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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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喘着气跳下四蹄流水的马,两步迈过来:“喜财哄您咧!他没上天津。我在上天津的道上,碰着蓝明了,他说喜财起五更爬半夜拉着菜车,上唐山的大道哩!”她说话一急,接不上气儿了,索性把声调缓慢下来:“我又扭头往唐山道上追,追到牙儿峪山口子,看果木园的老头说,这时候,早爬过两道山梁去哩!”

    “啊?”老歪声调发颤地问,“唐……山,这道上都是山道哇!”说完话,他尽量压制着不安,立刻恢复平静了。玉环子跑上来,说:“您这是替喜财犁地呢!”

    没有回声。

    老歪像座泥像,站在地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从额角滚下来。玉环子说:“咱爷俩一块儿回村吧!”

    老歪两眼眉动了半天,大声说:

    “俺老歪不会干打雷,不下雨,应下给人家代耕,不干活!”

    “社员不种社里的地,给富农当……”玉环子压着心里的激动,没往下说。

    “对咧!环子。”老歪声音放得很低,“你回去吧!把事跟社员们聊聊,你老歪叔算不了社员啦!”

    玉环子腼腆地笑了:

    “咋说这话,您平常还常念叨奔社会主义呢,咋先鸣金收兵?”

    老歪叔的心像翻了锅的开水,脸上尽量装得平静:

    “大侄女!我老歪认准这条道儿啦!”

    玉环子知道老歪心里的疙瘩,骑上马平静地说:

    “老歪叔,您入组时说句什么,拿咸菜疙瘩当冰糖,认准一条……”

    留个话尾巴没说完,玉环子就一拍马屁股,跑走了。

    老歪叔停住犁,连山羊胡子尖都颤动起来了,显然是环子的话,打进了老歪的心,他把嘴张开想喊住环子,又想到:“上唐山和天津,不都是一样,二百多万……”他又低头瞧了瞧短灰白胡子,没喊出声来,坐在地头上了。

    五

    喜财四五天,没有回来。有三三两两的富农,在篱笆根下咬耳朵:

    “老歪让撵出社哩!”

    “是啊,那咱们……”

    隔着篱笆,玉环子把头探出来,气愤地说:

    “谁说的,俺社主任还没说话呢!”

    篱笆根下的人支应两声,走散了。

    一到晚上,有的进了老歪家:

    “老歪!社里不要你哩,明儿个咱们成立个合作社。”

    老歪心正乱麻头似的,把袖一甩,说:

    “谁的合作社俺也不入!”

    来的人风言风语地,风凉两句:

    “那你就来个双皮脸,唱段二进宫,再申请入环子社。”

    老歪就受着干巴气。他只想:“喜财不是那号吃灯芯草放轻屁的人吧?”

    自个儿也打鼓。玉环子三番五次地来说劝,老歪说:“俺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应下喜财咧!”其实,他心里也晃荡起来,心还是坐着两只船。

    玉环子一要走,老歪像有啥话似的,总是嘴唇动两下,又咽下去,追出送两步,又缩回去。

    社内党小组会上,意见也出了枝杈:依着青山是把老歪清除出社;玉环子坚决主张,争取中农石老歪回来。

    青山说:“老歪叔快成老榆木疙瘩了,快刀利斧都打不开了!”

    “能打通!”玉环子坚定镇静地说。

    组内的人,大都同意环子的意见。青山粗脖子红脸地说:“咱们这是没社规,没纪律,请问一下支书老奎吧!”

    支部书记老奎正在县里,学习七届四中全会的决议;派人带给青山一个纸条儿,写着:

    “别孟良打焦赞——一家子不认一家子人。等喜财回来,再多启发老歪叔,你又要犯急躁病咧!”

