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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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林拉开舱底的活盖,满舱欢蹦乱跳的鱼跳下水去。

    红林撒完鱼,天就掉了雨点。红林赶忙把船往柳树上一拴,扛起渔网就往家走。

    河边上一群蓝靛儿(一种鸟的名字)正抓弄着胸前的蓝毛,被红林脚板声吓得飞起来。

    红林抛块土疙瘩,从柳丛子里掐了个柳叶,跳过条小土沟,嘴里含着柳叶“吱喳吱喳”地学着鸟叫。

    叫得正欢,背后有人粗声粗气地问:“是黄鸟?还是百灵?”红林回头一瞅,是互助组收工回来。组长井泉走在头里,敞着怀,露出黑红的胸脯。

    “咱南河边上的棒子地耪完啦?”红林盘住了井泉的胳膊,扬声问。

    “傻林子!”井泉一咧嘴就乐了,“一场雨该吐胡子了!”

    “比长煜的好坏?”红林指着河边一块秃秃的棒子地问。

    姑娘们抢着答言:“一亩顶他三亩。咱棒子地是秸子粗叶子宽……你爷俩就放心撒大网吧!”

    红林笑了。

    天西北角上一道红闪,接着几声沉雷。红林撒腿就往家跑,刚跑到瓜地北头,猛然从瓜地里出来一条黑影。

    “谁?”红林问。那人猛然站住了,停了会儿,扭身就跑。红林撒腿就追,跑不多远,那人怀抱着的西瓜,都溜下来,半熟的瓜瓤子溅了一地。

    红林抓住那人的胳膊就喊:“爷爷!有人偷瓜!”

    “谁呀?偷瓜……啊……瓜还不熟呢!”红林爷爷从家里跑出来。

    爷俩借着天不太黑,相看了半天。一瞧是村里的长煜娘。老头子压着气,声调颤抖着问:“长煜娘!瓜还不熟就摘,熟喽给你家送两大筐去!”

    长煜娘脸臊得像红布,脑瓜低得挨近了胸脯。

    红林翻着黑眼珠,双手叉腰:“我爷爷汗珠子摔八瓣,抽闲空种的块瓜,你……”

    长煜娘吧嗒吧嗒掉下几个泪疙瘩,慢慢抬起头来,嘴唇哆嗦着:“不瞒红林大爷说,长煜耪地累病了……想给摘两个瓜吃!”

    老头子点点头,扭头对红林说:“去!把家里那桅灯拿来,给你长煜哥挑两个熟瓜!”

    雨哗哗地下起来,瓜叶子吧嗒吧嗒地响着……

    雨地里,老头子提着桅灯,雨水没头没脸往下打。老头子擦擦脸,进了瓜地,抱起个西瓜敲敲……老头子从北头找到南头。

    长煜娘被雨淋得挺难受:“红林大爷,没熟的甭找了!”

    红林爷爷浑身淌着水,从瓜地南头抱来个绿皮西瓜。老头子把西瓜交给长煜娘,说:“春三月,劝长煜参加互助组,偏不参加。眼下活儿尾巴咬尾巴的,自个儿吃亏。”

    长煜娘噙着一眼泡泪水,唰地一下子都流下来:

    “绕远了……”

    红林爷爷把桅灯交给长煜娘:

    “照着点道吧,低一脚高一脚的路难走!”

    大雨像瓢泼水,桅灯的光亮,在雨水里一闪一灭……

    二

    雨灌了一夜,清早还没停。

    天地之间,织成一面水帘子。原野里冒出几尺高的水汽,白茫茫的,像团白雾,在庄稼头顶上飘悠飘悠。

    傍晌,晴了会儿,北头村里的孩子,都上南河看水,边走边喊:

    “林子哥!林子哥!”

    红林正在南河沿上摆弄着三尖渔叉,光着两只脚丫子在河边上看水,孩子们围过来:

    “小林子哥!南河涨水啦!你瞧那浪头!”

    河里水拧成个漩涡,苇叶子在里边直打转。几只水鸭子,一会儿在浪头尖上浮着,一会儿扎进水里头,翻起白水花……

    苇子边上一条鲤鱼,被挤在苇子缝里,摇摇摆摆,不能转动。红林扬起渔叉,屏住气。

    “林子哥!林子哥!”身后的二歪突然喊起来,“河开口子啦!”

