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青!”老莱子装得蛮镇静,“你竟吃柳条子拉柳筐,满肚子瞎编!”
“别关起门来打坐啦!”双银声音像沉雷,“从三棵柳到你老窝一道死鱼!”
双银额上的青筋,像两条小蛇,突突地跳动着。老莱子慢条斯理地晃着左手,右手搓着脚丫缝的泥,声音不自然地说:“别扯闲哩!明儿个玉田集,还没‘货’呢。”说着,站起来就往河滩边走。双银一把没抓着老莱子。老莱子一个大雁展翅,扑通扎进河里,水星子直扑打在苇叶子上,蛤蟆像几条流星蹦进水里。
双银涨紫着脸,扒下小褂要下河,老青拉着他,双银两眼瞪得溜圆:“柳家蒲三辈子,没出你这样的缺德货!”
老莱子在远处露出头来,双银晃摇着大拳头:
“不看你是皮包骨的老头子,非……”
老莱子装没听见,踩着“立浮”(浮水的一种方式,就似立于水中)上苇子根下去摸鱼。他左右晃摇着肩膀,摊开一圈圈的水纹。
“瞧你爆筒子脾气,肚子里装不了二两油,”老青半怒半笑地说,“到二蟹家,别把嘴噘得能拴条驴!”
一前一后,上了小道儿。走不多远,青纱帐后面闪出一座篱笆,脸盘子大的转日莲,探出头来,压弯了秆秆儿,快垂到寨篱上。寨篱上几朵喇叭花,半卷着边沿朝天开放着,一只贪食的蜜蜂,在花心上打盹儿。
到篱笆跟前,老青轻声叫着双银,听屋内二蟹媳妇像雹子雨似的发落着:“五尺高的汉子哩,大晌午穿块布儿就进家,仗着是都歇晌哩……”声音低了,口气像数落,又像埋怨,片刻声音又高起来:“昨个鸡叫才进家,有啥事?……你就和老莱子鬼混吧……”声音又低下去。
二蟹的声音:“……快把毛蓝裤找出来吧!”
柜子吱一声。
老青敲敲烟袋灰,轻轻咳嗽两声,拍着秫秸寨篱说:“二蟹在家吗?”
二蟹媳妇脸红得像朵五月的石榴花:
“老青叔,屋里抽袋烟吧!”
二蟹正光着膀子,穿条毛蓝裤子,靠着红墙柜。老青进来,把红裤带递给二蟹:“加点小心,别把侄媳妇绣的红裤带满地扔!”
“嗯这……”二蟹浑身颤抖起来,脸皮青黄得像菜叶儿。
老青说:“别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有啥事跟老青叔说说。”二蟹嘴唇翕动了半天:“老青叔……泼鱼的埝……老莱子叫……我扒的……”
双银尽量压着气儿,脸微微发红:“泼了半晌鱼,才把河湾子泼半干,这一放水,还得从头……”
二蟹媳妇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会儿,听清了咋回事儿,上牙敲着下牙:“夜游神似的,鸡叫才进家,敢情是跟……”
“侄媳妇,”老青嘿嘿地笑着说,“人有失错,马有漏蹄。二蟹这回跟人走错了,以后往正道上走!”
二蟹媳妇噙着泪花:“哼!驴上树时,他也改不了他的劣性子。”
“哪来的话,二蟹在咱柳家蒲水性数一数二的!”老青叔慢慢地说,“社里双银副业组,就缺个二蟹这……”双银气一消,热烘劲顶脑瓜门儿:“对咧!二蟹,今儿个下晚撒网,你给帮个忙……”
二蟹眼圈发热了:“咱早就愿意入社,老莱子净拉拢我!”
老青叔说:“你老青叔介绍你入社,成功不成功,得全体社员讨论。”
双银说:“都说你水性好,人老实!”
二蟹媳妇噙着泪笑着:“亏你们爷俩,给打灯笼照道儿!”二蟹青黄的脸上,涌起第一朵红云……
三
傍晚时分,西天边上吐着一缕一缕的樱桃红。
日头滚下山去了。
蛤蟆在河滩上“哇——哇”拉长声地叫唤。银亮银亮的大卯星羞答答地,第一个露面。
双银轻轻拍打二蟹家的篱笆:“二蟹!”
