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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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提是新媳妇,车把式都围过来了:“真没见过这样的新媳妇,头一夜就……”

    铁柱感动得结结巴巴地说:“一定让区里汇报上级,登报表扬你们老少三口子!”

    春香看着四喜笑了。紫红的朝霞映在他们身上,像给三人披上了红纱。爷儿三个望着大车队走远了。迎着大车队,马路上涌起一阵尘土,几辆大汽车,开向渡口。

    司机离老远就喊:“乔福大爷——”

    乔福摸着汽车问:“满车装的啥呀?”

    “农具、布匹……要啥有啥,都是工业品呀!”

    “上——船——”乔福老汉扯着嗓门喊。

    四喜和春香两人看了看,连汗也没擦,又拿起了船篙……

    1953年

    [望月老头]

    正是阴雨的七月天。隔壁的望月叔,担着瓜挑儿,要赶集去。这挑瓜是望月叔才从村里农业生产合作社分来的。我也推着自行车,准备去集上。望月叔的小儿子四福坐在我的车后边,嘴里还啃着个大花皮甜瓜。

    路上满是稀泥,粘车轱辘。车到南河大桥时,我看到前边走着个担瓜挑儿的,忙按车铃。前边人听到铃声,马上向旁边一闪,侧脸露出连巴胡子,矮矮的个儿,担着满当当一挑甜瓜,扁担“吱吱”直响。等他换肩回头看的时候,我看清了,是邻村近店都知道的“瓜王”鲁春。我打着招呼从他身边过去了。

    “二柱!停停。”鲁春大铜嗓子在后边喊。

    我以为是掉了什么东西,忙刹车闸停住车子。鲁春担着瓜挑儿急忙撵上,看看四福拿的甜瓜,随后冷笑两声:

    “哼!你爹真会扒瓜(就是偷瓜的意思)呀!”

    “哎!”我禁不住扭回头来,高声地告诉他,“这是人家从社里分来的!”

    “二柱,别嘴硬了。村里家家的瓜地我都看过,没有长我这份瓜的。”

    “我敢起誓。”我一只手指着胸脯,几乎是喊了,“谁说瞎话,谁不是吃人饭长大的!”

    “隔着一条篱笆住的,还不是一个鼻子眼出气。”

    我没想到他竟把我也捎带进去了。我真急得嚷起来了:“你呀!呸,你以为就你能种好瓜,农业社不能种?别哈巴狗上粪堆,自个儿称王了。”我心里知道不该骂他,可是一上火,就管不住自己了。本来嘛,鲁春这人就是欺人太甚。听望月叔说,他就是仗着自己能种好瓜,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社里人动员他入社,他昂着头说:“我不稀罕人家帮助。”这回他又偏说人家偷他的瓜。

    这时他脸涨得发紫,迈了两大步,就抓住我的车把,吓得四福哭起来。我也不让步,按着他一只腕子。就在这时望月老头担着瓜挑儿,从后边过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声音又慢又轻,嘴角窝带着微笑。

    “呸!”鲁春喷了望月老头一脸唾沫星子说,“别吃完狗肉念佛经啦!”接着他松开车把上宽大的手,冷笑一声。

    “到底是咋回事啊?”望月老头扭头看着我。鲁春却冷冷地抢先搭茬儿:“要吃瓜明着跟咱们要去,要一筐也有!”他松开握着的大拳头,往回担瓜挑儿。

    望月老头的眉毛皱在一起,立刻追上去说:“鲁春兄弟,你说这样不干不净的话,可不对呀!”他回头指指瓜担儿说:“这是社里瓜地摘的瓜,俺是上集去……”鲁春一甩袖子,担起瓜挑儿就走了。望月老头还是声色和缓地说:“鲁春兄弟,你把我当成啥人哩?”

    “行了!”鲁春脸绷得像块石头,“别给我摆八卦阵了,你们社里的瓜地,就没有这么大的瓜!”

