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去打钟!”
“什么事啊?”大伙围起了朱兰子。
“快——去——”她朝周遭的孩子们说,“毛主席对咱们合作社发了话啦!”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去敲钟,“当当当”的钟声又响起来了,街道上的人们听着钟声,拉家带口地朝空场聚来。
“大喜事来啦!”
“大喜事来啦!”
街道上立刻变成热闹的“庙会”……
区委书记、满祥、霍泉……疲倦地奔波了半夜,刚坐在桌子边,研究发展计划,听见这乱哄哄的声音,跑了出来。麻玉珍成立的假社社长霍玉山,听说是毛主席说了话,也忍不住跑了出来。只有福贵,任凭笑声喊声要震破他的耳朵,还是像座泥胎似的坐在炕上,守着“哇哇哇哇”哭叫着要吃奶的孩子。
场院聚起的人比刚才还要多;老头、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眼神都盯在朱兰子那张晕红的脸上。朱兰子看见人群里的区委书记、满祥,她脸更红了,但是从区委书记那边投来了鼓励的目光,虽然是简短的一两秒钟,朱兰子心里升起了无穷尽的力量。
“快念给我们老耳朵听听吧!”老人们催促。
“把唱歌的豁亮嗓门拿出来!”妇女们的声音。
“毛主席发话了!”朱兰子吐出泉水般清脆的嗓音,开始读起来。场院上静极了:老太太抱紧怀里的孩子屏住气,老头子点着了烟锅举在手里忘了抽,娃子惊奇地瞧着大人们紧张兴奋的脸,空场上人人脸上都像开圆了的花。
“啊!毛主席比喻得可真妙哇!‘小脚女人!’哈哈……”
“听!‘在有些地方,他们的工作犯了一些错误,一方面排斥贫农入社,不照顾贫农困难,另一方面又强迫富裕中农入社,侵犯他们的利益’……”
“哟!毛主席眼光怎么这么亮啊!”
“隔着千层山、万条水,看到咱们井儿峪啦!”朱四老头嘶哑地高声叫喊。
人们不自觉地用眼睛去找话里的人,终于大伙目光都集中到一张四方的脸上,霍玉山一双窄小的眼睛,再也不那么骄傲地眨了,他不安地咳嗽,搓着下巴颏。
“小脚女人!”
“还不如‘小脚女人’哩,想把社带到蒋介石的道上去!”
“丰产模范的牌子,还不摘下去呀!”
“挂着听响的!”
哈哈……嘿嘿……嘻嘻……
一片讥诮的笑声、谩骂声,夹杂着孩子们尖尖的口哨声,在空场轰鸣了,霍玉山一会儿搓下巴,一会儿抹抹脸上的热汗,他感到全场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他低下头,老半天才慢慢抬起了头,他想有许多眼光还在盯着他,可是,人们早被报告吸引过去了。
时间是那么长啊!太阳从冒嘴到三竿子高,天从玫瑰色转成水蓝,朱兰子满头淌下激动的热汗,区委书记怕朱兰子刚出医院,身子虚弱,让满祥替她念下去,一直到完。
寂静的场院,登时被掌声、欢笑声和呼喊声淹没了。
朱四老头挺着脖子问:“咱们村的高潮来了没有哇?”
“来了!就要来了!”满祥高声答对。
场院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忽然,一个中等身量的人挤进人群来,大伙一看,是富裕中农田忠禄。他胸脯一起一伏地在人群中站定之后,大声地问:“满祥!我们算不算像毛主席说的那样的社员哪?”
满祥趁机从口袋里掏出麻老五亲笔起草的社章,递给了田忠禄:“看看吧!这是你们社的真正社章!”
话音才落,假社的社章被撕成粉碎,田忠禄两手拍着胸脯子,冤屈地喊:“乡亲们!我们受骗了!”
“都是福贵媳妇,穿的针线!”
“不行啊!我们要按毛主席指给咱们的道儿走!”
“把牌子摘去!”被骗的中农呐喊着。
田忠禄跑在头里,后边跟了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飞快地奔到了福贵门口,田忠禄高着嗓子骂了几句,举起井儿峪第二社的牌子,狠命地往石尖上一摔,“咔吧”一声,木牌子变成了碎木头片。田忠禄领头冲进了院子,不由分说,照着福贵就是个嘴巴:
“好哇!两口子合谋,骗我们!”
“我……”福贵挺着脖子,摸摸红肿的脸,“我,不知道这事啊!”
“得了!别装蒜了!那是你老婆!”
“麻老五的好女婿!”