“嗯!”
“河滩集合哩!”
河滩苇丛里,拴着四只梭头子船,党支部书记老青已穿上紧身的小打扮,光着两只脚。双银解下绳索,小声吩咐:“咱们撒网,社里帮咱,明个清早上市,大伙加把劲儿!”
月亮升起来,像大冰盘。月亮底下,四条船分开苇子,嗖嗖地划向河心。
蛤蟆停止了叫唤,船刚过去,又一唱一和。一群贪吃的水鸭子甩掉浑身的水珠儿,消没在苇丛里。
“哗啦啦”的大网一起一落,河里的月亮蹦起来,一圆一长的……
鱼撞着渔网,手被网绳拉得直颤动。二蟹使尽吃“妈妈”劲儿,把网拉了上来。
“真有货!”他微微地笑了,水花溅湿了他的脸。
三星晌午,把南河湾子泼的鱼,一块儿装进船舱,把船里的鱼又装进了鱼篓子。
四
鸡叫两遍,东方像块鸡蛋清。老莱子隔着寨篱喊二蟹:“二蟹,走,咱爷儿俩上市哩!”
二蟹咬着嘴唇:“不去咧,腰疼!”
“二蟹你咋……今儿个咱爷儿俩鱼多,双银他们上不去市,咱卖个大价钱!”
“贪嘴老鸹,”二蟹媳妇从水缸里舀瓢水,说,“鱼送礼了,永远甭找二蟹,二蟹快入社哩!”
“好!”老莱子像挨马蜂蜇了一下,“咱丑话说在头里,今儿个卖了鱼,没你的份儿。往后借个船、使个网的甭找我!”
“合作社啥家伙没有,图你的破网好使唤!”二蟹鼓着肚子说。
“二蟹!咱走着瞧……”老莱子狠劲地咳嗽两声,担起鱼篓子出门了。他耳朵听不见鸟叫,听不见公鸡打鸣儿,两眼死盯着一条窄道儿。
两人担的鱼,压在老莱子一人肩头上;老莱子走不远歇歇。野地里蝈蝈一叫唤,他怒骂着:
“瞎叫什么?鱼篓压趴我喽!”
别村的鱼挑子,急旋风似的开过来,朝老莱子打招呼:“二蟹哩?”
老莱子掉过脸去,装耳聋。小伙子们逗着趣:
“老兔子先跑,慢鸟先飞呀!”
太阳刚冒嘴,老莱子慢腾腾地到了县东关鱼市。拣要道口,刚摆开摊子,北边扁担“吱吱”地响起来,一个孩子声:“莱子叔,早班啊!”
老莱子抬头瞅瞅,小石头、双银……担着篓子上了市,最后头走着个细高挑、低着头的二蟹。
老莱子脸色青黄,喘着气……
鱼摊子摆开了,好几丈远,买鱼的人拥过来:
“新鲜的,还撂蹦儿呢!”
老莱子招呼每个主顾,人们看了摇着手:
“发黏了,剩货!”
“贱卖!”老莱子声音低了八度,“一千八!”
“谁花钱买剩货,有钱买爆竹放,还听个响呢。”
人们拥向双银的鱼摊子。小石头的喊声,像飞起的野鹰:“一千八!一千八!”
人们买着鱼,二蟹忙着给主顾拿柳条子穿鱼,忙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
日头三竿子高,双银组把鱼卖光了,老莱子还守着一篓子多鱼。
1953年
[七月雨]
一
天刚放晴,半空中飘落着碎雨花。
老福背起柳筐,刚推开秫秸箔子,牲口棚里雪毛子马仰起白脖一抖落,甩起鼻梁上的红缨缨,长叫一声,老福赶忙抽回身来,朝屋里喊:
“满秋!给雪毛子拌上瓢料。”
“唉!”