    “鲁春,你——”我气得差点扔下车子,但是,望月老头拦住了我。半路上,望月老头说党支部书记老奎说过:鲁春是个中农单干户,虽然心眼太窄,光看到自己,不过我们还是应该争取他;社里的瓜地,要是有个鲁春经营,瓜保险另个样儿。

    我一耳朵听一耳朵跑。望月老头又和我说:“你们这年轻轻的,脾气太不好!”

    “干吃哑巴亏,沾个坏名跳南河里也洗不清!”我气愤地说。

    望月老头像小孩似的嘿嘿地笑两声。

    到了集上,望月老头想和鲁春解释解释,把瓜挑儿摆在鲁春旁边。谁知还没容望月老头擦汗,鲁春就担起瓜挑儿走了,一边走一边还用大芭蕉叶扇子扇着说:“真有点贼腥味!”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望月老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鲁春,咱可不是那种人哪!”他满脸皱纹舒展开,显得那么真诚。

    我再也看不下去这种情形,一扭身,怀了一肚子气,带着四福遛大集去了。谁知在回来的路上,凑巧又碰上他了,我狠狠地看看他的背影,一句话也没说,就从他身边过去,他却在我后边说着风凉话:

    “啊!北京来的学生,帮人扒瓜,啊……”

    我真想跳下车来,和他分辩。一想刚才他那样对望月老头发态度,望月老头都没有恼,自己……我尽量压着火儿,骑着车子进了村子。

    七月天,有时响起几声雷,下了一阵暴雨,天又晴了。傍晚,我踏着雨后的泥路,上瓜园找望月老头去了。

    天上挂着一道长虹,晚霞把瓜叶子都染红了。

    瓜铺上早有人坐着,等我到那儿的时候,望月老头正指星摘月地讲民国27年南河发水的惨况。接着他又讲到今儿个区里下来通知,南河上游桨杆河下来水了,支部书记老奎要布置防水工作来呢!晚风吹起他一绺胡子。就在这时,我看见鲁春牵着驴,朝社里瓜地走来了。他走到瓜地边上大声说:“啊!驴蹄子咋着哩!”他塌下身去,我清楚地瞧见他的眼光从驴肚下边溜到社里的瓜地,用手比画着甜瓜。我想这回他该放心了吧。可是比完了甜瓜,他又在瓜棚附近站着看着我们,擦着了火柴,抽起烟来。看来他还在提防着我们要偷他的瓜呢!

    “望老叔!”我说,“鲁春又来啦!”

    “啊!”他立刻停止了讲故事,喊着,“鲁春兄弟,瓜铺上歇会儿来呀!”

    鲁春连头也不抬,牵着驴就过去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老奎突然从我背后出现,他颤动着清脆的喉音说:

    “快别念喜歌啦!望月老头没讲,区里下来通知,水顺着桨杆河下来了,夜里要组织青壮年护堤!”

    老奎的话,在村子里是一打一个响;听望月老头讲故事的小伙子立刻散了。我向老奎要求半天,他才答应我和望月老头一起,看护这三棵柳一段大堤。

    风,轻轻地吹着芦苇,瓜叶子也哗啦啦地响起来。南河滩上,一片叽呱乱叫的蛤蟆声。湿漉漉的,繁星在眨眼,睡在故乡的瓜棚里,凉快,浑身舒畅。

    白天在瓜棚里吃西瓜(下雨后发烂的)吃多了,夜里醒来,还是满天星斗,我跳下瓜铺解完小手回来,才看出窝棚里空了。“望月叔呢?”望着发亮的轻声吼叫着的南河,我想起老奎的话,就知道了他的去向。我立刻蹬上鞋,上南河大堤了。

    四野黑茫茫的,南河水微微颠起波浪。我走在堤岸上,想起望月老头讲的民国27年发水情形,突然紧张起来。

    “望月叔!”我不自觉地喊出。

    “啊!”从西边传来应声。

    借着满天的星光,我朝西看去,真有点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望月老头怎么跑到鲁春瓜地那边去了呢?他正扒下自己的褂子当作布兜,从河滩瓜地里搬来泥土,往堤上塞。一股水正向鲁春的瓜地里流去。

    他看见是我,嘶哑的声音喊着:

    “快来!二柱……”

    我跑过去,就在这一刹那,西边有个黑影子,脱弦箭似的跑过来,霹天雷似的喊了一声,一手就抱着望月老头的后腰。

    “啊!你又来扒我的瓜!”