像把剪子扎进福贵胸口,他一头躺在炕上了,孩子小花被惊吓得“哇——啊哇——啊”地哭起来。她抓挠着小手要吃奶。
朱兰子在门口喊福贵:“来!听听毛主席的话。”
福贵像死尸似的一动也不动。
报纸是不等待福贵的,朱兰子买来的十份《人民日报》,一刹那就飞没了,人们抢着传阅,抢着传达消息。
黄昏笼罩了井儿峪。
人们在街道上谈论,炕头上谈论……直到井儿峪第一遍公鸡打鸣。
…………
第一遍鸡叫的时候,满祥娘正噙着眼泪,从福贵家里走出来。她是去看望福贵的。
黄昏时,她听见东屋正在开社管委会扩大会议,讨论大发展的规划,想去听一听,可是总是心跳,她手里拿着根针,心被大儿子福贵拉走了。她想起前晌田忠禄摔牌子的样儿,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她,心软了。
老母亲睁着老眼,默默地看着灯苗。
灯苗爆着淡蓝色的油花,像是缺了油。她慢慢地把油瓶子拿来,刚打开瓶口,赶紧收住了手;她发觉心慌意乱地把香油瓶子拿来了。她把香油瓶子放下之后,“噗”地一口吹灭了灯,上福贵家来了。
在篱笆旁边,她听见小花哇哇的哭叫声。
灯亮着,福贵没在屋里,屋里褥子、被窝,乱得像个柴火棚,满祥娘心里一阵难过,她想孩子到底是福贵的骨血,便抽身回去,把满祥给她买来的小圆饼干,抓过来两把。
她正喂小花饼干,福贵掀门帘进来,他两眼像直棍似的盯在墙上,一声不响地坐在板凳上。
“福贵!”
“福贵!你回过头来!”
“听见没有?娘跟你说话呢!”
福贵像傻了似的回过头来。
“早说的话应验了没有哇!不该和她成亲嘛!”
福贵两只大手把脸一捂,叹了口气摇摇头。
“福贵!”满祥娘眼角湿了,她忙用衣襟擦去,“你说说话,把头抬起来,让娘看看。”
“棋走半步错呀!”福贵呆呆地望着窗户。
“不是半步啦!前脚都迈进火坑里去了!”
福贵又恢复刚才的沉默,只不过把眼神从窗户上挪到瘦弱的小花脸上。
“福贵!说话呀!你满祥兄弟还等着你回心转意呢!”
福贵眼圈红了:“娘!满祥跟我扯过多少遍哪;把舌头都磨出老茧来了!我,我让骚娘儿们缠住了,心里又总惦着发家,娘儿们弄了个假社哄我……”
“别难受了!活妖精离开你,你还不高高兴兴的?”
“是啊!娘!这臭娘儿们嘴巴缝得真紧,一个字也没有朝我提她爹!她骗了我!我……”福贵把头伏在老娘肩膀上,“我自个儿也没走对脚步哇!晚啦!”
“不晚哪!福贵。你入社吧!”
“不啦!”
“还想走个人发财的道儿呢?”
福贵铁青的眼圈,立刻紧绷在一起,像耗子见猫,畏畏惧惧地说:“娘快住嘴,还想走……我再也不敢往那条道上迈一步啦!”
“为什么不入社呢?”
“人有脸,树有皮,我福贵还有什么脸见人哪!”
娘俩扯到鸡叫一遍,满祥娘才走回家来,她眼角挂着泪水,心里坠着沉重的石头,她为瘦弱的小花担心,她为福贵的过去害羞。尽管这样,她走出福贵家门,还是比前晌她看见田忠禄打福贵嘴巴时松心多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会从危险的边缘,回过头来,走上大道。
迈进家门了。
初冬的夜风,扯下来院内的干枣树叶子;满祥娘的眼泪,在午夜里结成薄冰。
她走进东屋去,要为福贵说两句话。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老太婆进来。
屋里像一锅翻腾的开水,又说又闹。大发展的规划已经拟订完了,要在春节以前达到全村合作化是可能的。为什么呢?丰收了——连巧把式鲁庆堂都认输了;绊脚石搬开了——霍玉山被清洗出党;又在这时破获了反革命集团——井儿峪村里农民眼睛亮了。党中央和毛主席报告一来,在这群人心里燃起了一把灼热的火……但是有的社委怀疑不能百分之百,宏奎老汉捋着胡子说:“别人都行!唯独走惯了资本主义道儿的福贵,不敢保险。”
“社务委员们!”满祥娘颤巍巍地走到灯前,安静地瞧瞧大伙,慢吞吞地说,“我可不是个社务委员,可我是福贵他娘,我能为他下个保证吧:春节以前一定让他跟上队伍!”
“大娘!”区委书记从炕上跳下来,紧握着满祥娘两只枯干的手,“您甭为福贵难受,该往前看!”
