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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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是齐东海老大爷吧!坐坐。”他把一个凳子放在旁边,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稍微候候。魏区长又给他倒上一碗水,随后站在一个正趴在桌子上写字的妇女旁边说:“给县委写清整点,白长禄是‘勤俭办社’的典型,几十户的农林牧社,公积金、公益金就上了万元,他们这时候都欢天喜地、热火朝天地盖马棚、盖仓库,还要扩建办公室,买新农具,这些,都显示了合作化的优越性……”魏区长围着屋子转了一圈,说:“区里建议除去应选为县一级劳动模范以外,还建议向地委、省委汇报经验,让省报派一个记者来,写上三两篇。”魏区长自足地笑了笑,就像和谁说话似的,在空中晃了晃手:“这,不是区里的力量,是县委指示得正确!”

    写字的妇女歪脖一笑说:

    “您不是总没到野花岭去了吗?”

    “这社有白长禄这样当家的,我放心。”

    “材料从哪儿来的呢?”妇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质问区长。

    “会上白长禄报告的呗!嗐!你想想咱们要都翻大山爬大岭进山沟去,不就是犯了事务主义了吗?这……这才算领导才能呢!哈!哈!哈!哈……”笑声不住,他朝写字的妇女说,“好个省报通讯员,倒把我问个底儿掉!不信,你问问齐老头子!哼!白长禄还有希望评上县特级劳模呢!”

    回头的工夫齐东海老头已经踪影不见了。原来,老头子到区里找白长禄扑了个空,便想让区长批上个放树条子,顺便把野花岭社的问题揭发一下。他想问问为什么社里有存款但很多社员没钱买盐醋,他还想问问为什么社里盖马棚买大马有钱,野花岭的妇女却有人买不起针针线线,他还想把猛然记起的一件事问问区长,为什么有个县百货公司售货员告诉他,在野花岭月月完不成销售计划。当然,刚才借钱抓药的情况,也要质问。甚至老头子想告诉区长,这和党中央毛主席的想法,准不一样;这样办下去,不但办不好,还会逼起百姓造反。但是,他坐在那里听见魏区长给县委的报告,他呆了!喉头像燃着一团火,心里像揣着热火盆,不知怎么他就走出来,解下马缰骑上大马猛狠地抽打马屁股一下,马便迎风而跑。

    魏区长追上来,肥马早已经开蹄。

    “齐——东——海——”

    “你有什么事啊?”魏区长连声喊着。

    “没!没!”齐东海回过头来,在马上说,“没有什么,说了你也不爱听!”

    “回来!回来!”

    齐东海老头一切都听不见了,他任凭马儿飞跑。但是,马是熟悉路程的,它跑得肚皮擦地,脚下刨起四朵黄云,它好像也分担果园老人的忧愁:仰天长嘶。果园的野鸟,“呼”一群“呼”一群地被惊飞起来。齐东海老头已经没有了眼泪,两手连缰绳也不动一动,直到马儿停到它熟悉的家门口——赵福印的木栅栏外,他才一激灵忙拉缰绳往果园深处拐去。就在他拐弯的时候,老头子看见赵福印木栏里停着一口棺材……啊!他心里动了一下,“买这个现成的,倒……”这一想法,像火花一闪就熄灭了。“富农的棺材……没钱……”老头子又孤独地嘟哝出声音,“无论如何,也得给老婆子弄个好棺材!”到自己家的门口,他翻身下了马。

    赵福印关切地走上来,牵着马打了个滚。他偷偷打量老头子失望的神色,马上猜着老头子是碰壁归来。他狡猾地笑了两声,眼球转了几转,牵马走到老头面前,他那看去忠厚的脸面上又蒙上了一层悲痛。从他这表情上看去,好像比齐东海老头还要难受。他哭丧着脸说:

    “齐大爷,社里给准备棺材吗?不行就快放树……”

    齐老头说不出话来,慢吞吞地走进屋去。

    赵福印像老头的影子,也像个阴影,随在老头身后,进了屋去。

    四

    石板房里有些阴冷,太阳光被果园树木遮住,赵福印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他打望着满脸阴郁的老头子,挑唆地问:“齐大爷,我帮助您放树吧?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红白大事都该帮一把!”

    齐东海老头慢吞吞地说:“树是社的!没找着主任!”

