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狂吼着,成片的干树枝发出“吱吱”的悲哀声。满祥围紧了棉大氅,霍泉把毛茸茸的大皮帽子拉到脸上,宏奎老汉穿着老羊皮袄浑身还有些哆嗦,为了抵挡寒冷,他们朝闪着火亮的地方飞跑。
在河面上,河水里有三四十口子新社员,他们在水里“哎嘿哎嘿”低沉的抗冷声,哼成一片。北风呼吼着,妇女们在河边把篝火烧得更旺,一块接一块地把桥板递给河里的男人,声音里充满体贴:“小心啊!冷就烤烤来!”
满祥回头看看霍泉和宏奎,他们三个人面对着南河,面对着在冷水里搭桥的人们,完全陷于惊讶状态了。满祥的眼里立刻噙了一泡泪水,霍泉和宏奎像两个雕像,呆立在河旁边,要不是满祥拉他俩一把,不知要愣到什么时候。满祥朝火堆跑着,一边跑一边高喊:“乡亲们——你们——”满祥脸上的热泪凝成冰了,北风噎住了他的嘴,他还是挣扎着喊出这句话来:“你们——辛苦啦!”
这突然响起的喊声,是井儿峪人人都熟悉的,片刻时间,妇女们惊讶地从火堆旁边站起,河里抵挡寒冷低沉的歌声停止了,头都转向了桅灯下边的满祥。
“你们辛苦啦!老年人都上来吧!”满祥脱去棉大氅,使出生平力量高声呼喊。
“不哇!咱们南河水是冬暖夏凉,可舒坦啦!”
“大冬天洗澡,还是头一遭哩!”
朱四老头在水的深处,露着瘦瘠的胸膛,高声地喊:“满祥!我们河滩上放倒了几棵树,没得到政府的许可,可家家都是自愿,我们干了犯法的事哩!”
满祥没回答朱四的话,也高声地喊:“乡亲们!我要跟你们在一堆儿干!”
满祥嗓子嘶哑了,他不是落泪,而是兴奋得无声地哭了。眼前在他面前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画面哪!河水闪着寒光,河坡上燃着红火,往社会主义道路飞跑不知疲倦的贫中农们,没有任何号召,就修起桥来。他一手甩去了衣裳,就要下河,霍泉和宏奎拦住了他,烧柴的妇女抓住他的胳膊。
“你不行!”
“胳膊不能受寒哪!”
满祥高声大笑:“不是冬暖夏凉、舒坦着吗?”
“不!不!支书!”鲁庆堂咧着风箱嘴在河里阻拦,“说舒坦是说着玩哪!”
“不管什么,只要我心还跳!”他挣脱开妇女的阻拦和霍泉、宏奎一块下河。满祥怕伤口着凉,穿着棉衣裳就跳下河去,寒冬午夜的南河水,立刻把棉衣裳湿透了,他的伤口像钢刀剜着一样又凉又疼,他不顾这些了,一步一步朝搭桥板的地方走去。
在河心,他被朱四老头拦住了,老头子两眼冷得像两块寒冰,严厉地说:“满祥!你回去!快!快!”
“您应当上去!我年轻啊!”
“别废话了!”朱四老头绷着脸,“我拦你不因为你是我女婿,你是井儿峪一杆旗子,又是个半残废,我老头子要对你负责。”
“干脆你俩都上去!”鲁庆堂来调解。
“对!”河里响起巨大的回声,“都上去!”
“我朱四怕个什么!波浪花里滚大的,让满祥上岸去,好不好哇?”朱四老头来了这么一嗓子,河里人们立刻应声:“好哇!”
不容分说,满祥被几个小伙子推上岸来。
满祥在篝火旁边烤烤衣裳,披上棉大氅往井儿峪走了。约莫过了一个钟点,顺着井儿峪跑来几十个年轻人,满祥跑在后边,手里提溜着几个绿酒瓶子。
搭桥的人一下子就增加了大半。南河变成了一条灯光闪耀、人声沸腾、不夜的河,铺板的,钉钉的,粗犷地唱着色树情歌的,把沉睡千年的南河吵醒。
桥身一步一步向前伸展了。
每伸展一块桥板,河滩上就响起一片欢呼声,满祥在水里,劈啦着嗓子问道:“冷不冷啊?”
“不冷!”
“天冷冻懒蛋,越干越出汗!”鲁庆堂出口成章。
南河滩哄笑了。
人们不断地轮换着烤干身子,一直干到东方发白。
黎明的冬寒是最难耐的,几大瓶子酒发挥了威力,人们心里热了,浑身热了。朱四老头拿起酒瓶子,突然想起戒酒的事,又放在地下了,他立在河滩上,早忘记了搭桥的秘密,嘶哑地喊道:
“再加一把劲!”
“放心吧!天亮差不多啦!”
“一定要在亮天搭完!”
