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仍然不语,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俩的话,他的头脑飞向了一片雪原……他抱着僵挺了的小花,夜风悲鸣似的呜呜地叫着,卷起的雪花眯了他的眼睛,他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前迈去,到井家坟地里,他用锨挖了个土坑,最后亲了亲小花冷若冰霜的嘴唇,把她埋在一棵号叫着的松树下边,他的眼泪结成了冰……他又想到回到门口时满祥娘和朱兰子来给小花送人奶,听到这个消息,朱兰子手里的奶碗落了地,满祥娘晕倒在雪地上的样子……接着,他想起清早,朱四老头当着全体新社员,数落着兰子的样儿……他脑子里像走马灯,把更早的事儿也勾起来了,他的心跑到南河滩洗澡时的一幕……一会儿,又跑到大杨树林里,耳朵旁记起满祥亲切的话音……忽然,他错乱地喊了一句“满祥!”激灵下子清醒过来,他感到刚才是头脑错乱了。
潘七绕到他面前,像安慰似的说:“别惦着满祥啦!他是党支书,把你整穷了算!”
“是啊!”瘸老秦应和着,“要不会有这么多人入社?都是毛泽东发表了骗人的文儿,买了人心啦!”
福贵把这几句话都听进耳朵去,他骤然回过头来,鼻翅翕动了两下,抡圆了胳膊,使足了劲,照着瘸老秦打去。“叭”的一声,瘸老秦一溜滚地倒在地上,脑袋撞在门框上。潘疙瘩潘七张牙舞爪地假装出打架的样儿,挺着圆肚子说:“冒风雪来是关心你,怕你走歪道儿,你……”他的话还没完,福贵咬破嘴唇,用脚照潘七狠命踢去:“去你娘的吧!跟满天星一个调调,把我坑苦啦!”潘七也倒下了,把刚要爬起来的瘸老秦压在身底下。瘸老秦两眼闪着凶光,爬起抓住炕上的剪子,潘七拉着福贵的后腿……
猛然,窗户被推开了,一把枪对准他俩胸口:
“不许动!”
潘七想跑,门帘子掀开,满祥走进来,挡着去路,他讥讽地一笑说:“想跑吗?早就跟上你们啦!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们没……破坏……”
“别耍花招啦!昨个趁着下雪,想去拆桥,看着有人,没敢下手!是不是?”
“是!怎么样吧!”瘸老秦满不在乎地晃着头。
“这倒是个爽快人!像个兵痞样儿!”满祥把头转向潘七,“你还耍什么滑头,满天星在县里把你们都招出来了!”
潘七的脸刷下子白了。
瘸老秦手里的剪子刚要动,满祥高声吆喝:“你是个兵!该明白是剪子快还是子弹快!”
瘸老秦举到半截的剪刀,“哗啦”一声落地了。
霍泉和两个年轻民兵押着潘七、瘸老秦上乡政府去了。
霍泉和民兵回来时,天已经微微黑下来。雪小了一点,可是原野里刮起了风,漫天漫地卷起银屑。霍泉走在井儿峪和渡口的十字路口,他没有回井儿峪,心里闯进一个影子,那就是桂花,他朝渡口旁边的登天桥走去。
天起了风,虽然是要晴天的预兆,可是桂花在风雪路上的遭遇,深深让霍泉担心。桂花的影子一闯进来,就再也抹不掉了。不知为什么,他一想起桂花,心里就有另外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种感觉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很早就从霍泉心里升起来了。桂花是个热情急躁的姑娘,在霍泉没有胆量和坏人坏事做斗争的时候,桂花和其他同志给他心里点燃起火种,霍泉自个儿感觉自个儿每每前进一步,都像有桂花的动力,虽然桂花对他的态度有抱怨、有气愤,还有大声的申斥,满祥还批评过桂花这点,可是霍泉心里总没起过半点反感。村里人有的把他俩一个比作铁蛋子,一个比作棉花团,说铁蛋子碰棉花团倒也和美。不过,这是过去的比喻,对今天的霍泉已经全不适合。近一年来,霍泉坚强起来了,表面上看去还有点“棉花团”气,实在地说,在软性子里包括了坚韧和不屈。他早就想写封信给桂花,告诉她自个儿进步和入党的消息,但是在这历史大转变的日子里,他没有一点时间来写信的,即使是真挤出一个空儿来,也许刚刚写个称呼:“桂花同志!”就被别人找去开有关大发展的会议。
沿着雪花飞舞的路子,霍泉迈着快慢不匀的步子,没披任何避雪的衣具,来到了河滩。他不想惹动朱四老头,便绕过渡口来到浮桥。
“谁?”渡口房朱四老头厉声问。
“我!我!朱大爷!”