    红林顺着二歪手指头看去,一条白蛇闪亮似的带子,往块棒子地里直流。

    红林细一分辨,是长煜的棒子地,忙把渔叉一挥:“二歪抱两捆秫秸来,叫人来快堵堤!”

    二歪两腿跑得像风车,进红林家门,正和送桅灯来的长煜娘撞个满怀,几乎把长煜娘撞了个筋斗。二歪嘴一张像只小喇叭:“长煜大娘!你家棒子地进去水啦!”

    长煜娘半信半疑。二歪又喊:“红林大爷,林子哥让扛两捆秫秸堵堤。”

    红林爷爷一步从屋里迈出,抱起两捆柴火,对急得直跺脚的长煜娘说:“水来土挡,有你红林大爷还怕啥?”

    长煜娘嘴唇哆嗦着,进家门,把一肚子难受泄给炕头闹病的长煜:“你躺着蹲膘吧!河边的棒子地都快喂王八啦!”

    长煜一听,额角上的汗珠立刻滚下来,他猛然从炕上坐起穿鞋下地,开门就往河边上跑。

    长煜娘在身后嘱咐着:“和红林大爷说说,介绍咱们入组吧!”长煜娘眼里冒出两串泪珠……

    长煜跑到河边,河边上不少的人,红林爷儿俩早把漏口堵好。党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井泉正和互助组的姑娘,光着脚在他的地里,扶起被河水冲倒的棒子。长煜青黄的脸,呆呆地看着。

    红林拉着长煜的胳膊:“我爷叫你呢!”

    长煜看着红林爷爷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红林爷爷笑着说:“长煜!你看人多好办事,蚂蚁能把大山挪呀!”

    停了会儿,长煜说:“红林大爷,我……入……组……”长煜低下头。

    红林爷爷笑成一朵老来红,拍拍长煜的宽肩膀:

    “好哇!”

    井泉和姑娘们都凑过来,笑着,闹着,长煜也笑了。党支部书记乐呵呵地说:“咱前面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前程远去咧!那时候……”

    晌午了,大伙跳蹦着回了家。红林爷儿俩把长煜拉到家去吃了晌午饭。

    三

    傍晚,雨停了。西天边上映起一道红霞,像条绸子,挂在半空飘动。

    南河的水涌起一个个的浪峰,把堤埝拍得山响。

    红林累了一天,合上眼,没袋烟的工夫,就在爷爷屋睡着了。半夜,红林睡得正香,被爷爷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老头拍拍他脑门盖,轻轻地对他说:“你耳朵尖,听听外边啥响呢?”

    “像老牛叫唤。”红林说。

    “呜——呜——”牛吼声被风吹着送进了耳朵。老头子赶忙下地,回头对红林一招手:“双杆河下来水啦!”

    红林赶忙下地,帮爷爷点着了桅灯。爷俩吹灭了屋里的灯,轻轻掩好房门,往南河岸上走。

    月牙像把小镰刀挂在天上,满天的银钉子眨着眼睛。

    南河的水发出野狼般的嗥叫,渐渐地淹没了苇梢,风刮着苇尖,沙沙作响。

    红林提着桅灯,爷爷拿着铁锨拍拍河堤,拣不牢固的地方,添了些黏土。爷俩绕着绕着,绕到养鱼坑,一看把爷俩都吓了一跳:南河水从围子缝钻过来,渐渐上涨,淹没了荷花坑。离围子顶高差不了尺来远,一条鲤鱼一蹦蹦到南河里,一摇尾巴没影了。

    红林把桅灯挂在矮柳树上,看爷爷急得直转磨,朝爷爷说:“甭急!我下水推围子,您拿几根木头来!”

    说着,十一岁的红林囫囵个跳下水去。脚底下找着浅底用脊梁骨紧靠着围子。

    风卷着七月的河浪,像座大墙塌下来。一个个的浪头从背后拥过来,扎得透心凉。十一岁的红林上牙敲着下牙,使尽吃奶的劲靠着围子。

    红林心想:“这是全组的副业,大伙儿的财产……”他上牙紧咬着嘴唇,嘴唇出了血。

    红林爷爷抱着几根盖房的房椽子,急忙地跑着,风把他的灰白胡子吹散开。

    他颤抖着把木头递给红林,支住了围子。

    红林跳上岸,紧扎在爷爷的怀里,听着爷爷的心在咚咚地跳动。

    “小林子!”爷爷声音低得像只蜜蜂,“换上干衣裳吧,爷爷给你拿来咧!”

