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社办公室的门,差点和一群社员撞个满怀。这群社员正在争吵着什么,声音高而尖,齐东海老头迈进前腿,吵嚷声被突然出现的老头子压下去了。齐东海不问吵闹原因,张口结舌地问:“主任在吗?”
“找白主任?我们也正找他呢!”
“他呀!”一个叫二青的愣小伙子说,“他走啦!上区里开劳模会去啦!”
“齐大爷找他有什么事?”
“想……想……借俩钱!”齐东海苦笑一下。
“都是为钱啊!社长一个子儿都捏出汗来。”一个妇女尖声嚷着,“我家前三天就没盐吃啦!想借俩钱,他跟我说‘克服克服嘛,建设社会主义该忍着点,社里钱不多’!”
叫二青的小伙子打断妇女的话说:“社里钱有的是,没钱能叫咱们出勤来盖石板仓库?”
“是啊!”女人声,“干脆咱们——”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年轻社员,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从“勤俭办社”的锦旗下面发现一张纸条,上边是主任白长禄的笔体。上写:“社员同志们!我去开区劳模会了,我一走,保准有人来借支!钱嘛!社里不能没有,可是咱们得发展社呀!你们千万不要去找信用社会计,没有我批的条子,什么原因也不会借给你钱的。同志们!多想点社会主义,少想点自个儿,克服克服眼前的困难吧!”
“又是克服克服,寿星老弹弦子总一个调啊!”
“撕了它——”随着这乱哄哄的喊声,“嘶嘶”两声纸条被撕得粉碎。
“净是空话,吃饭没咸盐,点灯没钱买油,能克服吗?”
“县里日用百货上了野花岭,是让咱们一步一步改善生活,毛主席号召农民走合作化这条路,也是让咱们一天比一天强,咱们这个社可倒不坏,社员没钱买油,妇女没钱买针线,社里可又盖大马棚,又盖大仓库。干脆,咱们不干了!”
“对!”屋子里轰鸣了,“歇工!”
这一阵吵闹把齐东海闹得迷迷瞪瞪,刚才牵记住的老伴的病,被大伙闹忘了一半。他,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正在他不知所措的当儿,愣小伙子二青带着社员就要往外走。齐东海老头看见合作社要闹大问题,心里一急,不知怎么就张开了胳膊。他结结巴巴地说:“社员们,别这么办哪!主任不是为咱们大家好吗!咱们想想!”
“齐大爷,您在后山知道什么呀!”二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把咱们社员小脖拴得够紧的了,谁也没听说过‘勤俭办社’是这个办法……”
齐东海老头灰白掺杂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对!社里可能照顾社员不够,可是咱们是社员,一窝蜂乱吵吵这像个什么样子。歇工,歇工那更不对啦!有意见回来提嘛!”齐东海是野花岭的老前辈了,为人忠厚,过去他的话在穷人堆里一字一响,眼前,这群肝火旺盛的社员也被说得鸦雀无声。齐东海老头子擦擦鼻梁上的热汗,又说服了好一阵,才从社办公室出来。
太阳已经三竿子高了,由于刚才在办公室的耽搁,他不得不加快脚步,特别是想起老伴还躺在后山脚下石板房里连哼带喘,他几乎是小跑了。惯于一个人对着果木园说话的老头子,边走边叨咕:“人生七十古来稀呀!她今年已经七十整了,唉!跟我喝了一辈子黄连水啊!好日子刚开头,她真没命过几天好日子?”不知为什么,老头总是往最坏的结果上估计,而想到最坏的结果上时,他暗暗骂自己抓药抓晚了,于是,他脚步就更快,恨不得在衰老的筋骨上插上翅膀,飞到区人民委员会。
