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翠兰说:“谁的孩子都得疼啊!我背着药箱子,看到过多少个当娘的!刚才没跟你说嘛,让你等会儿,人家娘背着孩子,从老远来的。咱在县医院扔下人家的,跟你回家看家里的去!”
“得了!”铁虎子翻瞪两下眼珠子,知道理屈,嘟囔着,“咱们的小虎子,不是你秧儿上的瓜!”
铁虎子红头涨脸地回过头去,错乱地拍了骡子一巴掌。车很快爬上了县城外的沙窝道。
铁虎子嘴里不断地骂着牲口。石翠兰扭过头来,问我在北京的情形,特别是问到卫生情况。铁虎子毕竟是个直性子,嘴噘了不一会儿,就聊在一起了。
车,走了二十多里沙窝道,好容易上了硬干土道,铁虎子惦儿子心切,在半天空甩着响鞭,骡子车在平坦的路上小跑起来。他还不住嘴地念叨:
“过了枣园,几袋烟的工夫,就到家了!唉!小虎子烧得像热火炭似的。”
我抬头一看,可不是到了枣园了嘛!六月的天气里,村子周遭的酸枣树上,挂着浅红的小酸枣,红红的,像把整个村子埋起来了。
车钻进绿葱葱的枣树丛子。就在车刚要穿过街口的时候,从街口闯出个老头子来,要不是铁虎子连拉缰绳带吆喝,老头子或许和牲口碰到一起了!
老头子往后退两步,摸摸后脖颈子,抬起了头:“啊?……石翠兰是……你,是……快下车!快!快!”
从他那恳求的老眼和晃着的双手上去看,一定是有了什么事情。铁虎子大声地说:“老头儿,靠边点,眼看天黑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石翠兰从我身旁霍地站起来,一手拉住了铁虎子手里的缰绳,问:“赵大爷,咋回事啊?”
“翠兰!正想上区里找先生去,碰上你了,好哇!我二儿媳妇闹小肚子疼,难产……”
我心跳了一下。石翠兰跳下来,背着药箱子,跟赵老头走了。
“翠兰!”铁虎子大声地喊,“你真是疯了,家里的孩子你……”
“我一会儿就回来!”石翠兰跟着老头子,迈着急促的步子,朝街里走去了。我忽然看见车厢上,有两只白手套,知道是翠兰丢的,便跳下车,追过去了。我怕铁虎子一人心急,便和他说:“铁虎子哥,来!把车先赶过来!”
铁虎子眉毛一拧,没有回答我的话,直朝翠兰背影喊:“兰子!你就任性地来吧!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走了啊!”说完,他真一摇晃大鞭子,“驾——”。我在后边急喊:“铁虎子停一下,停一下!”
他连头也不回,赶着大车,就跑下去了。车正前压得低低的阴云,也像凑热闹,“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
有雨花落下来……
铁虎子赶车赶得更欢了,这时,我看见石翠兰犹豫地回了一下头,又跟着赵老头走下去了。我跑上去,递给她白手套,我看见她脸上是那么镇静……
我们刚到赵老头家里,雨就哗哗地下起来,石翠兰背着药箱拿着个白布包,就进了北正房;北屋里有女人哼哼的声音。
赵老头怕我一个人在厢房等得心烦,在小红炕桌子上给我沏了一壶枣叶茶,笑着对我说:“这小干枣叶,真还赛龙井呢!”
我正在想雨地里的铁虎子,听他说话,忙转过脸来,说:“石翠兰本来是回家——”
没等我说完,老头子抢着插嘴说:“你提翠兰嘛!好话拿大车拉都拉不完哪!你知道去年冬天,村南头李胜媳妇难产,翠兰蹚着没腿的雪,连夜赶来的!”
“嗯!”我应着,身子好像坐在暴雨里的大车上。
老头子也许看出我有啥心思,把腰里掖着的小烟袋递给我,给我装了满满一锅子烟。过会儿,石翠兰冒雨从正北屋跑过来,笑着告诉老头子:“赵大爷!不是难产,可能是双胎,半夜就该生养哩!”