    红林穿完衣裳,爷俩瞧着上涨的河水,不大工夫,就涨了两三寸。红林爷爷浑身都颤抖起来。

    “爷爷!上北头村里喊人去吧!”

    老头子抬头看看三星,偏了大西,摇摇头说:“去村里得半里地,这水像水漫金山寺似的,喊人回来,水也该漫过围子啦!”

    东方发白了。风刮着,水浪撞击着鱼围子,吱吱地响。红林爷爷忽然想起了什么,把灰白胡子一甩:“小林子!开河口子,让河水往沟里流……”

    微笑在红林脸上一闪,立刻消失了。他两眼盯着爷爷问:“大土沟紧挨着咱家的瓜地,沟一满……”

    “傻孩子!”老头拍着红林的肩膀,声调颤抖着说,“咱祖宗三代都是鱼漂子,水里漂,浪里滚,年年泡烂渔网也混不上温饱。你爹咋死的,还不是让河老虎(当时河上的恶霸)装麻袋里淹死的。今儿个老虎死了,咱家从老虎嘴里爬出来,分房子分地,有吃有喝……这靠共产党……”

    说得红林眼泪在眼圈直打转。爷儿俩动手把荷花坑头边挖个缺口,河水像松了缰绳的野马,向土沟灌来。

    鸡叫两遍,长煜扛锄下地,碰见红林爷儿俩,问清咋回事,忙说:“红林大爷,我家有块高围子,换上吧!”

    红林乐得眉开眼笑:“长煜哥!快拿来!”

    等长煜把高围子拿来,土沟里的水已经流进了瓜地,甜瓜西瓜,漂起来……

    傍亮时分,高鱼围子换上了,堵死了漏口。

    四

    清早,互助组上工的哨子声隐约地从北边传来。

    红林爷儿俩,撑着船篙,顺河东去。

    红林爷爷穿着粗蓝布裤褂,胳膊上盘只鱼鹰子,红林戴顶破檐草帽,油黑油黑的脸上闪着亮光。

    太阳从东山口爬出来,闪着万道金光……

    南河的渔船,来往如梭,红林爷儿俩,抡圆了大网。

    1953年

    [老莱子卖鱼]

    一

    半夜。

    河滩上肥大的高粱穗子垂着头,绿叶儿上,一只铜镜蝈蝈儿,爬着爬着,爬上青秸,便叫唤开了。

    高粱地上空,一颗大贼星,从银河岸上跌下来,扫了一道白光……

    静。

    突然蝈蝈儿停止了叫唤,高粱叶儿“沙沙”地摆动半天。老莱子从高粱地里钻出来,两眼贼溜溜地朝河滩瞟瞟,轻轻招呼:

    “二蟹!出来呗!”

    高粱穗子左右直摇晃,二蟹钻出来,声音像松了的弦子,颤颤嗦嗦地说:“我我……怕……”

    “二十多的汉子,站起来顶房梁哩,怕啥?”老莱子声音放轻了,轻得掉块棉花都听得见,“有你莱子叔给你撑腰呢,你咋站在树底下还怕霜打!”

    月亮底下,二蟹脸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干张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老莱子皱了皱眉,眼眉上一片干鱼鳞飘落下来,他轻轻地说:“傻东西,集市上,双银副业组的鱼摊子,一拉半里地远,咱爷儿俩喊劈了嗓子,卖不了斤八两的……”他拍着二蟹肩膀,“今儿个咱爷儿俩,把他们河湾子泼鱼的埝,扒个……”

    河滩上草疙瘩里,一对鸟儿正闹春,听见人声,滚到河里,噗拉噗拉地急拍着翅膀,水点子溅到草坡上。

    二蟹扭头就想钻青纱帐,老莱子拉着他的胳膊:

    “二蟹!这是红冠子(鸟名,头上有红冠子,形如公鸡冠子)闹春哩!”

    二蟹心快跳出槽儿,轻轻地跟在老莱子后边。到了三棵柳,老莱子把衣裳一脱,一个猛子扎到南岸,露出半截身子来招呼二蟹:“快点吧!比黑犊子还慢!”