    这是鲁春。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吧!短促的时间里,他看看脚下,放着用望月叔褂子包着的土和一股流向自己地里的水流,不禁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啊!堤……”他粗嗓子惊奇地叫着。

    望月老头不动声色地催促着我:

    “快!上土!脱褂子盛土,快!”

    缺口堵住了。在月光下可以看出鲁春愣住了,他站在我背后,一滴泪掉在我手上。我的心也立刻震动一下,心想鲁春这回可明白望月叔的苦心了。我看了他一眼,很想说句“我不稀罕人家帮助”,报复一下,但没有说出口来。

    黯蓝的天空,繁星眨眼,没有一丝云彩。

    1953年

    [报矿姑娘]

    半夜里,我被一阵钻进来的冷风吹醒了,睁开眼,淡淡的月光正照在我的脸上。我翻过来掉过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就睁着眼,瞧着镰刀似的月牙儿,听着吼叫的风声。我开始想:明天清早,我们将要冒着大风,背上测量仪,离别这走遍了的山岗……回北京去了……

    突然,吓了我一跳,像有人在砸庙门:

    “嗵——嗵——”

    我立刻坐起来,屏着气细听着,嘶叫的北风里夹杂着一个女孩子的喊声:

    “同志!开门哪!”

    “啊!”我一愣,心想:山顶上没半户人家,有谁三更半夜到这庙里来?我刚想回过身来叫秦队长,老秦早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了。小金、老何……都披着棉袄站起来。老秦披上大衣,就推开阁门往外走,我们紧跟在他后面。老秦粗声问:“谁呀?”

    “我……我……快开门吧!”显然是由于冷,答话声都发颤了。

    老秦赶忙拉开门闩,“吱啦”一声门开了,从门外刮进来的沙土,眯了我的眼睛,等我揉过了眼睛,看清庙门前站着个高身量的姑娘。她手里提着一盏小玻璃灯,借着月光,我模糊地看清了她那圆圆的脸。

    “啊!”我自言自语地嘟哝出声来,“这倒……挺像青……兰。”

    旁边的小金好像听到了我的话,说:“不会是青兰,她住在草屯儿,离这儿三十多里呢!……”

    简直是出乎意外,那姑娘叫出了我们的名字:

    “秦同志,老王……”

    我们都愣住了。她把灯笼提到和脸平齐,我才看到那双眼睛。“啊!”大伙都拥出庙门叫着:

    “青——兰!”

    …………

    多么难忘啊!那还是六月天的时候,满山遍野开着紫色的牛耳朵花。我们在草屯山上勘探矿苗,碰见了放羊的青兰小姑娘。她左右摆动着两根小辫子,赤着脚,给我们带路。

    “小姑娘,”我看着她踩着石头尖的脚,说,“为什么不穿鞋?把脚扎坏喽!”

    她抿嘴一笑,眨着两只大眼睛:“出娘胎,就穿不起鞋,脚都磨出牙来了,专吃石头。俺家摆着两双……不,三双新鞋呢,俺嫌烧脚……”

    她那样开朗大方,先问我们姓名,后介绍他们村的合作社,然后介绍自己,介绍她看到的黑石头。

    不幸得很,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块汉白玉,其他什么也没找到。临走,她噘着嘴:“说真话……这山上有宝贝石头,今天……”她翻着大眼睛,怕我们不相信。

    “谢谢你啦!”老秦粗着嗓门说。青兰扭头跑了,爬上一棵大榆树“咩咩”地招呼羊群;片刻,她又扭回头来喊我们:

    “老秦同志,啥时候还来呀?”

    我抢先大声回答:“今年腊月!”