老头子的手颤抖着,从竹竿上拿下手巾,给翠兰擦着雨水。随后,他把点着了的灯端过来,灯苗儿在他手上颤抖地跳蹦着。我看见赵老头笑得连眼角都堆满皱纹了。
老婆子也从北屋跑出来,从罐子里拿来一碗醉枣,叫我们尝枣园的特产。
夜里,我躺在赵老头的炕头上,两眼看着窗格,耳朵听着赵老头的咳嗽声和翻身的声音。
雨倒是渐渐小下去,但是,老头的咳嗽声越来越大。
“呱……呱……”传来了新生命落地的哭声,赵老头嗖下子坐起来,我也跟着坐起来。
“真是一双啊?”老头子忍不住心里的欢喜,大声问。
“一对胖……”大概老婆子还没分辨出来是男是女,声音稍停了一会儿说,“一对胖小子!”
“赵老头您真有福哇!”我也忘了疲倦地说。
赵老头坐不稳了,跳到地上点上灯,来回走着。
石翠兰一掀门帘跑进来,她朝老头寒暄几句,就说:“二柱!咱走吧!小虎子还在家病着呢!”
“不行!一定都住一宿!”老头子拦着。
老太婆也从正房屋跑来拦着。等我把情况叙说清楚后,老太婆感动地拉着石翠兰的胳膊,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从炕席下拿起手电筒说:“你们等等,我和社主任合计合计,套车去。”
“不!不!”翠兰忙说,“别闹得家家鸡犬不宁了!”
说完,她背上药箱,我替她夹起白包儿,出了赵家门。老头子老太婆子,紧在后边相送。
我跟石翠兰在泥水汤浆的路上走着;脚下的湿泥点子“噗叽噗叽”地溅湿了我们的裤腿。
她步子很大,我在后边跟着简直像小跑。
好容易进了村了,社办公室里还亮着灯。
石翠兰的脚步一刻没有停,直奔自己家里去了。
我在篱笆根下,又站了一会儿。等我推开我家的秫秸箔子的时候,隔壁铁虎子家里,传出来娇嫩的哭声。
“娘……”
“不要紧!来,娘亲亲你,明儿个就好了,娘的乖虎子!”
1953年
[故乡散记]
傍晌,翠枝儿送过几条刚出水的鲜鲤鱼来。
“大娘啊!让二柱哥尝尝新吧,鱼是俺爹刚从南河打来的!”
“不!翠枝儿……”我一急,有些结巴地说。
我娘也帮我说。
“真是,他挺大小伙子了,待着没事,还不会自个儿抡抡网去!”
“看你们娘俩!”她死说活说把几条鱼放在锅台上说,“二柱哥呀!你还在毛主席跟前上学呢,真不开阔!”
她摆着两根辫子跑了。
“翠枝儿你坐会儿!”我送出去。
“不哩!等会儿县供销合作社还拉咱们的席来呢,俺先收拾收拾去!”她出了篱笆门儿,灵巧地一扭身子,沿着篱笆根朝东跑去了。从篱笆上喇叭花枝叶间,看见她的墨染似的头发、石榴花一样红的脸。
娘也送出来,在身后高声告诉我:“看翠枝儿,去年还是鼻涕过河轰鸭子的孩子呢,今天当了副业编席组组长哩!”
一定是娘话音高了,翠枝儿停住步笑笑,招呼说:“二柱哥!晚上没事上俺家待着去吧!”
翠枝儿爹也站在门口,扬着烟袋跟我打招呼:“来吧!给我老耳朵聊聊北京的新鲜事来吧!”
