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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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

    【大墙下的红玉兰】

    民间传说:日食是天狗吞日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里,天地混沌,鬼魅横行……

    中国历史上出现日食的年代,在大墙下面,发生了这样一个悲恸的故事……

    一

    “你就住在这儿。”

    身材结实得像树墩子一样的老犯人,指着监房大炕上约有六十厘米宽的空隙,对身旁的新犯人说。这个老犯人说话的口气是严厉的,声音里虽然掺杂了老年人的沙哑,但叫人听起来,仍然像军官对士兵下着不可争辩的命令。

    也许是由于老犯人冰冷而沙哑的话音刺激了这个新犯人的中枢神经,使这个刚刚入监的“新号”略带一点吃惊的神色回过头来,仔细地端详这个劳改犯中的带班班长。老犯人有五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高大魁伟,虎背熊腰。他脸膛红中透紫,颜色就像山洼里九月的山桃树皮;月牙形的扫帚眉包围着那对不大的眼睛,眼帘时而闭合,时而张开。当他眼帘闭合时,眼圈周围的肌肉松弛下垂,显示出他已经是个老者;当他眼睛睁开时,老态顿然消失,两个微微外突的眼球闪出刀锋似的目光。

    “这个家伙,一准是个杀人犯!”新犯人暗暗揣测着他的顶头上司,“看他那双眉毛,那么长,简直像个古玩店里的‘寿星佬’……”

    新犯人无声的目光,马上引起老犯人的反感,他大声呼喊新犯人的名字:“葛翎!发什么愣,还不快点放下行李,跟我去领你的劳改服,上工地去打冻方!”老犯人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跳出微怒的火星。

    叫葛翎的新犯人,把肩膀上草绿色军毯裹着的行囊放在炕上,仍然有点好奇地望着这个劳改犯班长。因为他听出这个老犯人的口音,也是河北冀东人,很想和他攀谈两句,但是,老犯人那对冒火的眼睛已经告诉他,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属于废话了。于是他开始解行囊上的绳子。

    他感到十分疲倦。押送他来劳改队的吉普车,不巧在半路上抛了锚,一个年轻的民警,伴着他徒步行走了七十多里。黄河之畔的茫茫尘沙,肆无忌惮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孔、耳洼,甚至连睫毛上都蒙盖着一层黄尘,汗滴顺他脸颊淌下来,留下的条条痕迹,就像蚯蚓爬过沙丘那么清晰深邃。特别是汗碱板结在一起的棉裤,硬得像把三棱刮刀,磨破了他在土地改革年代留下的一个弹痕,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送他来劳改队的年轻民警,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状态,竟充当了这个新犯人走路的拐棍,在通向劳改农场的风尘驿路上,先替他背着行囊,后又架起他的胳膊,直到快到狱政科办公室的门口,才把行李给这个新犯人背在肩上,并悄悄耳语了几句:“葛处长,您也许不记得我了,我在公安学校毕业时,是您在警帽上给我们别上的国徽。”他看看左右没有人,眼里忽然冒出泪花,“这个年月,您可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说着,把一块新手绢塞在葛翎手里,“擦擦脸上的尘土吧!您成个土人了!”

    葛翎很想把年轻的公安战士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但他看见了监狱的两扇铁门,看见铁门旁边的高大围墙,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怎么能使自己的感情贻害这个年轻的公安战士呢?!

    老犯人把他带进铁门,随着那两扇铁门的关闭,葛翎的心紧缩了一下,他感到他真的是一个囚徒了。历史——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严峻无情:一个在抗日战争硝烟弥漫的战壕里入党的共产党员,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复员到省公安局的负责过预审和劳改工作的干部,竟然被历史的旋风卷进监狱。一个掌管国家专政工具的领导干部,瞬息之间变成了专政对象,被装进他曾多次视察过的牢房,连这个“死缓”减为有期徒刑的老犯人,都对他发号施令,对他实行专政了。

    葛翎是个不爱动火气的人,但他从迈进牢房的第一秒钟,凭着一个老公安干部观察事物的锐敏,就感到了这个老犯人的潜在敌意,六十厘米——比其他犯人几乎窄上一半的地盘,似乎早就给他准备好了,而且不许他喝口水喘口气,就叫他马上到工地去开冻方,剥夺了一个新入监的犯人应有的休整时间。葛翎本想用党的劳改政策质问这个老犯人几句,但长途跋涉的劳累,使他不愿意再说一句话,他军毯上的行李绳没有解完,就靠着行囊闭合了双眼。

    “这儿不是休养所,是劳改队!”老犯人对着葛翎吼叫起来。

    葛翎没有回答,强烈的睡眠欲望占有了他,他甚至没有擦擦脸上的泥土汗渍,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葛翎——”老犯人沙哑的喊声,猛然高了八度,“你刚来就怠工,会上要对你加温!”

