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看得起咱们社呀!”
“谁帮助去呀?”大伙问。
泉子笑得合不上嘴:“把任务放在俺的肩膀上咧!”
“哟!”老太太撇着嘴笑起来,“咱社多光彩呀!”
青莲子站起来:“天下农民都是一家子,走在前面的就该拉后边的一把。”
“对呀!”屋里乱哄哄的,井泉两眼都笑眯缝了。猛然窗户外边有个黑影一闪,像是宏山,擦窗根走远了,风传来一阵宏山的咳嗽声。井泉尽力压着心里的不安,说:
“叔叔大爷们!我明早就要走咧。俗话说‘泉有源,树有根’,我永远也忘不了咱村的青南河,忘不了到会的老少爷们……”
“那泉子哥……”一个孩子喊,“过年再去吧!”
老太太叼着烟袋搭腔:“我看也是,秋儿娘快坐月子咧,两口子和和乐乐过个年,再……”
“哎!社里就是咱们家,我在不在,还不是一样啊!”
“倒也是……”社员们说,“你就踏实帮‘兄弟’转社去吧!秋儿娘有我们哪!”
会散了,大伙送泉子老远,才回去。
风撕开云彩,月亮露出金黄的圆边儿来,照着井泉和青莲子的脸。快到家门,青莲笑着说:
“泉子!早些躺下吧!别跟大嫂紧唠……”
一句话倒给泉子提醒了,多少年在一个支部里啦!清早就要分离了,他又想起秋儿娘的事,便拉住青莲子的袖口:“支书!秋儿娘时刻地想入……党哩!多帮助她吧!”他把党字咬得特别真。
“嗯!春三月再见面,就许是一对党……员哩!”
泉子笑着,轻轻推开家门。
第二天清晨,村口早就站满了人。
社员们套好大骡子车。泉子上了车,全庄老老少少都送出来。宏山也老早就起来,反穿着老羊皮袄,挤在人群里。泉子走过来:
“宏山大爷!您多保重身子骨吧!”
宏山不知咋才好了,猛地跑到车前,从社员手里夺过鞭子:
“你歇歇!我送泉子去吧!”
“宏山大爷,”青莲子走过来慢着说,“这大的风雪……”
“不怕!”宏山眼圈直转泪,“泉子要走啦!送送他,顺便到区委奎发那儿……挖挖自己的老根去!”
秋儿娘抱着秋儿,站在车辕旁边,两眼紧盯着泉子。泉子摸摸秋儿的热脸蛋儿喊:
“乡亲们!都回去吧!”
北风卷起白白的银雪屑,宏山咳嗽了一声,紧了紧翻毛皮袄,跳上了车。
“驾!”
车走动了。
背后社员们紧嘱咐,宏山大娘的话音最大:
“甭惦着秋儿娘俩啦!有我们哪!”
车,越走越远了,爬过了青南河,上了大道,一会儿便埋在茫茫的雪原里……
1954年
[合槽]
一
春雪,飘散着。村子里静悄悄的。村子西头玉环子生产合作社,传出一片笑声、牲口的嘶叫声。
石老歪牵着小花蹄,拍着牲口脊梁上的雪花,朝合作社走。
“吃饱了倒闲在,雪天还遛牲口。”老歪一回头,一股腥鱼味钻进鼻子去了。喜财笑眯着眼早站在面前了,“这小花蹄,身手架儿、腿脚,真像回事!”
“这崽子拿枣红马换来时,闹了一场瘟,还不是皮包骨了,二年苦心肠啊!”老歪挺难受似的,摇着头说。
喜财掰掰牲口的牙口,摸摸一块块斑白的小腿,问:
“这回合作社,给作价多少哇?”
“谁知道哇!”老歪干厚的嘴唇抖动几下,“还不值个六七百子!”
“啥?六七百?”喜财惊讶地盯着老歪说,“秤杆子低到家,也得九百出头,连腿脚不利落的老母马,还得七八百呢!”喜财笑两声,没容老歪说话接着说:“这条小花蹄,还不赛罗成的追风日月马呀!”