    青山看完条,忙上老歪家去两趟,平心静气地说道理,也没把老歪说回社来。

    …………

    老歪的心,越发不安了。掌灯时分,老歪媳妇伺候月子回来,咧嘴笑着说:

    “老头子!一千万也够咱两口子活两天的了。”

    老歪连气也没哼,烟叶子都抽成灰了,还不停地吸着。老歪媳妇满脸正经地说:“我听人家说社里不要咱家哩!我看不如趁早提出正式退社,省得让人家说是开除……”

    老歪霍地坐起来,穿好衣裳,披上棉袄,跳下炕,遛弯去了。

    老歪到村南,听见车声越来越近。他止住步,眼神从柳树棵子中穿过去,瞧着车是双套,驾辕的明明像小花蹄子,那不是喜财是谁呀?他咋不走北正门哪!咋让小花蹄驾辕,咋没卖……没容老歪想,喜财车早停在后门。

    “啊!”老歪浑身一抖,差点坐在地上。他想喊,嗓子像堵住了棉花,干喊不出来。玉环子的话,铁锥钻朽木似的钻透了老歪的心。他用全身的劲压着不安,趴在柳树丛子边上望着,看喜财轻手轻脚地推开树条子门儿。不一会儿,便把车赶进去,后门儿“吱”一声关上了。

    老歪心里一阵难受,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隔着矮密树条子篱笆,要看个水落石出;只见喜财从车上卸下一块块的圆豆饼,一趟一趟搬进屋去。

    立刻,屋里灯也亮了,喜财的胖圆脑袋,映在窗户上,低声说些什么。大概是把落生不久的小娃子吵醒了,一阵哇哇的哭声。喜财赶忙跑出来了,小花蹄仰脖叫了一声。喜财骂道:

    “他娘的!再叫唤饿死你!”

    老歪不忍心看下去了,他想喊,又想左亲近邻的都得吵醒喽,大伙笑话俺白长胡子。他拔起脚来,往回走了。没迈两步,老歪的心像针拉线似的,被小花蹄牵回去,他又回过头来看下去了。只见喜财先把老母马解下来,打着滚儿,牵到槽边,也没理睬小花骡,就进屋去了。

    老歪根根胡子都颤动起来:“都他娘的你糊涂……”他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白活了半辈子啦!”他心乱线了,蹒跚着,进家就躺在炕上了。

    老歪媳妇正在炕上说梦话,老歪骂着:

    “还他娘的哼哼呢!……唉!”

    “三更半夜嚷啥?”她翻过身去,立刻睡着了。老歪索性狠起心来,“明儿个跟兔崽子算账!”

    老歪躺在炕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窗檐下公鸡都叫三遍了,他刚一打盹儿,有人在街上喊:

    “老歪叔开门哪!”

    老歪媳妇刚穿好衣裳坐起来,喜财进屋了。喜财甜嘴薄舌地说:“给您买来把铜壶,两包针,一打网。”

    老歪媳妇嘴角挂笑,刚伸出胳膊,老歪一抬手拦住了,脸涨得紫红,大声问:

    “把小花蹄卖了没有?”

    “嗐!”喜财回身坐在炕沿上,“说起来,话长啦,不凑巧,半路山坡滑,翻车……到天津牲口市太淡……”

    “刘喜财,我算上了你套包子圈儿啦!”老歪满脸老筋都露出来,像旱天雷似的喊,“快……快点,把我小花蹄牵回来……”

    喜财眨眉毛哆嗦眼的,假装正经:

    “这是老歪叔喝醉酒了吧?”

    “真是!”老歪媳妇白瞪着老歪。老歪两步迈上去:“喜财,人不钻狗道,背着人走后门,安啥私心哩?你满车拉的豆饼,你别昧良心说,上天津还是上唐山?”

    “这……”喜财心里像挨了一锥子,嘴笑心不笑地假殷勤,“老歪叔,我一份好心倒当成驴肝肺,这不叫出殡埋抬杠的吗?凭您侄……”

    “凭啥呀?凭你三寸长的红舌头,比诸葛亮还会说,办事比‘奸曹操’还坏!”

    老歪媳妇在旁愣了会儿,心里半信半疑的,挑着眉毛问:“老头子的话是真的?”

