一枝玫瑰探进门缝,讨好地摇晃着。她乐了,再忍住乐,板着脸拉开门,夺下躲在门后的糖炒栗子,顺带那枝玫瑰,反手把门关上。
他用钥匙开了门,放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腆着脸嚷嚷着要喝水。很快他俩就蜷到床垫上,她吃栗子,玫瑰支在下巴上,他给她讲研发部门今天取得的新成果。
“怎么抽上烟了?”她瞥他一眼,夺下他手中的香烟盒,起身去厨房,从抽屉里找出一把修理剪,拎着字纸篓回到卧室。
“朱建设。”她板着面孔叫他的名字。
“是我。”他说。
“护照号AC0356?”她说。
“是的。”他说。
“这包‘好日子’是您的吗?”她问他。
“没错,是我的,20块钱买的。”他说。
“19支,看看数量对吗?”她问。
“和同事聊天的时候抽了一支。”他老实坦白。
“没问你和谁一起抽的。各家有各家的海关法。”她从烟盒里取出香烟,分两次举到他眼前,用修理剪拦腰截断,残烟落入字纸篓里。
他啧啧着嘴,说可惜。她处理完案子,去盥洗室洗过手,跳上床垫,重新窝回他怀里,玫瑰支回下巴上,搂回食品袋,剥一粒栗子塞进他嘴里,接下的归她。
“继续说。”她命令。
“说什么,都审过了,没情绪。”他抱怨。
“你自己不说的啊,别怪我。不说我说。”她说。
她就说了下午她和保洁工的事。她帮保洁工推垃圾车,从一个又一个像秋后蘑菇似晒太阳的老人身边走过。那个保洁工从没去过行政服务大厅。迈腿就到,他从没去过。
“怎么可能,不会一次也没去过吧?”他不相信。
“一次也没有。三年零七个月,一次也没有。”她肯定。
“43个月,1300天,他扫走的垃圾能再筑出个大屋顶了吧?”他取笑道,“倒是够绝的。”
“你说,他是为什么?”她有些困惑,“我不相信没时间,肯定也不是没兴趣。没有人会害怕走进一座宽阔明亮的建筑,有这样的人?”她发现他有些注意力转移,拿话把他往回勾引,“你没看见大厅的稳重和内敛,你能想到的现代性那里面都有。”
“简约和温暖呢?”他呵呵笑,“还有通情达理。”
她狠狠在他的大腿上拧了一把。两个人滚到墙脚里。他脑袋被墙撞了一下,哎呀一声。她胡乱抚了两把乱发,跪在床垫上一粒粒拾栗子。
“人家把你当成玩。义工不是义工,哪有穿着高跟鞋推垃圾车的。”他抢白她,“再说,要让他的上司看见就麻烦了。我的员工让别人帮着做事,我就炒他。你给人家惹事。”
“以为我连这个都不懂?”她说,“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没进过大厅?”
“这件事情重要吗?”他说。
“嗯。”她认真地点头,“我想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婚礼。”
他吓了一跳,很快明白过来,伸手把玫瑰从她下颏上拿开,严肃地看了她一会儿,再把玫瑰放回去,用力嗅了嗅手。
“怎么了嘛。”她说,“可不可以,你表态。”
“我肚子饿了,今晚吃什么?”他作势离开床垫。
她把他拉回床垫上,骑到他身上,恨恨地盯着他,往嘴里塞了一粒栗子,是粒有虫的,吐出来,再换一粒。
“我知道,你不会在马可?波罗好日子多预订一间房。酒席倒没什么。”他说,“当然可以。”
“就是说,我也可以生孩子,对不对?”她追问道。
“你说什么?”他又紧张了。
“别胡乱想,和广场没关系。我自己有爹,没打算让谁把我送到你手上。”她嘻嘻笑,“我下午做了一个悲壮的决定。”
“不是撤销婚礼吧?”他期待是,反正他们已经结了。
“美得你。我已经交了订金,你就是想撤也撤不回来了。”她扬扬得意。
“那还有什么能让我惊心动魄的?”他说。
“放弃。”她宣布,“我决定放弃。我是说,回家,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全职太太。”她收起栗子袋,从他身上起来,下了床垫。
“说吧,老爷,想吃什么,小女子这就去给您做。”她扭着屁股向厨房走去,骄傲地说。
厨房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夸张得要命。他歪在床垫上,玫瑰支在下巴上,想一会儿,探身朝字纸篓里看了一眼。他不明白,零食在客厅里,冰箱里只有半打有机蛋,连调味组合都还没来得及添置,她能为他变出什么美味来?