石老歪摸摸灰白胡子,说:
“这行市是真的?啥地方行市这么高哇?”
“赶斋的不知道庙在哪儿,赶胶皮的不知道牲口行市,还算……”他嗓门越来越高。老歪媳妇正在菜园子里挽着辘轳担水,听着话音,放下水桶也跑过来:“老头子!”她用手一点老歪说,“人家常跑天津的,啥都比你灵。告诉你,低下九百来咱可牵回来。”
“啥都有你娘儿们家的事!”老歪慢腾腾地拉起牲口,走了。他走着两眼不离牲口,长满老茧的手,紧摸着小花蹄酱紫色的鬃毛,等到了社门口一看,院子都快站满人了。一条灰草驴,靠上了大叫驴,人们拿着枣木棒子,连吓唬带喊。真是人欢马叫。
老歪没心看热闹,坐在墙角的磨盘上,屁股刚沾石头,耿长福噙着小绿烟袋,就哈哈地乐起来。
“老歪叔,起五更,赶晚集,早就牵骡子出来咧,咋刚到……”
“来得晚也不碍事,快和老驴亲个嘴去吧!”
社员们“哗哗”地笑起来。往常,老歪叔也准是厚嘴唇一咧,笑出眼泪来。今儿个老歪把脸一沉,扭过脸去,掏出小烟袋,抽着烟,手指头轻轻掐算着。不一会儿,站起来,抚抚小花蹄的脊梁,搬起蹄子看看,又坐下……春雪飘在牲口身上,没融化成水,他就赶紧拍开。最后他站起来,转过脸来喊:
“玉环子!开会吧!快点天灯哩!”
“老歪叔,您看看天,大阴天会出月亮?!”
社员们刚要笑,玉环子已站在石头台阶上开嘴了:“大伙安静点,叫谁把牲口牵过来,评委会要念价目啦!”
“青——山——”
青山麻利地牵着大黑驴过来。大黑驴长得腿壮膘肥,蛮壮实。
“五百一十万!”
老歪霍地站起来:“那……太少啦!”
青山大嗓门洪亮地说:
“不少哩!买时就五百一,多一个子儿也不要。再说,这是卖给咱自己呀!”
接着,评了几家的千里驹……大伙都心平气和。喊到老歪,老歪使劲咳嗽一声,拉着牲口,到院子当间了。
“这小花蹄,一身好劲!”有人说。
老歪一黄一白的脸上,强笑了笑,两只耳朵只管听着报价。
“七百七十……”
老歪胡子尖抖动了一下子,心里像被火筷子烫了一下,他愣了会儿,慢腾腾地朝原地走回去了。
小淘气从人群里钻出来,嬉皮笑脸地说:
“快瞧,七百七十万,就把老歪叔乐呆了!”
“啥呀!”一个姑娘叽叽喳喳地逗笑,说,“老歪叔是财迷‘转世’,看石头子也猫腰的人,九百九也不够哇!”
“放屁!”石老歪没好气地喊,“俺老歪……”他自己也不知道往下说啥好,干咽两口唾沫,就顿了话头。玉环子笑着朝老歪说:“人家跟您闹着玩呢,就当真?看您急得活像个花脸太岁!”
大伙有的笑两声,止住了。玉环子露出嫩玉米粒似的门牙说:“别净顾笑,明天清早起五更就合槽哩!”
老歪二话没说,翻身骑上小花蹄,第一个跑出合作社的大门。
他骑着骡子还嫌慢,第一次拿缰绳抽了骡子屁股一下。
小花蹄脱弦箭似的跑了,踢起地面一层薄雪花。
二
老歪心乱得像拧花的纺车。他把牲口往槽头一拴,就进屋去了。到屋脱了鞋,就上炕靠在被垛上。
老歪媳妇把长烟袋装满烟让给老歪:
“抽袋烟吧!瞧你脸涨得像红脸关公了。”
“七百七……七百七……让喜财上市卖去呢!”老歪出口大气后,轻声嘟哝着。
门帘忽地掀起来,老歪媳妇以为是阵风呢,想着下地去关门,轻悄悄进来个小伙子。
“啊!喜财。”老歪媳妇倒退两步,“你真是把俺吓一大跳。”
喜财半笑不笑地坐在炕沿上,朝老歪说:
“老歪叔,没给牲口添料吧?我刚进门,听小花蹄拿嘴直啃槽。”
“真是,这老头子,就忘不了叼烟袋。”老歪媳妇忙到外屋,掀开缸盖,只听见簸箕碰缸的声音。“哟——没料哩!都怨你,说明儿个就由合作社出了!”