    没容喜财回话,老歪上去一把拉住喜财,两眼瞪裂了眼角:“去!把小花蹄子牵回来,要是弄坏了一根鬃毛,赔一条大腿!”

    喜财鬓角淌下汗,他拿长袖子紧擦着。半天,他才把牲口拉回来,老歪媳妇早站在门口,等着看个究竟,离老远地就皱起眉毛:

    “你看这还像个牲口哇,成卷毛虎啦!”

    老歪跑上去,摸着小花蹄的尾巴,看着两腿的泥点,两滴大眼泪流下腮帮子。小花蹄歪着脖子,缓慢地摆动着尾巴,拿嘴巴蹭着老歪浑身。老歪忍不住了,“喜财,你他娘的!”他从地下捡起一根榆木棍子,老歪媳妇一把抓着他:“老头子甭搭理他,有地方说理去。”

    大清早一吵,街道上围上一群人,老歪媳妇朝亲邻们说:“大伙眼是秤,瞧喜财把小花蹄使的!”

    喜财也正经地说:

    “对!大伙眼是秤,给定定星吧!把骡子交给俺,跑这远给他卖……”

    “放屁!”像旱天雷似的声音喊,几个人被一副厚实的肩膀挤开了。青山闯进来,“你是喜鹊嘴,狐狸心!”后边牵着牲口上地的玉环子,也跟进来,紧拉开青山的衣裳袖子,说:“老歪叔!您先把牲口牵回去,息息气儿!”

    “环子!”老歪媳妇要哭,伏在环子肩膀上,半天,抬起她那干打雷不下雨的脸,盯着环子。趁这当儿,喜财擦着篱笆根下溜走了。背后一片埋怨声:

    “喜财办事可不对呀!”

    “这叫啥人哪!嘴还没屁股好使呢!”

    “人家还给伺候月子、犁地了呢!”

    小淘气朝背影骂着:“变着法剥削人,缺德。”

    玉环子半笑地说:“别耽误时候啦!日头都上房檐咧!”

    人们牵着牲口下地去了。玉环子摸着小花蹄子的脊梁,跟老歪媳妇到槽边把牲口拴好,进屋去了。

    不知啥时候,老歪早进来了。他坐在炕头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玉环子坐在老歪旁边说:

    “别生这干巴气啦,身板是本钱;社里的地还等着您呢!”

    “环子!你老歪叔脑袋糊涂,不配当社员啦!”

    “哪来的话,社员都盼着您,老将要丢盔卸甲,鸣金收兵,谁还……”

    老歪媳妇把转日莲盘子端过来,说:“都怨我这老婆子,贪小丢大,环子你到社里给说说情,原谅我们老两口子!”

    环子笑出声来:

    “大娘!我敢担保,没人反对。”

    老歪媳妇还想说什么,老歪打断了她的话头:“看你!说风就是雨,脸皮……”又扭头朝环子说,“回去跟青山、耿长福……说我老歪对不住大家,不回社了!”说着,老眼里噙着两滴大泪珠子,他忙扭头,看窗户去了。

    环子说:“老歪叔!您先整整小花蹄吧!我上地去了!还有,明儿个老奎就学习完回村哩!”

    老歪媳妇跟出来,紧嘱咐:

    “千万和社里说说,让俺老头子在啥会上检讨都行!俺可受喜财的耍弄了。”

    “大娘放心!”玉环子走老远,忽然又跑回来,眨着眼皮问,“大娘!您还记得喜财是啥成分来着?”

    “是……富农!”

    “啊!您想想富农的来龙去脉吧!”