    “那怎么办,总得有个安置啊!这大岁数的老夫老妻了!该好好装裹装裹呀!”

    “对!宁可倾家荡产也得给老婆子……”

    “有棺木了没有?”

    “没!”

    “我倒有一口,给我娘准备的,我看卖给您吧!”

    “卖给我?”老头子自言自语地嘟哝。他怀疑是自己脑袋里错乱了,不然怎么会和没被批准当个社员的赵福印勾勾搭搭呢!“不买!不买!”他心里想到这儿,忽然临死前老伴的面孔闪现出来,她临咽气之前的这几句话又闯进他的脑子:“老头子!没别的话告诉你,咱俩看了一辈子果木,咽了气给我装口好棺材!”老头子呆傻地扭过头来,慢慢地问:“赵福印!你那口棺材是什么料哇?”

    “松木料,四五六的。”

    “松木?”

    “嗯!好松木!”

    齐东海老头干瘪的嘴唇动两下,猛一咬牙,他嘴唇出血了……他又像想起什么,坐下了。

    “说吧!齐大爷,不能把死人停在屋呀!”

    “对!卖给我!”齐东海声音略大了一些,抬起头来痛苦地张望着赵福印说,“可,眼下没钱!”

    赵福印大声说:“爷俩说亮话吧!就是缺俩现钱花!”

    “没有怎么办?”

    “借呀!朝社里借!”赵福印的眉毛不自觉地变成一高一低,配上白煞煞的脸面,像个凶神。他发觉自己脸上表情不对,赶忙改得和颜悦色,把声音也压低了很多说,“齐大爷,真的,没现钱可不好办!不好办!”他略略迟疑一下敲竹杠地说,“要不加俩利钱吧!齐大爷,我打这口棺材跟别人借的钱——”

    “先谈价吧!”齐东海老头打断了赵福印的话。

    “价好办!四百五十块钱打的,您也给四百五十块!”

    “四百五?”齐东海老头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了好半天,忽然扯掉小褂的扣子,从贴身口袋里颤嗦嗦地掏出来记工证,打开看看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猛然往炕席上一甩,“给你!给你!”

    “记——工——证——”赵福印立刻明白了老头意思,假装推辞地说:“您出卖这个,啊?……”

    “卖了它!上边有两千分,一分两毛钱,六月果收季节社里分红!”齐东海眨巴眨巴地望着这个硬皮的记工证。这是老两口子从去年六月到今年春二月的工分手册,半年多心血呀!一下子抛出去。赵福印接过记工证翻看着,共合四百块钱,他心里暗暗笑道:“那口棺材连三百块钱也不值啊!”但是,他看到老头子坚决要买他这口棺材,那五十块钱是不让步的。“还差五十呢?”赵福印说,同时伸出五个手指。

    “差五十?”老头子用手按着急跳的胸口,“那五十别要了!齐大爷就这点家业啦!”他睁着求救似的眼睛。

    “那不行啊!齐大爷!听合作社社员谈,您还有投资呢!”赵福印高声地说,“您……唉!为老伴还在乎这俩钱?!”

    老头子像着了魔似的从内衣口袋里把几张纸条中的一张扔在炕上,他的声音都像在哭号了,“给你这张五十的!这……这回够了吧!”

    赵福印把投资单和工分证揣在怀里,沉默了会儿问:

    “齐大爷,利钱哪?”

    “啊?还有利钱!”齐东海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三月到六月才三个月呀!三个月你还要利钱?看在你死去的齐大娘面子上吧!啊?”齐东海老头眼泪鼻涕沿着他的山羊胡子往下流。

    “齐大爷!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是借钱打的棺材,您不能让我吃亏呀!别人跟我利滚利,您……好吧!算二成利吧!我替你背着点黑锅。”赵福印虚假地走近齐东海身边,低声下气地说,随后,他摘下胸前的钢笔,写了张纸条。齐东海老头哆哆嗦嗦地打上了指印之后,便悲痛地坐倒在地上……

    赵福印骑马走了。他,去喊前山的社员帮助埋葬。

    当呱嗒呱嗒的马蹄声传到齐东海老头的耳朵时,他浑身紧缩成一团,腿抖动着,身上发冷,两只大手紧紧地抱住了颤巍巍的头。他,昏了过去……

    五

    果园。黄昏时分。齐东海老头耳朵边迷迷蒙蒙听见人喊声,睁开眼,他已经躺在炕上。

    周围的人,都是前山的社员。

    “啊……”老头子想喊,喊不出声来。

    “别,别。”一个妇女把一锅热汤端过来,让齐东海老头子喝。他喝了几口面汤之后,才问出声来:“你……你们从前山跑过来的,这么远!”