“嗬!霍泉啊!这大雪天上河滩打兔子来啦?”
老实的霍泉脸上红了一片:“不!不!到南河边走走!”
“是不是去接桂花呀?”
“是!”霍泉没扯过一句谎,他毫不隐瞒地说。
“去吧!我在这儿看桥呢!可不是故意盘问啊!”朱四老头狡黠地笑着。
他跨过了“登天桥”,往南眺望,雪花忽下子飞舞起来,扑打在他的脸上,他赶紧掉回头来。天,是多么无情啊!雪虽然停止了,风刮得更大,连天上铅色的云块也被风吹跑了。
压山的太阳,从云彩里露出脸来,白白的雪原上,染上点点金光。太阳一出头,风渐渐无力了,突然就变得像个衰老的老人,连雪屑也卷不动了。
这时,从白茫茫的原野里,跑来一个人影,霍泉的心热辣辣地跳个不停,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呢?没有说过一句那样的话呀!他低着头假装没看见,迎了上去。来人到了跟前,他想连抬头带问话,可是他张开的嘴合不上了——被他拦住的是个赶路人。他赶紧一摸脑袋给人让开了道,这时他感觉朱四老头在远处正眯缝着眼瞅着他笑……可是,他当真回过头来,哪里有朱四老头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朱四老头的渡口房,冒着一股股淡蓝色的炊烟……
这回,桂花可真来了,他认得桂花的红花棉袄。棉袄多红啊!活像开在白茫茫雪地上的一朵鲜艳的红花。霍泉压着心里的不安,大步迎上去。显然,桂花也看见他了,离老远就扬起胳膊来招手。
“桂花——”他第一次用这样大的声音来呼喊。
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霍泉勇敢地抬着头,和桂花一双火热的眼睛对视,说:“你胖啦!”桂花的圆脸微微有些发红,尽管是微微发红,脸上的雀斑也被红晕淹没了。她机敏地感觉到霍泉和过去是大不相同,他呼喊她的时候,声音是多么大而粗犷,握着她手的时候,她的骨节都微微发疼了。她为了证实这一点,想从霍泉脸上找点特征,但是,霍泉只是微笑着,低着头看她的脸,倒把桂花看个不知所措。
霍泉接着说:“知道吗?我入党哩!”
“听区委书记说啦!”桂花因为兴奋,脸更红了,“霍泉!过去,我总是爱犯态度,这回学习……”
“别那么说,给我的鼓励可大哩!”
桂花笑了。
“桂花……”
桂花仰起头来的时候,高大的霍泉黑亮眉毛一闪,就停住了口。
“嗯!”桂花应着。
“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嗬!真不少哇!一肚子话,说吧!”桂花明知霍泉的心思,故意避开,说,“过去咱们不是常扯吗?”
“那是谈思想问题!”
“眼下呢?”