七里半的山路,齐东海几乎是一口气赶到的。对于走惯山路的人,走崎岖的山路就像熟水手在河里撑船一样轻松容易。区人民委员会传达室一个小伙子,看他满头汗珠,立刻把他引到院里,用手指着那一排长长的房子说:“正在大堂里开区劳模会!”齐东海老头几步就赶到大堂门口,当他要拉门时缩住了手。大堂里正爆发出一阵炒豆似的掌声,还有人喊:“请勤俭办社的模范白长禄讲话!”齐东海不由己地从门缝朝里望去,啊!屋里坐满了挂红条的人,社长白长禄穿着新裤褂,脸上泛着红光,嘴角半张半合地微笑着,一直走上讲台。齐东海老头不错神地看着白长禄,只见他先朝魏区长点点头,就要说话了,老头子自个儿打肚皮官司:“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最后齐东海老头决定坐在石阶上等他,并希望他快点结束这场讲话。低沉沙哑的嗓音飘出来了:“劳模同志们!区里发给我们社一个勤俭办社的奖旗,又培养我当个劳模,我,”他沙哑地咳嗽一声,“我太感谢党和毛主席啦!我没有什么经验可谈的,只有这么一点:别听社员哭穷,心里有你的定盘星,他拍桌子你耐心说服他,他瞪眼你也别耍态度,让他想办法克服困难。我,”他又咳嗽几声,“我常用这几句话来教育社员们:‘建设社会主义嘛!困难就是多,克服克服嘛!’磨来磨去,他们磨不出钱来,也就忍下去了。用这些钱来扩大社里公积金、公益金,买来十头新牲口,现在社员们正兴高采烈地修马棚、盖仓库呢!咱们山区,真是一年要比一年强啊!……”
齐东海老头在外边蹲了半天,心里是急如火燎;白主任在讲台上讲起话来,却像老牛拉车又慢又长。老头子几次想推开门进去,可是又没有胆量。他愣愣地站起来,焦急地搓着手,直等到里边响起稀稀拉拉的巴掌声的时候,他才推门进去。
幸好,白长禄坐的地方靠门不远,齐东海老头没走几步就找着了他。
“哎!”白长禄晕红的脸色暗淡了一些,奇怪地说,“齐大爷!你怎么也来了?”
“我……”老头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白长禄怕搅乱会场,把老头带到大堂的窗根下,两只探索的眼神,停在齐东海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齐东海老头脸上的汗水已经流成条条小河,他痛苦地擦着热汗,用不清楚的口舌说:“长禄!你给开个条儿,我得上县医院去抓点药。”
“噢!”白长禄低声说,“借钱来啦?”
“嗯!”齐东海老头连连点头,“长禄,快点吧!快给我开个条儿,我好去抓药。”
“钱?我这儿没有哇!”
“你不是留了条儿,借支得你开条吗?”
“社里没钱,不,有钱也不多呀!那还留着扩大生产哪!”白长禄声调不快不慢、不高不低,那么平静好听。
齐东海老头从来没借过支,刚才在路上他是满抱希望,谈到这里,看起来借支还是有困难的。老实巴交的齐东海真想不借了,但是那怎么行呢?老婆子孤独地在果园……老头子已经从商量的口气,变为央求似的口气了(尽管白长禄并没发怒,他从来也没对谁耍过态度):“我老伴这回病得厉害,借俩钱,等果熟分配时再扣我的工分,怎么样,长禄?”
“你去年分的钱哪?”
“投资啦!长禄!不是你动员我投的吗?”
“对!对!齐大爷。谁不当家谁不知柴米贵呀!社主任这本经可真难念哪!”白长禄长吁短叹,声调更加亲切和蔼,“齐大爷,我看,是不是找其他社员借一下?”
“社里不给解决这个问题吗?”老头子鼓足勇气问道。
“说哪儿去了!”白长禄从和蔼变成客气,“您想想,社员有好几十户,将来都要过好日子,就拿您来说吧!将来还得养老,享几天清闲福,前边的山景那么好,您别只看您自个的脚丫子,往前看往远看哪!社里不是人人都会背这几句话吗?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走道不小心,苹果砸肿头!……”
“那……”齐东海老头说不出话来了,他尴尬难堪地抬起头。房檐下面,一对鸽子,正欢欢喜喜“咕咕咕咕”地叫着,看见老头把脸对准它们,一扑棱翅膀飞走了。
片刻的沉默。
白长禄锁着的两条浓眉忽然松开,他像割掉身上一块肉似的坚决地说:“齐大爷,我这么想:大娘闹喘病不是一年两年了,都闹了半辈子了,这回闹,也许过两天会好喽吧!话虽是这么说,生灾长病这个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要有个差错,我白长禄也担不起责任……齐大爷您看这么办好不好,您回社里跟社员们借借,实在借不到,再回来找我,我想办法……”
齐东海没有应声,他只能扭转身来往回走。白长禄在身后嘱托说:“您回去可别宣扬,您这回算个例外,齐大爷听清了吗?”