    叫二青的小伙子脸涨得又红又紫:“齐大爷!帮您办这门白事来了!办完白事,您到我家去住吧!省着在果园孤单。我,我……决定退社了。”

    “说什么?退社?”齐东海老头吃惊地抬起头。

    “我也退!”

    “我……”

    “都退!”

    “这是白长禄逼的!”

    “马棚不给他盖了!”二青两条脖筋在跳动,“对咱们捏得也太紧了!抓服药都费这么多手续,哼!歇工!”

    “对!都歇工!”

    “别,别这样,”齐东海声音非常微弱,但是却用手比画着,“社是咱们大家的,长禄办事不对咱们让他改正,往地委、省委反映反映,会给咱们解决解决的!别,别歇工啊!”

    “齐大爷,您太老实啦!”

    “不!不是老实不老实的事,是社员,是有组织的人,别乱吵吵。我说了算,你,你们谁也不许退社!”

    一个妇女尖声哭了:“齐大爷,您的心肠真太好啦!呜……呜……呜……呜……”

    “别哭了!”叫二青的社员喊道,“咱们先帮齐大爷把白事安置了吧!”

    偏僻的后山喧哗了。社员们抬着棺木往山坡上走,齐东海老头子跟在后面,他自言自语地叨咕:“……半年的劳动工分啊!卖了!还要利钱,活剥削人……”说完,他头脑里像闯进一件新的事情,这事情使他身心不安,他像对着谁说话似的,结结巴巴地嘟哝说:“谁,谁也不许退社,咱们是贫农,别忘了本……”忽然,他头脑集中到老伴身上,他抬头望了一眼,悲哀地向抬棺木的社员们奔去。

    …………

    就在这一刹,迎着西沉的落日,白长禄从山梁上走下来了,他胸前劳模的红条儿还没有摘去,奖章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唱着春天小曲,脚步迈得非常均匀。忽然,他看见黑乎乎的一群人,抬着松木棺材往山梁走来,“谁死了呢?”他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又放心了,他看出这是富农赵福印的棺木,“许是赵福印的老娘死了。”他这样想,歌声继续唱了下去,直到快要碰头,他突然发觉抬棺木的都是社员。

    “你们不盖马棚,怎么跑这儿给富农抬棺材?”他喊。

    没人答话。人人脸上沉重得像块青石。

    “二青!这是怎么回事?”

    连暴性的二青也拒绝回答。

    好容易他看见齐东海老头奔了上来,聪明的白长禄一看老头子青灰色的老脸,登时明白了一切,热汗一下子就裹着他的全身。齐东海老头慢吞吞地说:“你齐大娘死了!死了!就是把药抓来也晚了,唉!命短哪!拿工分赊来赵福印这口松木材……记工证、投资单当了抵押,还有利钱,谁愿受他剥削哇!可,可是没法子!”

    “啊!”白长禄心里大叫一声,他浑身汗毛都战栗起来。

    “长禄!我……我忍受点没什么,可你这样只管社不管人……人,社员都闹退社歇工……”齐东海结结巴巴说完这两句话,便往前慢步走去。白长禄像变成了傻子,像变成了石像,他呆呆地站在山头上,春风戏弄着他胸前的奖章,叮当作响。

    …………

    阳春三月天,多么美好的季节啊!云雀在蓝天上飞翔,溪水在花丛中歌唱,苹果园的花朵在盛开,成群的蜜蜂在酿蜜……一切一切,都是积极的、向上的;但是在太阳没有照到的偏僻角落,春风没有普度的闭塞山洼,也有这样并不愉快的故事发生了。

    阳光啊!你打开这些腐朽的脑袋,让他们见见你的光辉吧!春风啊!你掀开,不,撕开官僚主义者的围裙,把它的丑恶产儿,统统吹走……

    1957年4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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