    二蟹慢腾腾地解下红腰带,脱下短裤,往歪脖柳树上一搭,左右看看,一纵身跳进水了。一沾水皮儿像条白条子鱼,一道闪似的漂到南岸;瞧见南河湾子,水泼得半干了,鲤鱼露出脊背,来回乱撞。

    老莱子两只眼四下看,二蟹小声说:

    “待会儿护青的一来……快扒吧!”

    老莱子紧摇手,扎回北岸,把褂子袖口用柳条子一系,把大鱼装个满。

    开口子了!

    溜长的大埝上,扒了个漏口,南河水从口子漫起来,鱼摆着尾巴漂起来,几条黑鱼逆水冲出口子,黑脊梁闪露了一会儿……

    二蟹浮水上了岸,青纱帐里护青的吹起长哨,二蟹提着裤子,一溜烟似的跑下去。

    老莱子跑在头里,鱼随跑随丢,掉了一地。

    二蟹推开秫秸箔子,鸡窝里的大公鸡,正叫第一声。隔壁儿老莱子大声嘟哝着:“让这群愣头青再泼一遍……”

    二

    窗棂发红,二蟹才起炕,二蟹媳妇说:

    “日头八竿子高哩,还不起炕!”

    二蟹一穿裤子,想起红裤带丢在河滩上,脸上立刻冒出汗。他找条麻绳系上裤子,出门就往河滩跑。

    离河湾子不远,隔块高粱地,传过来双银的大喇叭嗓子:“这是二蟹的腰带!”

    小石头的声音:“二蟹哥老实巴交的性子,会办这事?我看是……”声音低了听不清。

    二蟹扭身就往家跑,家门口老莱子正扛着渔网等着二蟹。二蟹青黄着脸跑回来,老莱子附在他耳朵边说:

    “咱爷俩再撒两网,让鱼挤破鱼篓子,到集上卖大价钱!”

    二蟹擦擦额角的汗,进家门儿,没吃稀饭,夹起两块黄饼子,和老莱子上了河滩。

    河滩上树叶纹丝不动,金兰花瓣在日头下显得焦黄,几只水鸟缓慢地拍着翅膀,在河滩上空打圈圈儿。

    二蟹撒下第一网。老莱子跳进水去,到苇子根去摸鱼。渔网挂住了树枝子,二蟹狠劲一拉,“扑哧”一声,网破了个三尖大口子。

    “百斤面蒸个大寿桃,废物点心!”老莱子仰起瘦骨嶙峋的脖子喊,“明儿个咱俩干脆散伙,啥家伙都让你弄得底朝天!”

    二蟹铁青着脸,放下挂满青苔的网慢腾腾地脱衣下河,嘴里嘟哝:

    “渔网不是钢条织的,谁保准不烂……”

    “啊……”老莱子的山羊胡子根根翘起来。二蟹头一扎,脚一拨浪,钻进河里,水面上搅起一圈水纹。

    老莱子还想说什么,远远地党支部书记老青走来,老青后头走着黑大个儿双银。老莱子直起腰来,假装殷勤:“来吧,刚半晌,天就热得火爆皮,下河来个澡!”老青微微一笑。老莱子皮笑肉不笑地接着招呼:“我说河滩上大喜鹊一个劲儿叫呢,敢情你来啦!”

    老青没答言。双银在后边眼珠瞪得鸡蛋大。

    二蟹摸上条鲤鱼,刚把肚脐露出水面,看见双银手里的红布发闪,一慌神儿,鲤鱼拼命一甩尾巴,“叭——”的一下子,打在二蟹胳膊腕上,鱼“刺溜”一下子跳下水。

    二蟹就势,一个猛子沉进河底。在老远露出头来,哆嗦着,钻进漫高的青纱帐,跟头趔趄地进了家。

    老青眼瞧个一清二楚,笑着朝老莱子说:“河滩上歇会儿来吧,大热天,累坏身板值多喽!”

    老莱子镇静地上了岸,蹲在河滩上,浑身滴答水儿。老半天才说:“老青,下晚上我家喝酒去吗?炖鲤鱼当下酒菜!”

    “谁吃你的臭鱼,”双银跳起来,“都挂贼腥味儿!”

    “嘿!你莱子叔一片好心,倒当驴肝肺……”老莱子半阴半阳地苦笑。

    老青划根洋火,点锅子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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