当着喜财,老歪觉着脸挂不住,嚷起来:“谁说的,谁呀?”他脖子上一根老青筋,跳动起来。喜财一步就闯出屋:“老歪大娘!靠河不愁没鱼吃,俺家有!”说完,天上大流星似的闯出去了。片刻,他背过来半口袋草料,往屋里地上一蹾,“老歪叔,这够小花蹄吃两天的,吃完,我家还有……”
老歪应两声,说:“上炕吧!”随后朝他老婆说:“你把红柜上的转日莲子儿抓点来。”
喜财笑眯着眼,聊了半天鸡上锅台、狗上房顶的事,不知咋的就转到小花蹄上来:“小花蹄合作社作价多少哇?”
“七百七。”老歪连头也没抬。
“就凭这小骡子的腿脚,”喜财沉着脸说,“九百一二拉到市上去,买主都得挤破脑袋。”
“那喜财侄,你给顺便卖卖不行啊?”老歪媳妇把眼神从老歪脸上挪开,紧盯着喜财问。老歪烟袋离开嘴也说:“你看你啥时候上天津卖白菜去,顺便……”他停下话头,眉毛皱在一起了。
“老歪叔,我看这样吧!我家那匹老母马,刚生第二驹不久,身子虚,再说春雪一落,水峪山道很滑,把小花蹄拴在前边,帮老母马拉套吧,咱们回来,人七牲口三,再加上牲口钱,快到一千万哩!老两口子……”
“应下啦!”老歪媳妇说。老歪低着脑袋,心里打着小算盘,打过来打过去:“一千万,数票子就得数半天呢!”
喜财当是老歪不凭信他,就皮笑肉不笑地说:
“俺喜财说话丁是丁卯是卯的,不是打来回话的人哪!”
老歪把心一狠:“喜财大侄,咱爷俩没说的,你看着办吧!”
喜财嘻嘻地笑两声说:“还有一件事哩!俺那口子正躺炕上,老歪大娘您多……”
话还没说完,老歪媳妇不打弯地说:
“走吧!我抽空去伺候月子,还有你靠河套那三亩地,让老头子给你收拾收拾。”
喜财乐得眯缝着眼:“那天一亮,俺就奔天津去咧!”
老歪媳妇轻声笑着说:
“想着,给我捎一把梳子来,不要木头的!”
喜财跳下炕,牵着小花蹄出门了。老歪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出去,喊一声。他想说什么,等喜财一回头,他断断续续地苦笑着说:“走……吧!”
喜财刚走几步,老歪迈着老腿跑上去,拍着小花蹄子脊梁:“膘也肥了,傻东西!”
老歪眼圈发潮,便扭过脸看天上的黑云层。
飞下来的春雪,落在他的脸上。远方一颗钻出云彩的小星,不停地眨着眼睛……
三
直到半夜,老歪还没合上眼。往常躺在炕上听着牲口刨槽声,今儿个什么也听不见。村里鸡都叫一遍哩,他忽然坐起来嘟哝着:“不喂夜草不长膘哇!”等他刚拿起瓢来,想起牲口让喜财牵走了。“唉!”他长出一口气,扔下瓢回屋睡觉去了。
天亮了。
“老歪叔!”一个清脆的声音,隔着篱笆飞进来,随着话音,闯进来的是急得满脸通红的玉环子,“听人说,喜财夜里套着小花蹄走咧?”