    葛翎的头歪垂下来,干裂的嘴角淌出口水,他睡熟了。

    “你是哑巴,还是聋子?”老犯人索性对着他的耳朵喊叫起来。

    葛翎这张被尘埃遮盖的脸,毫无反应。显然,他已经疲惫不堪,就是耳旁响起九天惊雷,也不能赶走睡魔。这,只有经过漫长风尘驿路的跋涉者,才能理解这片刻憩睡的宝贵。

    如果换另一个犯人,遇到这样的场景,也许会把葛翎垂在炕沿上的那双腿抱起来,安详地放在炕上,给他盖上被子,叫这个“新号”在热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带他到监房之外的工地上,投入劳动中去;但这个长着扫帚眉,脸膛紫红得像山桃木一样的老犯人,似无这点起码的良知,他像一个久猎未获的猎手,突然寻觅到一件最心爱的猎物那样满足,那么开心。他皱着月牙形的扫帚眉,狞视着葛翎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狞视着葛翎斑白的两鬓,嘴角情不自禁地浮起一丝冷笑:“你老了,我也老了,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在这儿又见面了……”

    其实,老犯人之所以能认出三十年前这个对头冤家,并不是凭他那双鹰鹫般的锋利眼睛。按他自己的理解,这完全是一种天意支配,给他带来的这次历史性的巧遇。

    今天早晨,天刚微亮,犯人的起床钟声还没响,监房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这时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把这个犯人带班班长惊醒了。更叫他吃惊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劳改队的队长,也不是狱政科的狱政干事,而是由狱政科长刚刚荣升为劳改农场政委的章龙喜。这个五短身材、脸上带着一点浅麻子的权威人物,手电筒的光没对准别人,偏偏对着他的脸。老犯人心里打了寒战,不容他多想什么,撩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低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问:“您……是找我?”

    章龙喜经常用手势代替语言,以显示自己的威严,他用头向房外示意了一下,老犯人匆忙地穿上犯人的灰棉袄棉裤,便跟随着这个年轻的政委出了监房。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打鼓:“老天!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政委是劳改场的头号人物,天还这么黑,找我这个劳改犯干什么?一准是我带领的犯人班里,出了大事……”老犯人想到这个,头上冒出冷汗。

    谈话是在岗楼之下警卫取暖的小房子里进行的。章龙喜坐在凳子上,叫老犯人坐在远离他的墙角的小板凳上。老犯人最初不敢落座,章龙喜瞪了他一眼,老犯人才笔杆条直地坐在小凳子上。他用一双探索、恐惧的目光,望着政委,等待着响在他头顶上的霹雳。

    “马玉麟!”章龙喜习惯地把尾音挑得很高,“麟”字听起来就像“银”字的声音,“你刑期还有几年?”

    “八年,到1984年刑满!”老犯人声音颤抖得像松了股的弦子。他忽然想起应当说几句感恩戴德的话,便补充说:“……我历史上当过还乡团、红眼队,从死缓改为有期,我从心眼里感谢政府宽大。”

    “好嘛!应该努力争取。”章龙喜做了个肯定成绩的手势,“你们这些历史上的罪犯,应当注意政治,我考问你一下,当前最大的政治是什么?”

    老犯人想起天天报纸上刊登着“同走资派做斗争”的文章,监房里晚上读报也常常学习这些东西,便想回答:“走资派在搞复辟!”但话到嘴边卡住了,他怎么敢妄谈“走资派”?“走资派”都是共产党的老干部……老犯人舌头一拐弯,像背书那么熟练地回答说:“遵守政府法令,执行监规纪律!”

    老犯人的话才落音,章龙喜刚才做手势的那只手便狠狠拍在桌面上,一个茶杯盖被震得从杯子上掉下来,滚了几圈,从桌上滚到地上。老犯人看见章龙喜动了肝火,忙从小板凳上欠起身子,捡起那个杯子盖,颤嗦嗦地改口说:“不!当前最大的政治,是同‘走资派’斗争!”

    章龙喜脸涨得像猪肝,红得连几颗浅麻子都看不见了。要是老犯人离他很近,他那只巴掌早就打在老犯人的脸上了,可是老犯人离他还有两米多远,他站起身粗粗喘了几口气,只好又坐在椅子上。

    老犯人吓得面色苍白,把杯子盖放在桌角,不敢再坐在小板凳上,便弓下高高的身腰,在章龙喜对面像虾米一样低垂下头,嘴里喃喃地说:“章科长,不,章政委!‘走资派’要复辟是当前最大的政治!”

    章龙喜恼怒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扔给老犯人:“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

    老犯人捧到手里,看了一眼,脸色便由白而红。天哪!这是一张减刑书。上面写着:罪犯马玉麟,由于认罪守法较好,学习积极,减刑五年。下面盖着劳改农场狱政科的公章。老犯人两只手激动地哆嗦起来,他是多么想给章龙喜跪下磕一个响头,但是章龙喜伸出手,把这张减刑书从老犯人手里拿了回来,老犯人先喜后惊,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个乞丐,眼巴巴地望着又飞回到章龙喜手里的那张纸片。

    “你还想拿到这张减刑书吗?”章龙喜用眼角瞥着老犯人说。

    “愿意。政委,我坐了二十六年牢了!”