我回屋披上褂子,立刻想去,娘拦住我说:“人家忙着编席,别打搅去了。”
屋里燥热,我披正了褂子,拿本书,上南河滩去了。我靠在河滩大歪脖柳树下面,柳条子都快拂着地面了。闷热笼罩了七月的村庄,连河里的浮萍都打起卷来了。就在我浑身疲乏眼皮发涩的时候,我听见一阵车声。睁开眼,看见两辆大胶皮车,停在翠枝儿家的篱笆根下了。离老远就看见车辕上的几个红字:
县供销合作社
篱笆门一开,翠枝儿跑出来,和赶车的握了握手,随后拿出大喇叭筒喊起来:“老乡们,供销合作社收购席的来啦!”
真是快极了,河滩上掀起一阵吵闹,家家扛出一捆捆亮光光的席。扛席的有老太太、跑跳的娃子……翠枝儿满脸流着汗,指挥着。我看她一个人有点招架不住,便跑上去,替她记席数。
一捆捆席装在车上了。翠枝儿爹把一捆席扔在车里,回头对我说:“二柱哇!咱庄的席呀,除去白洋淀,哪儿的咱都敢比。”
显然,赶车的小伙子和老头是很熟悉的,他说:“运到县里、省城,不上几天就卖没了!”
翠枝儿拿过量席尺来,说:“量量尺寸吧!”
“没错!”小伙子笑着,“凭咱们都挂‘社’字,就没错。”
翠枝儿爹哈哈地笑着:“这席……一个针鼻儿也错不了哇!”
装完车,赶车的小伙子看看天,赶起车就走了。翠枝儿随车送出老远,赶车的小伙子着急地指着天说:“回去吧!看看天上的浪头云!”
“多给我们编的席征求点意见啊!”她站在土岗上笑着,热风吹起她一绺头发。
天忽然暗下来,云彩的黑影子,立刻就遮住田洼。
翠枝儿看看天,麻利地跑回来了。她看我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指指院里说:“帮帮忙吧!收拾收拾苇子、席吧!”
风刮起来,篱笆上南瓜花茎上的蝈蝈摔下来,燕子围在河滩上“啾啾”地叫着——雨就要来了。
这时翠枝儿像有啥急事似的,问她爹:“爹!咱们二号席呢?”
“二号席?”翠枝儿爹拿一只手挡住嘴,低声说,“咱那二号席顶了头号席,给咱社多赚俩钱!”
翠枝儿两条细黑的眉毛,立刻皱起来,胸脯一起一伏的。“爹——”她没有说什么,两眼向篱笆外望望,直奔牲口槽走去了。
“你要干啥?”翠枝儿爹不顾一切地挡着马棚出口。
“我追席车去!”翠枝儿声音斩钉截铁,脸涨得更红了。我怕她爷俩闹翻了脸,便扔下苇子跑过去。翠枝儿爹脸红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跟我讲理说:“二柱!你评评理!马都作价归社哩,她要在这天气骑马去……”下边话他没说出来。
我还没回话,翠枝儿却趁空牵马出来了。翠枝儿爹一手拉过缰绳去,红着脸说:“去,去吧!就说我不小心,把席弄错了!”
翠枝儿爹干咽两口唾沫。翠枝儿娘刚从屋里出来就尖声喊:“枝儿!你不能骑社里的马挨淋去!”随后又低声叹气地看着翠枝儿说:“你爹还不是为社好!甭去了!”