老实厚道的齐东海,在区人民委员会门口站了站,便顺着山路往回走了。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他苍老的眼角爬了出来,滴到他长满老茧的大手上……
三
藏在果园深处的小咕咕鸟“咕——咕——咕——咕”叫得多么动听啊!只要它一唱,整个果园不知名的野鸟就同唱起来,啼声一断一续,把齐东海老头三间石板房包围起来。爱听鸟唱是果农的特点之一,当然齐东海老头也不例外,听着一种鸟叫,他闭着眼也能叫出它的名字。果收季节,前山的孩子们都跑到后山来玩,齐东海老头能像背山歌那么烂熟,学着每一种鸟叫。
可是今天,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脑袋嗡嗡的,里边像有一盘磨在旋转,加上苹果园里鸟儿拼命噪叫,他甚至感觉到脑袋上裂开一道大缝……他疲倦地拖着两条老腿从区人民委员会回家。
一去一回的路程不算近哪!再加上他年纪已近七十,清早饿着肚子走的,浑身懒散得像一把没有骨头的伞,腿有点发软,身子有点发飘,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梁。归来的路上,他本想按照主任指示,上各家各户去借点零钱,但是老头子的两腿不愿往那边迈步:老婆子怎么样呢?也许会好点了吧!借钱又得去挺大工夫,还许一个子儿也借不到,就是借着,老婆子万一在这个时候有个意外,死了都会睁着眼的!想到这里,他在山梁上直接朝后山走来了。
老头子颤颤巍巍地穿过果园,汗流浃背地推开门就奔向炕头:“老婆子!”他呼喊着,两手放在老伴的前额上:老婆子前额的烧退了,但冷冷的像块石头。齐东海老头“啊!”哑叫了一声便坐倒在地上,他的脸一刹那变得煞白,挣扎着站起来呼唤着:“你……你醒醒啊!你睁眼看看我啊!我站在你跟前了!睁开眼,睁开眼……”
老婆子眼皮微微张开一些又合上,半天,她才困难地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睛,轻轻地说出一个字:
“药!”
“药?药?”齐东海心如刀割,安顿着说,“别怕!有办法治病!”
“啊!”她微微摇摇头,“你没抓药来呀!哎!抓来也不行啦!老头子!没别的话告诉你,咱俩看了一辈子果木,咽了气给我装口好棺材!”她嘴唇由青而白,合上双眼。
齐东海老头惊愕了,要哭哭不出声音,要喊喊不出嘴巴,他像疯了傻了似的两眼直盯着老伴即将死去的身子。忽然,这时候门口有了脚步声和马蹄声。老头子听见这声音像得了救星似的闯出去,他是多么心急呀!在这空旷偏僻的果园里,来一个人给他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帮帮忙……在这老伴奄奄一息的时刻该是对齐东海老头多大的帮助和安慰啊!但是老头子前脚刚迈出门槛便大失所望——出现在老头子面前的是遛马回来的富农赵福印。老头子尴尬地打望在后山唯一的邻居一眼,像从山尖跌到山底下,他,踉踉跄跄地退两步靠住了门框。
“齐大爷,您怎么……怎么……?”漂亮的赵福印松了马缰走进屋来,他脸上带着关怀的神色。
“啊,齐大娘……齐大爷您快看!”
齐东海一回头:老婆子脖子一歪,一绺银发盖到她眼角上,她,咽了最后一口气。齐东海老头绝望地望着老伴的脸,顺着眼角淌下两行热泪。他一屁股坐倒在门槛上,两只大手抱着昏沉沉的头。他迷迷糊糊好像在做梦,他仿佛看见赵福印一会儿是满脸同情,一会儿冷笑从他嘴角而过……忽然,他醒过来了,那是门口那匹肥马的嘶叫把他惊醒。
“齐大爷!”赵福印哭丧着脸,好像比齐东海还难受,“别难过了,一辈子一个亲人,准备棺材吧!”
齐东海哇地哭出声来……
“齐大爷!”赵福印凑到老头跟前说,“有什么让我帮忙的没有?”
老头子停止了哭声,两眼盯在门外那匹肥马上,赵福印立刻领会了老头子的心意,赶忙说:“对!这么远的道儿!你给社里送信给准备个棺材吧!来!骑马去!”他把马缰交到老头手里时,心里一动,轻声地说:“齐大爷!要不你不用去啦!我家存着一口好棺材……”
老头子没听见赵福印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骑上了马,他一路落着眼泪,没有奔社,直接奔区人民委员会了,因为他知道白长禄主任是社里的主宰,没有他的话,放一棵树打棺材也是不行的……齐东海老头,没有骑快马的心情,放缓缰绳,一步一步漫到区里。
太阳已经歪了,虽然是午歇时刻,区劳模们早已赶到县里去参加县劳模会,区人民委员会还在喧闹着,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齐东海走到区长的屋子跟前,袖口沾点唾沫,把泪花擦得干干净净,静一静紊乱的心思才走了进去。
“魏,魏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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