    老歪媳妇只是“嗯!嗯”地答应,但是,一句句话飘到老歪耳朵里去,老歪愣住神了。他连忙下了炕,追出去,环子早走远了。

    一整天,老歪脑袋像裂了缝,前想后想,左顾右看,也没心思吃饭。

    天都快擦黑了,玉环子、青山正和会计整理工分,听院里老歪咳嗽声都迎出来,青山上前一把接过来牲口缰绳。老歪颤抖着音儿说:

    “合槽吧!作价一个子儿,我老歪也心甘情愿。”

    1954年

    [春子落生的时候]

    一

    淫雨的七月,我从县中请农假回来,立刻投入了防汛抢险工作。

    青南河都快平槽了,水还是往上涨。十八里长堤上灯笼火把,水声人声,夹杂着长短不齐的哨子声混成一片。

    我和铁虎子从险段回来,天色微微发亮了。北边寂静的村庄里传来几声鸡叫,一片没有边沿的棉花田,叶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银柱(我的小名)!你看窝棚里的灯火!”

    在浓黑里,已被踩乱的瓜地那边,一盏豆大的火苗闪呀闪的,那是区委书记井连春窝棚里的灯火。我心里真是暗暗着急:一连三天三夜没合眼,前半夜河堤决口,又往河堤扛了半天麻袋,怎么还没睡?

    铁虎子好像比我还急,简直是连颠带跑闯进窝棚里去的。等我迈进窝棚的时候,老井正斜歪着身子靠着被垛思索什么,他那扶着烟袋的缺了一个手指的手在轻轻发颤,烟末不停地从烟袋锅里掉下来。

    我知道他正在集中精神思考问题。

    远在抗日战争的年代里,他当青南河套一带游击队长的时候,在寒冬腊月一次冷战里,鬼子的“飞子儿”打掉了他的拇指。俗话说:五指连心。从那时候起,他每逢遇到紧要关头,无论是给我们儿童团下潜伏命令的时候,或是闭着一只眼睛,拿扎着红缨穗的盒子枪瞄准敌人的时候,他的手都微微发颤。

    十年来,暴风雨把他锤炼得苍老了;尤其是一个接一个的抢险,他那窄瘦的高颧骨的脸上,像抹上了一层黄泥。

    灯光下,他的手指停止颤动的时候,就使劲揉揉眼坐起来,抖动着干得掉片的嘴唇强笑着:

    “水势怎么样啊?”

    刚才我还想动员他睡一会儿,但是一看到他那对窄小闪光的眼睛,立刻愿意把话告诉他了。我说:“他娘的水总往上涨,刚才听桨杆河(我们的河段)过来的人说,水又涨了二指。”铁虎子看我郑重其事像汇报似的,也大声附和着说:“东头三棵柳那段河堤不保险,水都漫过小柳树脖子啦!”

    老井伸个懒腰,出窝棚转了个小弯回来,就披上蓑衣,抄起手电筒出窝棚了。我没有再多费唇舌劝他睡觉,谁都知道老井有个怪脾气:一件事情不轻易就做,要做就是套上倔骡子也拉不回来。铁虎子心还算转了个弯,只拉了一下老井的袖子没拉住,就跟着老井出窝棚了。

    路很黑很滑。满天布着乌云,只有远天角上有一颗亮星。在半路上,老井回过头来问我们:

    “你俩算算,咱村里连铁轮带胶皮有多少辆?”

    “一五一十,”我掰着手指头按家算,“十九辆铁轮,四辆胶皮!”铁虎子补充说:“另外还有富农秦志德、王富几辆车。”

    在夜风里,老井不住地点头咳嗽。刚停止咳嗽,对面一阵急碎的脚步声,两盏灯笼停在我们面前了。借着灯光,才模模糊糊地看清前边是村长霍明山,后边跟着哆里哆嗦的富农秦志德。村长闷声闷气地低声说:“老井啊!水总往上涨,‘叭叭’地直掉土块呢!”

    “是啊!大伙齐心协力干半宿了,唉!”秦志德哆哆嗦嗦的口气,不知是真急假急,嘴巴上的干泥片掉下来。

    铁虎子从我背后跳出去,声音像暴天的滚雷:“就数你们那段子人多,家具齐全,还长吁短叹的,真不怕卷舌头!”

    秦志德拍着胸脯对天起誓:“老骨头架子啦,死也死在河滩上;我要没卖命地干,天打五雷劈!”

    老井像啥话也没听见似的,顺着河滩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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