    “那一定到俺村住几宿,我准给你们找着宝贝石头……”

    …………

    这面前站的是青兰吗?个儿可高多了。半年没见,辫子也搭到肩膀了。

    一阵北风,噎住了大家的问话。

    大伙挤挤搡搡地进了庙堂。小金立刻把桅灯点着,灯苗儿吐着红舌头,屋里顿时亮了。老秦把皮大衣披在青兰身上。我一眼瞧见,她手上还挂着血,不用问,是由于山路难走,风又紧,在山坡上栽了跟头。

    大伙也看见了她手上的血,都要给她包扎。小金麻利地取出绷带,想给青兰扎上。

    青兰说:“没啥……这……”她抿嘴笑着,“给你们把石头拿来咧!”

    “哐——啷——”一声,青兰把小布袋往供桌上一放。

    多么引人的声音啊!大伙在这一刹那明白了青兰的来意,立刻把桌子围个严实。

    “啊?!”小金忘了给青兰包扎,高兴地喊着,“红石头——”

    我慌忙把大桅灯提过来,搁在放大镜的旁边。老秦闭着一只眼,刚看不一会儿,嘴角就咧开了:“这……含有……有铁呀!”

    “真的?”青兰差点蹦起来。半天,她又噘起小嘴,埋怨地说:“上马兰峪这儿勘察来,连个信儿都不捎,要不是上俺村赶集的告诉俺,明天一早,你们就走咧,我骑千里驹也追不上你们哪!”说完,她绷不住又笑了。

    庙堂里乱了,大伙乱问:“在啥地方捡的石头,都标上了没有哇?”

    “村长和大伙都商量过啦,出宝贝石头的地方,都做上记号啦。村长说他来,哼!没等天大黑,刚掌灯我就跑来了,临走在他桌子上留个小条儿……”

    “啊!真感谢你,青兰!”

    “得咧!你们整天睡荒露野的,这道儿才三十多里地,只要是有矿,三百里俺也一口气跑来……”

    “行了!”老秦拍拍巴掌,“看小姑娘青兰爬山越岭的,顶着西北风来报矿,咱怕冷吗?”

    “不怕!”大伙扯着嗓子喊,小金声音最尖。

    “不怕,立刻收拾东西,清早咱要赶到草屯山。”

    老秦话音刚落,我们就立刻整理行囊、仪器,不一会儿,就集合好,出了庙门。

    风吹起满山头的干树林,“吱啦啦”地响着。我忽然想起青兰手还没扎药布呢,忙拉住小金追上去,但她一扭身就跑了。

    天上的星群都在眨眼张望,大北风“呜呜”地为我们送行。

    1953年

    [红林和他爷爷]

    一

    傍黑,风低低地吹弯了南河的芦苇。红林爷儿俩把船拢近了岸边。

    “爷爷!”红林停了篙,朝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说,“傍晚的哇子(是一种水鸟,阴雨之前哇哇长鸣)半夜的雨。听水哇子……”

    “哇……哇……哇”,苇丛里的水鸟拼命地叫着,几只燕子飞着飞着用翅膀轻轻打破了水皮……

    “雨要来了!”红林爷爷灰白的胡子颤抖一下,瞅瞅满天的云彩说,“下吧!庄稼张嘴等雨,涨涨水也让小鹰子饱饱!”

    盘在老头子胳膊上的鱼鹰子(渔民捕鱼的鸟名)好像懂得老头子的意思,眨眨杏红眼圈,掀掀尾巴,一张翅膀,朝河北边飞走了。河北边不远,红林家几间橘黄的草房,正冒着淡白的炊烟……

    老头子隔着密实实的芦苇,嘱咐孙子:

    “小林子!撒完鱼快点回来!”

    “嗯!”

    红林把篙头一支,掉转船头,三拨两拨,船像离开水皮的梭鱼,飞似的向西漂去。走不多远船向北一拐,拐进了大荷花坑,坑边上插着枣木牌子:井泉互助组养鱼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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