嘿嘿……哈哈……吵嚷和笑声绞在一起。
朱四老头看着将要搭成的木板浮桥,像个孩子似的蹦起来了:多少年的河渡口生活呀!风里、雨里,孤独地生活,都去他娘的吧!我是社员啦!他心里一阵酸甜,眼泪涌出来了。
老头子默默地朝渡口走去,在这即将和一条船、一根篙告别的时刻,他奔向渡口房,坐在葫芦架的干枝上,自言自语地说:这房子该成为渔业队的船房,也许还是我住在这儿,那我是合作社的人了,而不是孤雁一只……
猛然,河里有人喊:
“天——亮——了——”
朱四老头一抬头,紫红色鱼鳞般的彩云,把东天边烧着了。
“朱四大爷!”河里有人呼喊。
“回回头!”妇女们嗓门最尖。
朱四老头回身一瞅,桥搭完了。他旋风似的迈着疾步跑到浮桥上,仰头大笑地说:“再也不受南河的欺侮了,让车车辆辆大摇大摆地过吧!”
“起个名字吧!”霍泉首先提议。
“好主意,给桥起个名吧!”
河滩上立刻乱嚷嚷。
“让朱大哥起个名吧!这是他策谋的!”鲁庆堂一边“嘘嘘”地喘着长气,一边朝朱四喊。
“大伙起吧!我脑筋老了,想不出什么名堂来!”
“不!让您起!”年轻人喊着。
朱四老头站在桥上,四外一看,这座桥已经被人群包围起来。这是在黎明之前,听见河滩上的吵嚷声、欢呼声跑来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的眼神都集中到朱四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朱四老头舒展开了皱纹,喜容爬上嘴角,忽然,他大喊起来:“这桥修在合作化头边,叫幸福桥吧!”
人们笑声还没出来,满祥的嗓音飞起来:“不好!这名儿太俗了,来个新鲜的!”
朱四老头抬起眉毛看着天,忽然,他一跺脚,把两只胳膊往上一扬,喊道:“合作化就像一步一步往天上迈,步步高啊!叫登天桥吧!”
“轰隆”一下子,巴掌声夹杂着欢呼声,像冲开南河大堤似的轰鸣起来。
数不清的人喊着:“登——天——桥——”
四十
初雪,像谁打翻了棉花篓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树白了,屋顶白了,街道白了,连田野里的地界也被大雪埋了起来。
天上虽然没有星月的光辉,但茫茫的雪原闪着白光。
朱四老头睡着觉,觉着浑身发冷,一拉被窝,他看见窗纸已经发白,他赶忙起了炕,穿上新棉袄新棉裤,出了门,当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子,就看见了:原来天还没有大亮,窗纸发白是雪的反光。
朱四老头决定不睡了,他要到河滩喊人去看红榜。
他披上一块遮船的雨布,顺着河滩走下去,刚走不远,迎面碰上了一大群人,有的披着麻包片,有的穿着吓老鸹的蓑衣,热热闹闹地闯进来。
“正要喊你们去哩!”朱四老头说。
“还用喊哪!谁也掉不到后边!”
“巧把式呢?”
“搭桥搭得寒腿犯了!怕来不了啦!”
“我瞧瞧他去!”
朱四老头刚走到门口,门“哐啷”一声开了,鲁庆堂披着蓑衣,拄着拐棍儿出来了。两人互相一笑就了解了彼此的心思。朱四老头扶着他,一步一步往村口走。
雪越下越大,这两个身量一般高的瘦老头儿,在雪地里慢步走着。离村口很远,天大亮了。朱四老头揉了揉沾在眼眉上的雪花,看见村口站满了人,刚想和鲁庆堂说什么,鲁庆堂用胳膊碰了朱四老头一下,低声地说:“看!霍玉山在墙头上!”朱四老头往墙头望去,霍玉山正伸着短粗的脖子,站在白雪飘飘的院墙里边,眺望着村口的人群。
“霍——”
朱四老头刚喊出一个字,霍玉山立刻把头缩下去。
“这家伙,天天不出门啦!”朱四老头望着巧把式。
“他入咱们社了没有?”
“入社干什么!躺在奖章上睡觉去吧!”
两人高声地笑着,兴奋地向村口人群中跑去。看红榜的新老社员,响起一阵欢呼声:
“朱大爷来啦!”
“朱大爷快瞧红榜。”
朱四老头挤到人群最前边,红榜呈现在他的面前了。红榜右上角第一名,朱四两个大字,跳进他的眼里,他咧着嘴角笑了,泪滴却顺着笑纹爬下来……
“朱大爷!”霍泉轻轻挪了过来。
“嗯!”
“刚才大伙在这儿议论了,一致要选您当正主任!”
“我?不行!黄土埋半截的人啦,不行!不行!”
“不!朱大爷,这是大家的意见,我也同意。”
朱四老头冷冷地说道:“谁?谁是大家?社里成立渔业队还没头头哩!”
“有的是小伙子嘛!你跑不了啦!”
“对呀!”
“朱四大爷正主任,霍泉大哥副主任!”
一阵乱哄哄的谈论声,把朱四老头说迷糊了,正在这时,满祥站在高土岗上开腔了:
“乡亲们!今儿个天下的什么呀?”