他没忍住,朝栗子袋看去。
子夜过后,他们同时从床垫上翻身起来,去穿衣服。他有条不紊,她动静很大,那种消防队员做表演时的架势,带着声响。孤独的玫瑰躺在床垫和墙脚的夹缝中,已经枯萎了。
本来在被窝里搂着。她喜欢他从后面搂住她,这样有安全感。已经快睡着了,她眼睛都睁不开,忘了争吵之前他们说了什么。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他们几乎已经没有了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在两个人钻进同一床被窝里时就无影无踪了。
怎么会吵到睡意全无?她不明白,他也糊涂。
各自在盥洗室里待了一段时间,又分别在卧室和客厅里缄默了一会儿,她先穿上大衣,出了门。
他坐了一会儿。窗外的广场上传来吉他声,有一阵没一阵。他穿上风衣,一粒粒扣上扣子,开门走了出去。
他在广场上找到她。
夜深人静,广场收去奇幻的光效,只留下基础光源,黯然失色。一位流浪歌手目光炯炯,歪支着斑驳的麦克风,对着空旷的广场深情地轻唱。一只公猫蜷缩在音箱的后面,毛皮黝黑,像城市的幽灵。
她站在流浪歌手面前,看着歌手,眼里噙着泪水。
“一座城市的中心广场,能容纳多少流浪者?”她没有回头看走近的他,梦呓般地问。不是问他,是问她自己。
他没有接她的话,恍惚回忆,这种经历是他熟悉的。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在时代广场,在麦克逊广场,在芝加哥城市广场,都与流浪的野猫共同度过难熬的长夜。他知道人们的日常经历不同,心灵路程却非常容易找到孪生的兄弟姐妹,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它们就宕然相遇。
他们在歌手的浅吟轻唱中站了一会儿。她先伸出手,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他想把它揣进自己怀里,但没有。用力握了一会儿,他牵着她往回走。
她再度甩开他的手,向一块彩色的花岗铺地石跑去。那是城市中心的南北中轴线,她的中心,她的中轴线。
保洁工用清水冲刷着石面,水花溅起,四周花坛里葳蕤的勒杜鹃如火怒放。看见她和他过来,保洁工关上皮管,看他俩。
“您真没去过,从来没有去过?”她不甘地问保洁工。
“安洁。”博士阻止她。
“什么?”保洁工困惑地看着她。
“市民大厅。”她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她做不到。
“亲爱的,我们回去,回家去。”博士拉住她。她甩开他的手。
“我去那里干什么?”保洁工一脸茫然地看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您就没有什么事,没有任何事可办吗?”她固执地问。
“安洁你听我说,我们离开这里。”博士感到他的妻子在崩溃。他开始担心。
“什么?”保洁工问。
“难道什么事也没有吗?哪怕是,一点点?您总得走进市民大厅吧,哪怕是一次!”她觉得自己在害怕,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坍塌。她期待这个时候广场突然亮光一片,不远处的大厅人头攒动,一大群鸽子呼啦啦飞起来,从世界上最大的屋顶上空一掠而过。
“没有。”保洁工呆呆地看着她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事。” 他说,“没有人告诉过我。”他说,“我只知道,我不是深圳人,从来不是,一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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