老福朝雪毛子瞟了一眼,雪毛子马两只黑水儿似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老福;老福放下柳筐,两步迈过去,拍着马脖子:“傻东西,给你割草去,道儿不好走,你他娘的在家里享福吧!”老福慢吞吞地打缸里舀出满当当的一瓢料,拌在槽里。
浑身银白的小马儿,耸动着银白的脊梁,撒着欢。老福偎过马脖子,亲了一下。隔着窗户玻璃,屋里笑出声来:
“瞧你爹胡子快齐胸打脚面咧,还那么孩子气!”
满秋嘿嘿地笑着,挑开门帘,伸出脑袋来说:
“忘了告诉爹哩,今儿个下晚,开社员大会,讨论秋忙,顺便表扬爹经营牲口……”
“嗨!”老福心里笑开了花,心笑嘴不笑地说,“表扬啥?社里的事,就是咱家炕头的事!”
老福嘴唇微微颤动着,出了家门,他摆弄着手里张开的镰刀,差点让闪亮的刀刃子削着手,他激灵下子,笑了。
街道上雨水积成水洼,一群光脚丫的孩子正蹚水玩,豁亮的小嗓子喊着:“云彩往东刮大风,云彩往西披蓑衣,云彩往南支旱船,云彩往北发大水。”
老福仰脖一瞅,白云彩像谁打翻了的棉花篓,忽悠忽悠往西涌;西天角上,一道道的红闪,像棉花囤里喷出一条条的火舌……
老福正瞅着天,背后有个孩子声:
“老福叔!得啥喜事哩,乐得锯嘴葫芦似的!”
老福回头一瞅是二林,晃摇着小镰刀说:“二林子,刚十二三就跟你老福叔画眉吊嘴的,来!非把你舌头割去不可!”
“得了!”二林往后跑两步,翻着小眼珠说,“早听我姐姐说哩,今儿个下晚要表扬你哩……”
话才说半截,二林姐姐翠兰,隔着矮寨篱,探出头来:“去!别跟老福叔耍贫嘴。”随后和老福叔打招呼:“这道嚓嚓滑,还上河滩割草去?”
老福看着翠兰,红红的圆脸盘,像寨篱上开放的一朵大红花,他忽然想起满秋,心像掉在蜜缸里,他满肚子话要说,一下子就忘了半截,嘴唇翕动了半天。
“……雨水打过的青草鲜亮,让咱社里雪毛子享享嘴头福!”
老福迈步想走,二林跑上来,抱着老福的腿说:“老福叔,等会儿,我拿拍网子(农村孩子们捕鸟的工具)跟你上苇塘里打鸟去!”说完,一溜烟似的没影了。等二林把拍网子拿来,老福早出了村,上了棒子地的小道儿。
二林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拍网子,边追边喊:“老福叔!老福叔!”二林小腿蹬得像风车,到老福叔跟前,盘着老福的胳膊,爷俩上了南河滩。
南河苇塘里“苇扎子”扎扎地叫唤。河滩上腿肚高的青草上满沾着水珠子,几只油青黑绿的大蜻蜓,飞落在草叶上,喝着水珠儿……
老福掰开镰刀刃子,在草地上抡开镰刀。二林上苇塘下完拍网子,回来和老福说:“我上南边轰鸟去!”影子一闪,消没在苍绿的棒子地里。
老福看看天,一滴大雨点子,掉在脑门上,忙大声嘱咐:
“别走远喽,天要下……”
“嗯——”二林拉着长声答应。
老福猫下腰,抡开月牙镰刀,嗖嗖地,镰刀像草丛里爬出来的长虫,跳跳蹦蹦。隔着棒子地,老福叔听见二林轰鸟声。一群鸟儿,从棒子地里飞出来,针拉线似的,投进了苇塘;密麻麻的雨点子,在它们背后响起来。
老福在雨地里甩着镰刀,浑身被浇个湿透;他在棵老叶榆下避开了雨。
雨哗哗地浇下来,南河河滩冒起湿淋淋的水汽。
老福看看草筐,还不到半筐草,心里想起雪毛子马,像块石头拉着老福的心。猛然,他一抬头,瞅见棒子地的大绿棒子,都裂开了嘴,门牙大的棒子粒儿,挣裂了青皮,噙着一缕缕紫红胡子,在雨水里摇摆。
他心里“咯噔”下子:“让雪毛子尝尝新呗!”他刚跑过去,动手想掰,忽然一阵脸红心热,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他分明瞧见地边上的木头牌子:“水峪井泉互助组……”
老福蹲在树根下,榆树上滴答下大水点子,从老福的脖颈流到腰眼。老福咬咬牙,站起来,朝四外瞟瞟,大步流星地迈到地边,掰下十来个青棒子,扔在草筐里。手刚拉着另棵青秸,二林打棒子地小道上跑来,喘着气,滴溜圆的小眼珠,盯着老福,雨瓢泼似的浇下来。
“啊?”老福手像攥住了马蜂窝,一松手,青棒子掉在泥浆里,“走,走吧!”老福擦擦雨水,声音颤嗦嗦地说,“雨灌起来了!”