“想扯扯……我常惦起你……”
桂花被老实的霍泉说得心跳得更快了。如果他再明快地提出来,该怎么回话呢?果然,霍泉单刀直入地提出来了:“桂花!我很喜欢你哩!”桂花脸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没有吱声,但是霍泉从她神色里看出,她同意这样的问候……
猛然,朱四老头从河滩大柳树后边闪出来,灰白掺杂的眉毛和胡子里深藏着微笑。
“朱大爷!”桂花挣脱霍泉的手跑上去。
这时霍泉才看见桂花背着好几盘爆竹,他埋怨自个儿眼太直,忙追上去,朱四老头早替桂花把沉沉的爆竹接了过来。
“走!吃我亲手切的接风面。”
“接风面?”桂花问。
“嘿!换个名儿就叫喜面。”
霍泉直直地问:“有什么喜事哩?”
“合作化是一喜!你们俩还不是二喜?”
桂花和霍泉互相望了一眼,朱四老头高声大笑起来。
四十二
“嘭——啪——”
第一响“二踢脚”在天空开花了。
它向全河滩报告喜日的来临。
其实,这个报信的“二踢脚”已经晚了,入夜的井儿峪早被吵声和笑语声撕裂了。
在社办公室,放着光亮的大汽灯上,写着大红的喜字,把全屋都照得通红。满祥、霍泉、桂花、朱四和挤得水泄不通的满屋社员正围着一张桌子。犯了寒腿病的鲁庆堂,正握着笔杆,想着大红对联的词儿,全屋的人都屏着气,等着鲁庆堂张嘴。尽管谁也不说话,喜气还是从每个社员脸上流露出来。
满祥看见屋里的人太多了,站在板凳上兴奋地喊:
“社员们到街道去集合吧!大庆祝开始啦!”
人们一动也不动。
“不!我们要听听喜联哪!”
“对啦!听听庆堂叔起什么好词儿!”
鲁庆堂对着红纸想了会儿,风箱嘴咧开就合拢不上,他高声地喊道:“听着啊!我念啦!”
屋里立刻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都盯在鲁庆堂的脸上。鲁庆堂为了嗓门豁亮,先轻轻咳嗽两声,眉飞色舞地大声念了:“上联叫‘庆祝全村合作化’,下联叫‘拔掉穷根栽富苗’!”
像轰鸣在屋子里的春雷,一片喊好的声音仿佛要掀去屋顶。
“真是秀才文哪!”
“好个巧把式!”
“横批叫什么呀?”
“我想一个横批吧!”满祥挥动着一条胳膊,“全村就剩下福贵一户还没正式报名,横批干脆叫‘只剩一户’。”
鲁庆堂立刻在红纸上写起来,正在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庆堂停手!”屋里人向两旁一闪,满祥娘颤巍巍地走到桌子跟前,一手把福贵的土地证交给霍泉,“福贵让我来的,他决心朝社会主义道上走啦!收下吧!”
“欢迎!”
“最后一户也没有啦!”
“快改横批吧!”
鲁庆堂把“只剩一户”的横批,改成“百分之百”。
大红对联贴出去了,对联旁边挂上两只大红灯笼,真是比过春节还隆重。
孩子们的大灯笼、小灯笼,绿的、红的,出现在村头上了;哇啦哇啦的吹鼓手,吹起了《百鸟朝凤》《万户欢腾》的调子。旱船扭起来了;龙灯耍起来了;福贵狠狠心,不再想他心疼的事儿,在满祥的安慰下穿起了古装,领起了一队高跷,绕着全村大游行。
沸腾欢呼的人群经过霍玉山的门口,不知怎么就呼喊起来:
“霍——玉——山——”
霍玉山四方脸上挂着惭愧的微笑走出门来。
“爹!你看看!跟我们绕全庄吧!”