    “你政治学习不及格,回答问题吞吞吐吐。不过,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章龙喜沉吟了片刻,压低了他那双淡淡的眉毛,说:“看你敢不敢和‘走资派’斗争!”

    “这儿都是……犯人,章政委!没有……”

    “今天下午要押送一个‘走资派’来,这是个‘三料货’,既是‘走资派’,又是‘还乡团’,还是个猖狂地反毛泽东思想的‘现行反革命’——”章龙喜一口气甩出去三顶帽子。

    “还乡团?”老犯人敏感地联想起自己的身份,他简直蒙住。

    “他是70年代的‘还乡团’!”章龙喜解疑地告诉老犯人说。

    “和你这个解放前的还乡团打过交道,我查了你的档案,你们是老相识了,所以把他编在你的班组里。”

    “他叫……”老犯人惊愕地望着章龙喜。

    “葛翎。省劳改局狱政处处长,典型的‘走资派’‘还乡团’‘现行反革命’!”章龙喜索性向老犯人亮了底牌,挑着高高的尾音命令老犯人说,“马玉麟!严管他的任务交给你,出了问题我担着,下去吧!”

    老犯人张开的嘴巴合拢不上了,他自己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屋子来的。但刚出屋子,章龙喜就追出来,把那张减刑的裁决书交给了他,并含蓄地告诉老犯人说:“不要怕这个新‘还乡团’。你还有三年就可以刑满就业,而这个‘现反’在法律上没有刑期,就意味着是无期徒刑,大墙围起来的监房就是葛翎的坟地。”章龙喜这一串话,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灌到老犯人耳朵中去,比得上一串炸雷。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目送披着蓝棉大衣的章龙喜出了大铁门。

    老犯人像是喝醉了酒,蹒蹒跚跚地走回监房。一路上,他强抑着这突然的召见给他带来的惊喜,多少往事都被“葛翎”这个名字勾了起来:他家业的兴衰,他在解放前夕的奔逃……人世间的事真难想象,当年震响冀东的土改工作团团长,会跟他住到一间牢房里来,而且要受他的严管!他手里摸着的那张减刑的纸片,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他快要出监房了,葛翎坐牢一直要坐到断了最后一口气。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老犯人想到这里,挺直了佝偻着的身腰,顿时感到腰杆子粗了许多,像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世界上有一种讨厌的水生动物,叫作蚂蟥,它的本能就是靠吸吮人血养活自己。用这个动物来比喻老犯人是非常恰当的,在专政的大墙之下,慑于专政的威力,他像蚂蟥一样蜷缩起来,把它吸血的吸盘藏在腹下,一旦外力消失,它立刻像蟒蛇一样伸直了腰腿,亮出尖尖的吸盘,吸吮人的鲜红血液——何况,这个老犯人有权威人物撑腰,而来到他嘴边的正是他的对头冤家呢?

    他不想再白白浪费唾沫,用嘴来唤醒葛翎,那双扫帚眉下的小眼睛,盯在葛翎垂在炕沿的小腿上,他看见葛翎被板结的棉裤腿擦破了的那块伤疤,便轻轻走过去,用那双鲇鱼头的劳改鞋,轻轻踢了一下。果然,这个办法很见效,葛翎因疼痛而睁开双眼,一挺身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捂住滴血的伤口,一边大声地问:“这是……是怎么了?”

    “我不小心,碰了一下!”老犯人半阴半阳地说,“不过,这也算歪打正着,喊不醒你,碰一下倒醒过来了!”

    葛翎用手绢擦着因疼痛而滴落的汗水,有点被老犯人的态度激怒了:“你叫醒我干什么?典型的‘狱头’作风,要是……”葛翎本想把这句话说完:“要是昨天,我看见你这样的‘狱头’,马上赏你一副手铐!”还说什么呢?他今天已是个特殊的犯人了,便把后半截话吞进肚子里去。

    老犯人两眼瞪得溜圆,但嘴角还挂着微笑,说:“劳改处处长!这地方是监狱,是龙你也要盘起来,是虎也得给我趴下!”

    “你怎么知道我是劳改处处长?”葛翎一怔。

    老犯人一笑,两眼眯成一条缝:“忘了你坐着吉普车来视察监狱的时候了?真是贵人多忘事!走吧,处长!引黄工程土方工地,又多了一个高等劳动力!”

    葛翎再不想和这个老犯人多啰唆了,把擦汗的手绢往伤口一扎,拍拍身上的尘土,跟老犯人出了监房。

    片刻之后,葛翎已经穿起一身灰劳改服,劳改服的前后胸上,像运动员印着的符号那么鲜明,上边印着两个大字——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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