二林翻着眼珠:“老福叔!这不是水峪井泉的地吗?”
“这……”老福声调不自然地说,“快!快起拍网子去吧!打着鸟啦?”
二林拿回拍网子,拍网子打着一只小“苇叶儿”,它拼命撞着绳网,落下来一团团的白绒毛。
爷俩在泥水汤浆的道上走,二林一句接一句地问:
“老福叔!你咋掰人家的棒子?”
老福答不上话,结结巴巴地支应:
“缺须缺尾的孩子家,懂个啥?”
雨像瓢泼,像筛子筛,到村边上,下成小毛毛雨。
老福一眼瞧见社里的棒子地,躺倒一棵棒子,赶忙放下柳筐,把青秸扶起来,狠狠地在根下跺两脚。随后,他看见一棵不结棒子的甜棒,一抡镰刀割下来,朝二林喊:
“二林!老福叔给你根甜棒!”
二林嚼甜棒,嚼得顺嘴角流甜水。老福趴二林耳朵边说:“二林子!别跟人念叨偷青的事,你老福叔,为的是咱社里的雪毛子!”
二林点点头。
二
下晚,北斗星钻出了云层,眨着眼,洒下来几缕柔弱的黄光……
二林从社办公室里跑出来,到老福家门,隔着篱笆喊:
“老福叔,社里秋忙会都开完哩,等着表扬哩!”
“二林!”老福推开箔子出来说,“你老福叔让雨水淋着了,浑身骨头节疼。”
二林小嘴噘得能拴条驴:“大伙等你等得眼蓝,好大架子!”
老福媳妇也在屋里催促着:“老爷子,去吧,把马屎马尿的褂子换换!”
“你是马前诸葛亮,啥也少不了你!”老福收起笑脸,朝屋里说。
二林眨眨眼,撒开小腿,跑向社办公室,进门就喊:“满秋哥!老福骨头节疼……”
“啊……真的?”社员们喊出声来。一个喜欢打趣的老头子说:
“我看哪!老福哇没福,单要表扬他时闹病。”
满秋拍拍巴掌,会场安静下来。满秋说:“眼下就要忙秋,给我爹表扬,等秋后和秋收模范一块开,谁有啥意见?”
“没二话!”大伙一个声音。
社员们站起身来想走,满秋忙大声说:“别忙,还有点零碎事:刚才水峪井泉互助组看青的来了,说南河滩的棒子地丢青,人家顺脚印直找到咱村来了。”他顿住话头,瞅瞅大伙,“咱社员家有余粮,会有人……”
二林打个寒噤,仰起脖子刚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翠兰在旁边瞧得一清二楚,低下头来,小声问二林:
“是你偷青?”
二林摇摇手,声音颤得像只小蜜蜂:“不……”
“谁呀?告诉姐姐。”翠兰压低了声音,亲切地问。
二林两只黑水儿似的眼睛,带着不安:“是……是老福叔……”
翠兰想把事告诉满秋,会早散了,大伙谈论着丢青的事儿,离开会场。满秋刚出社办公室门槛,已经小半夜了。
远处庄稼地里一只布谷鸟叫了一两声,满秋加快脚步。
“满秋!”满秋刚走到篱笆拐角的地方,有个姑娘轻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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