“不!不!我腿疼!”他把门关上。当他把脊梁靠在门上时,他感到呼吸的短促。他的心里激起多么高的浪花啊!他,早被这动人心扉的场面感动了,但是,他没有去,偷偷地爬上墙头,用踌躇和怅惘的眼神,看着这流水般、海潮般的行列,通过门前。
原野里封盖着的白雪,被红灯绿彩染了颜色;南河波浪的喧哗声,被高呼“共产党万岁”的喊声淹没;雪夜里静静的“登天桥”,被灯笼火把亮儿照成白昼……
“乡亲们!不!叫乡亲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应当叫大伙社员们!”没有化装的满祥背着沉沉的行李卷儿,站在桥上要向大伙告辞了,他向社员们问道,“谁还记得这桥叫什么名字来啦?”
“登——天——桥——”
“对了!登天桥!咱们今儿个是个大转变的日子,可是前边的台阶一步比一步高,一步比一步难,咱们井儿峪全体社员,要拿出劲来干!要拿出一切来斗争!”
朱四老头——化装成拉“旱船”的老太婆,用男人声音喊:
“满祥!你走吧!安心学习去吧!我们脑瓜门热不了,都知道是刚迈第一脚!”
“报喜的信带了没有?”朱兰子问。
“快让他走吧!”喊话的是满祥娘,“咱们是大喜的日子,别纠缠在他身上啦!”
桂花推推搡搡地催满祥走,但是满祥又被一个蹬高跷的人拦住:
“兄弟!别想你哥哥的……丢人事吧!”
“不!”满祥眼里噙着激动的泪水,“从前的日子,让它滚蛋吧!该开始过新生活啦!”
不知哪个顽皮勇敢的孩子,爬上了盖着白雪的白杨树梢,“噼里啪啦”的喜鞭从树梢上响了起来,一团团的白雪被崩下来,人们惊叫着躲开大白杨树。
“开春见——”
“走吧!半夜啦!”
满祥背起行李卷,沿着春节复员归来时的河滩小路,慢慢地走去。
南河哗哗地颠着波浪。
不知怎么,他突然回忆起复员的夜晚:那是春节的午夜,南河两岸村村落落都响着爆竹,孩子们数着古老的灯笼歌谣……今天,还没有到春节,井儿峪的爆竹就“乒——乓”地响了起来。
他停住脚步,朝登天桥望去。
南河滩上,灯火闪烁、鞭炮齐鸣,孩子们嘶喊着的歌声,伴随鞭炮声响飞进他的耳朵:
一道喜讯传下来
千万农民乐开怀
社会主义来得快哟
穷苦的根子拔起来
…………
他遥望着跳动的灯火,不由自主地大声说:
“合作化后的第一个春天,就要来了!……”
1956年1月1日写
1956年7月底脱稿
【附录:同期短篇十四篇】
[夜过枣园]
下了长途汽车,正巧是县城里的集市;虽然太阳已经偏西了,集市上还有买有卖。
我想到东关渔市上,搭两个村里的熟伴回家。就在我刚刚拐过石头桥的时候,后面有个破锣似的声音喊我:“前边走的是二柱吗?”
听这嗓音,甭回头,就知道是村东头铁虎子哥。他是村里的民兵大队长,有名的大嗓门,出了名的火暴脾气。我压着心里的惊喜,装没听见,继续往北走。“嘿,是二柱吗?”喊话的是个女声,声音过后,紧连着两声清脆的鞭花声,我把身子回过来,第一眼就看见铁虎又黑又红的脸膛,旁边坐着的我也认出来了,是铁虎媳妇石翠兰。
我没有寒暄别的,先打趣道:“好哇!赶大集还总得两口子一块儿来,搁在家,怕让耗子拉去!”
“不!”铁虎子郑重其事地给我解释,“你忘啦,前年你嫂子到县卫生训练班来学习,今年都成治病先生了!前天,家里小虎子病咧,村里人催我接她……”
我知道铁虎子哥是心事挂脸的人,我忙收起笑脸。
哪知石翠兰一把话茬接过去,问题就拐了弯儿。她说:“看你铁虎子哥,见你面啥话不说,净说点子家务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