老歪结结巴巴地说:“俺……的牲口不愿作价给合作社哩!他……”
素常安稳的玉环子,今儿个拧起眉毛:“您……咋听他的,他去年想投机多种白菜,眼下快卖不出去哩,怕烂在菜窖里,他……”
老歪媳妇扔下灶膛旁边的柴火,出来直朝老歪使眼神,老歪咽两口唾沫,想说啥,老歪媳妇马上接过来:
“环子!反正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了,我看喜财不至于坑人!”
“老歪叔!”玉环子脸上镇静了一下,“他上哪儿卖菜去咧?”
老歪媳妇拉老歪衣袖子拉晚了一点,老歪脱口就说出来:
“上天津!”
玉环子翻身骑上大红马,说:“老歪叔,今儿个由青山负责春耕,待会……”由于心急,她话也未说完,两腿一夹马肚子,手抓着马鬃,追风赶月似的追下去了。
四
老歪的心有如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的,咋也不能安定了。老歪媳妇摆上饭桌子:“吃吧!别瞎琢磨了,没一点主心骨。”老歪连声也没答,老歪媳妇瞟了老歪一眼说:
“饭摆在桌子上了,我看看喜财家去。”
说完,她打罐瓶里掏出七八个鸡蛋,上喜财家去了。也真巧,刚走不远,青山扛着犁,耿长福拉着头花斑牛,上工来了。
“老歪叔呢?”青山大声问。
老歪媳妇低下头,用舌头舔舔风干裂的嘴唇:
“半夜,起夜让房檐风吹着哩!”
“让老歪叔好好歇歇吧!”耿长福嘴不离小绿烟袋地说。
“对!大娘,我家有些挂面呢!您拿来给老歪叔发发汗吧!”
老歪媳妇不自然地笑了一声,青山扛着犁上地去了。老歪媳妇把自家秫秸门掩严实,便进了一所青灰瓦的新宅院。一进门儿,玻璃镜子,反出一片光亮,老歪媳妇都睁不开眼。
老歪媳妇还没进屋,就听街上有老歪在喊话:
“嘿!青山,等等我呀!”
老歪媳妇转身跑出去,一把攥住老歪的胳膊。但是小淘气耳朵尖已回过头来哩,他把双手卷成喇叭筒喊,装出成人口气:
“老歪叔!病人歇歇吧,身子板儿是本钱。”
老歪媳妇老半天心才落了地。她朝老歪说:“你抽空看看喜财那三亩河套去吧!”
老歪的眼直棍似的看青山走远了,猛然把脚一跺:
“他娘的,硬汉子不吃后悔药,社里从今儿个起,算没咱姓石的了!”说完,背着青山,朝西去了。他从喜财车棚里扛出一把旧犁,牵出小儿马子,头也不回地出了西村口。
“老歪爷爷!”一群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去,翻着晶黑的眼珠问,“您今儿个咋独一人下地,打光棍了?”
“对呀!人家青山叔他们往村东走咧!”
老歪心不由得跳起来,忙拉着牲口,往旁边一闪,想让孩子们过去。一个叫石虎子的孩子抓住理似的叫唤起来:
“看哪,老歪爷爷连脸也不红,脚都踩青苗哩!”
老歪正一肚子闷气没处发泄,孩子们一喊,可戳马蜂窝上了,他把灰白胡子一捋:
“小崽子们!管起挂胡子的人来了。”
孩子们吓得一溜烟背着书包跑了。孩子们一跑,老歪心又觉得对不起孩子们的心,心里更加沉重了。
道儿好像长了似的,他走了老半天,好容易到了喜财的河滩地边上。他把烟袋往腰里一掖,便哄开牲口了。
顺西跑来匹红马。老歪心紧缩了一下,立刻又轻快了。他想:这不是环子,环子是村东去的,咋能从西边回来?但老歪越看越像个姑娘,红马跑得肚皮擦地,村里别家姑娘谁……果然,玉环子的马,直朝他跑来。她在马脊梁上就喊起来:
“老歪叔!老歪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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