满祥娘两只眼睛,一下子闪出泪光……
她默默地退到门框旁边去了。
会议开到第二遍鸡叫才算是完了,区委书记要连夜回区。满祥娘和大伙直送到村口,朱兰子把煮熟的五个热鸡蛋塞在苗书记的口袋里。
三十九
高潮来了。它来得是那么汹涌壮阔,一下子就把井儿峪淹没了。
从清早到星星出来,社办公室里挤满了报名的人。
代理主任霍泉已经忙乱不堪了,他画着一张给区委汇报的图表,已经改得污浊不堪,尽管这样,红线还是追不上大发展的速度,他只好把旧图表撕了,重新画起。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村头村尾,数落着鲁庆堂编的新数来宝……
南河——冬暖夏凉的南河水,带着白雾般的热气,汹涌澎湃地向着红霞升起的东方流去。
早霞羞红脸的早晨,朱四老头已经走遍河滩各家,迎着朝霞回渡口来了。他胡须上挂着一层冷霜,靠近鼻眼的地方,冷霜已变成水珠了,一滴一滴地掉在朱四老头的棉袄上。他好像一点没有觉到这一点,一会儿朝背后望望,一会儿自个儿对自个儿笑起来,他来到渡口没有吃早上饭,就坐在门口等人开会了。
这个会开得很私密,朱四老头找来了河滩上新入社的贫中农。太阳像要了解他们的秘密似的,从紫红色的云海里探出头来,把暖烘烘的光,投到这群人的身上。
“来齐了吗?”朱四老头问。
“齐了!”
“大伙还都饿着肚子吧?”
“对啦!”
“大伙先吃点转日莲子儿,磨磨牙吧!”朱四老头把一盘子转日莲子儿往人群里一推。
“这么早就把我们勾来,葫芦里炼的什么丹哪!”鲁庆堂咧着风箱嘴,开玩笑地催促。
“乡亲们!饿着肚子把大伙叫来,有点事跟大伙研究研究。”朱四老头用两只起了白皮的大手,朝渡船指着,比画着说,“合作社扩大了,咱这么多户都要当社员了,车车马马,赶集上店的不方便哪!耽误自个的事还小,误了咱们社里的事是大呀!把乡亲们召集来就是这个心思,想把摆渡取消,搭上一座桥。”
“修座桥当咱们入社的礼物,表表咱新社员的心思,这倒真是个好主意!”老贫农牛百顺首先赞成。
“干!”愣小伙子锁柱喊。
“材料呢?”有人提出疑问。
“咱是河滩上的人家,家家有树,锯巴锯巴就够了,我这渡房里,存着二十多根盖房的粗房椽,当桥柱子!”朱四老头灰白掺杂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不自觉地耸耸肩膀对大伙说。
“我家也有!”
“我家有给我老伴预备下的松柏材,也扛它来!”
“真是妙啊!”叫锁柱的高声喊了一嗓子,把这群人都逗得笑了。
“朱大爷!没入社就为社里打算盘了啊!”
“怨不得老头子头发白得快呢!”
“朱大哥!你的意见我一百个赞成!”鲁庆堂噗啦噗啦地笑着说,“搭起桥来,你这个摆渡船干什么使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社里还缺个渔业队呢!”
“好哇!朱大哥。”鲁庆堂拍了一下巴掌,“你真是军师诸葛亮啊!”
“……”
会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散了。没有用打通任何人的思想,这几户被批准当社员的农民就偷偷地议决了:要在南河两岸搭起一座浮桥。头头儿当然是最有威信的朱四老头,搭桥的筹备、技术,巧把式鲁庆堂担了起来。木料集齐的时候,谁也没有带来碎板乱木,都是把整齐的木料、现放倒的大粗槐锯成桥板,送到渡口来。
为了事情不被人发觉,让浮桥突然出现在井儿峪人们的面前,朱四老头用席把木头盖起来。一到后晌掌灯时分,这十七八家新社员连男带女,一齐来到这段河水较浅、河面较窄的地方下桩。
冬夜是寒冷的,朱四老头把渡口的柴火搬出来,在河滩燃起篝火,妇女们传送着木材,淘气的孩子们把十多盏银亮的桅灯,挂在歪脖柳树上边。修桥又开始了。朱四老头脱得只剩下裤衩儿,小伙子脱得只剩下裤,一齐从篝火旁边跳到河水里去。尽管南河水冬暖夏凉,但还是凉得透骨,朱四老头挺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一连几夜,检查河底下的每一根桥桩,这就需要连脑袋也扎到冰凉的河水里去,朱四老头浑身像扎着千万把钢针,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但是他在水里咬着一绺胡须,咽着唾沫,像条灵活的鲤鱼,挨着每一根桥桩浮水,用颤抖着的老手,从南岸摸到北岸,又从北岸摸了回来。巧把式鲁庆堂忘了自个儿还是寒腿,跳到河水里指挥着年轻人打桩;年轻人就完全不顾河水的寒冷,锁柱领头“哎嘿!哎嘿”地唱着打夯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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