翠枝儿松了手里的缰绳,便进了屋。我的心霍地跳起来:翠枝儿当真不追去了?我跟随她爹娘身后也进了屋。她猛然间从屋里跑出来,夹着两块麻包片,到院里又夹起那捆一号席,跳上了马,撒开了缰。
“这孩子!”翠枝儿爹在后边跺着脚骂着。
翠枝儿娘看看要下雨的天,有些心疼闺女,回头指点着老头子,没鼻子没脸地数落开了。
“哼!胡子齐胸脯的人哩,也不长长脸……”
“……”
我没心思听翠枝儿爹娘的拌嘴,两步迈上了门口的土岗子。雨,这时破了天似的灌下来……
我看着翠枝儿那被风吹起的头发,听着马儿迎风的长嘶。
在风雨里,她,像一只疾飞的燕子……
1953年
[在河渡口]
初冬的午夜,水峪山区运粮的大车,停在青南河的渡口上。
“乔——福——大——爷——”
没有回音。青南河水喧哗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四喜——”运粮大队长铁柱,把手卷成喇叭筒,又使劲地喊着乔福老汉的儿子。
一刹那,对岸渡口上,屋里的灯亮了,人影在窗户纸上摇晃一阵子,就听见乔福老汉的咳嗽声;接着,摆渡船上的大红灯笼点着了,河里响起篙竿打水的声音。
船靠了渡口。
“乔福大爷,您把这些粮食车给摆过去吧。”铁柱说着拿手电筒往后边一照,一道白光,乔福紧睁着昏花的老眼一看,大车队排出有一里多地远。乔福老汉发颤了:
“今儿个可太不巧,俺儿子四喜……”他显然由于冷,打了个寒战,把话头顿住了。
“不!乔福大爷……”
“铁柱子!”乔福老汉打断了铁柱的话,说,“咱在这儿摇摆渡已经三四十年啦!往常你做买卖夜渡,咱没说过二话,撑篙就走,这时候……你拉这些粮食……我儿子……”
铁柱子笑了:“乔福大爷,咱早不做买卖啦,把车马和土地都入社啦!咱运的是水峪区的爱国粮呀……”
“啊!”乔福老汉闹明白了,他站在船头上犹疑了一会儿,立刻提高嗓门,“四喜!春香!快点起来,摆爱国粮啦!”
乔福老汉一喊春香,铁柱插嘴问:
“春香……是谁?”
乔福乐了,扭头又喊:
“四喜……别磨磨蹭蹭的……这是运爱国粮啊!”
北岸上有个女孩子嘻嘻地笑了两声。
四喜的声音压得很低:“快点吧,爹催哩……别把船篙忘喽!”
一只大船摆过来了,灯笼下面站着四喜。四喜旁边,站着个穿花袄的圆脸盘的姑娘,黑夜里,眼睛像天上的亮星……
铁柱低声笑着问乔福老汉:“这是儿……媳妇……吧?”
乔福老汉把胳膊一拦说:“聊闲天,等三九天围火盆再说吧!”他喘了口气,喊:“上——船——”
几只水鸟让喊声惊起,黑茫茫的,没处奔飞,又落下去了。摆渡船的船篙,哗啦啦地打起一串水点子。
多少车辆啊!摆过来摆过去,还留着一长串。
乔福老汉浑身湿透了,四喜和春香疲累地喘着气。眼瞅三星歪脖了,远村传来了第二遍鸡叫。
等车把式(指赶车的人)拉车上船的时候,春香和四喜咬耳朵,低声说些什么,四喜便跳到乔福老汉的船上去:
“爹!您歇会儿吧!东方快发白了!”
“啥?”乔福老汉半怨半笑地说,“别小瞧你老爹哩……看这些粮食运过去,谁不喜欢,咱豁出这条老命去啦!”
乔福老汉笑了,片刻,他忽然收起笑容,问:
“春香呢?”
春香从四喜背后闪出来:“爹,您歇会儿去吧!”
乔福老汉摸摸让水打湿的胡子,说:“你刚进俺家,头一宿就……回去歇会儿吧!让俺爷俩撑篙。”
“不……爹!”她一只胳膊,大船唰啦啦地离开了河岸。
乔福紧咬着嘴唇,哗……哗……哗……
东天边由鱼肚色转成暗红色了。天,大亮了。
粮食车都摆到青南河北岸了。铁柱一把拉住乔福老汉发颤的手说:“乔福大爷,这是摆渡钱。”
乔福老汉瞪眼了:“给国家出点力,还讲价钱?你要是谢我们,先谢俺新儿媳妇吧,人家昨晚上是花烛夜呀!”
春香腼腆地笑了,说:
“年轻轻的,再来一百车也能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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