“雪!”
“不是雪!是白面!”
“瑞雪兆丰年哪!”
一片笑语声。
“乡亲们!”满祥接着说,“咱们村里贫中农都入社了,大伙……”
他的话被朱四老头打断了,朱四老头问:“红榜上怎么没有霍玉山的名儿呀?”
“昨个后晌,才趴儿子耳朵边上要求入社,临时写榜的人给忘了。”
“他还那样威风吗?”有人尖声地问。
霍泉站起来说:“不啦!他从县里新华书店买来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和党中央的决议,天天后晌点着灯,用铅笔在上边画着道道儿。他屋里‘嚓嚓’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亮天。”
“怎么闭门修行起来了?”鲁庆堂问。
“他说他犯了该枪毙的罪,见不得大家啦!”
“那倒是过分!”有人喊着说,“起码是个‘小脚主任’。”
笑声刚起,满祥插嘴说:“乡亲们!在红榜上还缺一户,那就是我哥哥福贵。”
“他报名了没有?”朱四老头仰着头问。
“没有。”
“让长虫缠得变心了吧?”
“没有全变哪!”说话的是老声老气的满祥娘,她颤巍巍地朝大伙说,“这几天,他折磨得眼圈塌进去了。乡亲们!你们知道吗?”老太婆声调突然颤抖了,两手把脸一捂说:“他的小花断了奶,又得了暴病,断了气儿啦!”
“真?”
“……”
“兰子!你该加倍照顾她呀!”朱四老头骂着朱兰子,“你怎么没管啊!孩子没罪,你……”
“爹!我尽忙大发展的事啦!”朱兰子低着头。
村口,粗粗的大杨树后,一团雪飘下来了。眼尖的二翠喊了一声“瞧”,福贵的背影,在树后一闪,就躲到篱笆院里去了。
满祥站在高岗上喊:“社员们,回过头来吧!我提个意见!”
人们急促地转过头来。
满祥兴奋地把胳膊往空中一举:“等天晴喽,咱们来个大庆祝,怎么样啊?”
“没二话!”
“拔穷根的日子,还不大闹一场!”
“再告诉大伙一个喜信!”满祥拍着肩上的白雪,“今儿个桂花就回来哩!她给咱们买回来十多挂鞭炮,让井儿峪热闹热闹。”
这几句话,真像爆竹在人群中爆炸了。分不清是谁的喊话了:
“把高跷、龙灯、旱船都耍起来!”
“庆堂叔腿坏了,他不能领高跷的班儿啦!”朱四老头提醒说。
“福贵行!他蹬着高跷蹦过河沟。”
“我去动员!”满祥笑眯了眼睛。
人们刚要散开,妇女们提出不满的意见:
“男子汉都有角色了,把我们扔在一边啊!”
“把风摆柳的腰劲,使出来扭哇!”
“朱兰子带头!”鲁庆堂咧着风箱嘴。
“死鬼!”最了解兰子的二翠,尖声地嚷着说,“兰子不行啦!肚子里揣上肉疙瘩啦!”
村头被哄笑声占据了。满祥咧嘴喊着说:“庆堂叔!把你编数来宝的劲儿使出来吧!”
白雪笼罩的清晨,村头村尾留下了人们兴奋的脚印。
妇女们操办着新装,锣鼓手把几十年没用的大鼓找出来,老太太扫着龙灯皮上的浮土,孩子们把刀、枪、剑、戟找出来要打一场“五虎棍”。
井儿峪沉浸在欢笑里、喜悦里、歌声里……
四十一
福贵孤独地坐在屋里。他从杨树后边偷偷地跑回来,心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的没地方放了。他望着窗外斜飘着的白雪,听着街上的喧嚷声和歌声,心乱如麻。特别是他看见炕上的小被窝、小枕头,心里想到断了气、在风雪的夜里掩埋的小花影子时,他一头倒在炕上了。
门帘子掀开,他一点也不知道。
两个把头蒙得严严实实的人,默默地进了他的屋子,那是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
“福贵!”潘七喊他,声音轻轻的。
“抬抬头!别伤心啦!”瘸老秦拍着他的脊梁。
福贵一翻身站起来,打量着这两个在风雪天闯进来的街邻,慢吞吞睁着含有敌意的眼说:“什么事?”
“说说话!解解闷嘛!”潘七说。
瘸老秦开口说:“村头红榜里就没有你的名儿呀!”
“嘿!”潘七接嘴说,“有没有管啥!入社也活着,不入社也活着!哎!我说福贵,听说把你划到富农成分来啦!”
福贵深深塌下去的眼窝里,呆呆无神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想大嫂了吧!”潘七接着说下去,“别那样难受,共产党把她整死,我想法再给你说一个。”
沉默。
瘸老秦接嘴说:“是想小花了吧!续上一房,还愁没有孩子?”
福贵阴沉着脸,浓眉皱皱,背过脸去。
“有什么难张嘴的话吗?”狡猾的潘七,追问说,“是缺钱花了吗?你要是一点头,瘸大哥就可以先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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